小村之戀

在夢裏,小村就像初戀,一遍又一遍播放。

家鄉那棵紅棗樹

婆娑舞姿和縹緲衣袂都落到身後,一首歌卻飄入耳中,不依不饒:“家鄉那棵紅棗樹,伴著我曾住過的老屋……”纏綿韻律和任妙音的柔聲細腔一下子纏住腳步,化了內心對廣場舞的固執排斥與抵觸。心一顫,人回到故鄉。

故鄉的道場邊,也有一棵紅棗樹。不,應是一排,立在場邊的坎下,四五棵的樣子,高大的形象,一如心中的父親。兒時的我們,崇拜父親。銀白的月光下,父親的故事像紅棗樹的影子和任妙音的歌聲,纏綿心頭。睡著了,還在夢裏縈繞。

對紅棗樹的喜愛,無疑緣自樹上的紅棗。小時候的故鄉,變化的隻有春夏秋冬,不變的是對貧寒的固守。那些生長在小肚饞腹裏的貪吃欲望,因為沒有現在這樣吃不完的糖果糕點填充,一開始就把目標移向那些能長果實的樹木。紅棗樹隻是其中一種,卻一直鮮活在我記憶深處。

鄉間的野果很多,差不多四季都有,三月黃、丫丫果、野桃子、刺莓、羊奶果、獼猴桃、野葡萄、火棘果……都時常在記憶裏活躍。記憶有時候很奇怪,剛剛發生的事情記不住,少小喜愛的事物,卻始終印象深刻。曾經有過的那些童年往事,不隨年齡增加而模糊,反而刻畫得更清楚,像風化在小紙盒裏的紅棗幹,當年鮮紅的光澤,至今還在閃爍。

故鄉的紅棗差不多在秋收時成熟,一棵棵掛在秋意闌珊的枝頭,白裏透紅的風韻,像母親當年的臉龐,嫵媚俊俏,青春洋溢。

人們從四麵圍向道場,道場裏是一座苞穀堆成的小山。這些白天從田裏扳回來的糧食,需要大家連夜撕去苞衣,剝成玉米棒子,等曬幹後脫粒,按人口或勞力分給各家各戶,差不多是一家人全年的口糧。說實話,我討厭死了這種粗糧,天天吃,頓頓吃,胃口都吃倒了,還不止不休。討厭的不止我一個,鄰家小丫少五,村東的陳老頭,還有張伯、銀環她爹,都說過。可有啥辦法呢?村裏沒水田。再說那年月,不餓肚子就算不錯了,還奢望什麽?

母親和鄉親們圍坐“小山”四周,朗朗的月光穿過道場坎下高大的紅棗樹,簌簌地灑落在“小山”和那些飛快撕著苞衣的人們身上臉上,風一動,斑駁的樹影像歌廳裏的旋轉燈光,打出交錯的光影,忽明忽暗的映出他們的灰頭土臉,勞累和快樂。大家手腳不閑,嘴也不閑,粗話俚語和葷段子一句句從男人們的嘴裏不斷蹦出來,像那些剝開的玉米,**裸的,惹得小媳婦老嫂子一頓臭罵。不愛開玩笑或者被惹惱了的女人,有時也隨手扔出手裏的苞穀,恨恨地砸向說閑話的男人……山村金秋的夜晚,在男人的躲閃,女人的追打和一陣陣哄堂大笑中,海水般波瀾。這就是他們的快樂。一天的勞累,都在說笑中舒緩,夜風裏釋放。

這樣的夜晚很溫馨,小村傳統的集體農耕生活與人間溫情,都在這些場景裏淋漓盡致地展現,真實,動感,純樸而自然。現在回過頭去再找,怎麽也尋不見。和家鄉那些紅棗樹一樣,不免引人懷念。

和大人一樣,我們小孩也從四麵八方聚到一起,玩耍之餘,人多膽肥,趁著大人們忙著撕苞穀,偷棗。那時棗屬於集體,平時看管得很緊,任何人不能隨意采摘,小孩也不例外。看著樹上紅得誘人的棗,膽大頑皮的孩子借著大人們的哄鬧作掩護,抱起早就準備好的大石塊輕輕撞向棗樹,“咚——”一聲悶響之後,棗“撲撲撲——”落了一地,我們卻蹲在樹下,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生怕剛才的聲音,驚動了道場裏歡聲笑語的大人,偷棗不成,反引來禍害,直到感覺安全了,才借著透葉而下的月色,摸索起地上的棗,來不及擦洗,就丟進嘴裏,嘎嘣一聲,香甜清脆就囫圇著咽下。偷棗不可能有公平分配,比的是眼尖手快,誰搶的多,誰就多吃幾顆。倒是那種偷棗的忐忑,心跳的刺激,偷吃的香甜與暢快,讓棗在記憶中刻下了不滅的兒時情趣,生出一世依戀。

多年以後,我遠離了家鄉,如任妙音所唱:“當初離開家的時候,棗樹花香開滿枝頭。”可在外麵走了一圈之後再回到家鄉,那些兒時無比愛戀的紅棗樹,卻已不見了影蹤。一同不見的,還有堆苞穀的道場,道場旁的土屋,土屋後麵我讀過的村小,以及村小下麵放著兩隻石碾的小操場……那些,都是我兒時最美的記憶,它們消失得我心痛,仿佛再也找不回過去的故鄉。

“紅棗樹,家鄉的紅棗樹,兒時我愛過的戀人,現在你身在何處……”任妙音的歌聲依然纏綿縹緲,入耳清晰,顫動心神,仿佛那棵紅棗樹,長在心裏,從不曾消失。

老房子

雨水噴淋不絕,像萬裏高空有隻巨大的花灑在不停地澆水。蜀葵伸長脖子淋浴,像這些雨水是為它澆的。我不太喜歡蜀葵,它清高的樣子讓我討厭。它不管我喜不喜歡,身子挺得老直,鮮豔的花朵濕淋淋地精神。

鄂西北的鄉村,老人們把蜀葵叫作“麻杆花”。看它們筆直又瘦長的身材,我覺得形象。在鄉下,說“麻杆子”,即意味著纖細與瘦長。女孩子喜歡,都想長成蜀葵。

我也不喜歡牡丹,覺得牡丹那得意的臉色是專門開給我看的。本來就長在鄉下荒野,偏偏做出不屑與草木為伍的姿態,像鄰家那個名叫什麽“竹”的大姑娘,虛偽,做作。不如秋天開在學校下麵小園裏的桂花,嬌小玲瓏,星星點點地躲在密密的枝葉裏,謙卑而溫柔,沁人的體香,讓人滿足而安寧。

老房子就挨著桂花樹,雨水打濕了它的一麵牆,看上去很不高興。它老了,經不起風雨!尺餘厚的老牆上,脈絡縱橫地布滿指寬的裂紋,皺紋般滄桑。一些被風吹得有些鬆散了的牆土,在雨水衝刷下慢慢剝落,脫離牆體,融進水裏,順牆流下一串串土黃的水線,像老牆渾濁的淚。

那時的鄉村,沒有高大的建築,沒有堅固的水泥房屋。走在鄉村粗糙赤腳踩出的土路上,映入眼簾的都是土牆灰瓦的老屋與竹籬草棚。即使新建,也同樣是黃土夯牆、灰瓦蓋頂的土坯房。單調的色彩,看上去像陳舊的黑白照片,充滿蒼老氣息。時光遷移,山村巨變,現在回頭去看,那些曾經遍布鄉村大地的灰瓦老牆,才是記憶裏最真實最親切的色彩。

老房子什麽時候蓋的,我不知道,跟它比,我太年輕。它是如何由地上的一堆堆黃土變成棱角分明、筋骨強硬的房子,又是如何托起故土的炊煙,溫暖一個個家的那些事,我一概不知。隻知道,它宅心仁厚,把零落在外的人,都攬進懷裏,用厚厚的牆土,為他們遮風擋雨,營造溫暖。厚厚的牆土,又始終與大地相連,保持著土地的本色。那些過往的人事,曆史的風雲,浸泡過苦難的日子,搓揉著時光的喜怒哀樂,都掩進老房子和它依賴的土地裏,從不訴說。

我喜歡老房子,它樸素、謙恭、沉穩而慈祥,有著超人的寬容與低調,給過我少時的安全與庇護,像母親。

母親那時年輕,婀娜的身姿既不像蜀葵,也不像牡丹,如果硬要一比,少時,我覺得母親像百合。山裏的百合很多,路邊,田頭,山崖,峭壁,都有它們的身影。它們是低調盛開在鄉土的清純,挺立的身軀,略高於草,遠低於樹,既流露著對蒼穹的敬仰和尊重,又深懷對大地的感恩與依戀;既不像蜀葵總懷揣著離塵而去的奢望,一味浮躁地拔高,力圖超群,也不像牡丹本就與草木同群,偏還要做出流落紅塵的顯貴與不凡。它謙遜地保持著鄉土的本分與淡定,恬靜地花開花落中,映照出樸素自然地生命本質。

雨水像和蜀葵秘密協商好的,也不管我喜不喜歡,可勁地下著。喜歡滿山遍野瘋玩的我,被這些討厭的雨線捆住了奔跑的童心,緊靠著老牆,站在老房子前簷撐出的狹窄晴空裏,呆呆看著眼前從屋頂瓦溝裏落下的一條條雨瀑。它們連接成線,亮白如玉,織成珠簾,動感地掛在我麵前,不厭其煩。而我,卻無聊之極。

老房子的牆根下,地麵灰頭土臉,“偎窩蟲”在那裏偎出一個個漏鬥似的小窩,像高度濃縮了的火山口,透著些神秘。此時,無聊的我,總會伸出小手,掏出藏在土裏的“偎窩蟲”,然後再放手,看它們重新“偎”出小窩,打發無聊。我至今不知道,“偎窩蟲”到底是種什麽蟲,它生活在貧寒的塵土裏,以什麽為生,但它們遁土潛藏時留下的“漏鬥”,異常的規整圓潤,仿佛依著圖紙,精確到了毫米。大自然有許多這樣的鬼斧神工,處處顯露著超自然與人類的力量,給人類帶來奇跡,也形如原始教材,啟迪心智。“偎窩蟲”的“漏鬥”在我眼裏印下精細,我繪的數學圖形,每一幅都是如此的“板正”。很多回,數學老師教學的板書圖形,都是我替老師在黑板上繪好的,省卻了老師的辛勞。

老房子陰暗,微弱的天光,照不亮厚牆隔離出的黑暗。雨把我憋在屋裏,哪兒也不能去,隻能躺在**,數著屋頂看不清的灰瓦,神思恍惚。老房子更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陰雨中捶胸頓足,唉聲歎氣。我多想給它些安慰,讓它多些快樂啊!它照護了我多年,我應該為它做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又不知怎麽開口。我總覺得,屋簷瓦溝裏流下的水,都是它的淚。一個淚雨滂沱的人,能拿什麽話勸慰?或許,它真的老了,每一場風雨,對它都是一種摧殘。

和人一樣,房子老了,也要死去。可是,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久了,誰舍得別去呢?老房子衰落的悲傷和戀戀不舍的離愁,在每一寸剝落的牆壁,每一個頹敗的窗口,每一根黴腐的檁條,每一扇晦澀的門楣上,清晰地展露著。它在歎息中沉默,在沉默中思考,在思考中仰望,在仰望中渴望一個明媚的晴天。

老房子自然不在了。即使在,除了更加破敗與落莫,那種房子,也沒多大意義。除非我成了巴爾紮克,或者沈從文,老房子或許會在我故去一百二百年後,被修成故居。可是,可能嗎?不管有沒有意外,我都成不了他們。世界上隻有一個巴翁,一個沈從文。而我,終究成不了巴翁,成不了沈嶽煥。

老房子是在我離開鄉土後不久,重新變回一堆黃土的。好像從哪兒來,又回到哪兒去一樣,在悵惘中完成了一世的輪回。而時間卻從未止步,不動聲色地把一間又一間由黃土變成的老房子,又變回成一堆堆黃土。

不同的是,一堆堆黃土之上,現在,挺立的卻是嵌滿各種顏色瓷磚、塗滿各色塗料的小樓。小樓的旁邊,一直想絕塵而去的蜀葵,顯得更加“麻杆”。

鄉村,已不再是過去的鄉村。老房子,回到了它母親的懷抱。

舊時光裏的毛丫

許多舊時光,都保存在鄉村。一個鄰家小丫頭,就站在舊時光裏。

兩條黃絨絨頭發潦草紮起的辮子,從稚氣的雙肩搭到胸前,一身紅花小褂的美好被前襟與袖子上的藍布補丁遮蓋得所剩無幾。褲子上的補丁更多,小屁股與膝蓋處最大也最紮眼。一隻鞋也破了,露出兩個腳指頭。好在那雙眸子清澈,水靈靈的,如清水芙蓉。

記憶多少有些對不住我,刪除了她的名字。一同刪除的,還有好多兒時夥伴與同學的姓名,他們就像一陣風,從我夢裏刮過。夢醒後,記憶清貧。我心裏老覺得,記憶對不住我,我對不住他們。無論歡樂、狂野、開心,還是煩惱、爭吵、怨恨,兒時陪我一起走過的,是他們,不是時光。而我,記住了那段時光,忘記了他們。

抱愧地說,鄰家丫頭還算幸運,留下一個“毛丫”的小名。那年月,鄉裏人家,怕孩子有災有病,養不活,喜歡取些花兒草兒貓兒狗兒的小名,寄望著孩子能像那些植物或動物一樣,頑強成長。這些小名可能不雅,叫起來甚或難聽,但蘊藏在裏麵的情感,原始、純樸而深沉。像大山對我們的給予,純潔無私。毛丫的父親,或者爺爺,按照鄉裏的習俗,給這個柔弱的黃毛丫頭,起了個“毛丫”的小名。“毛丫”,茅芽,諧音替換,那份深愛,也真夠含蓄。

茅芽是種草,準確地說,是茅草抽穗的芽,可以吃,絮狀的柔嫩花穗和淡淡的甜味,是那時少兒的美食。茅草生命力極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鄂西北的山裏,到處都是,一長一大片。茅芽更多,一到春上,全村的孩子都去抽了吃,我以為會吃得幹幹淨淨。可待到夏盡秋臨,滿山遍野,依然會搖曳出一片白茫茫的茅草花序。就像竹筍,扳筍的人再多,依然長成了竹林。

我們不光吃茅芽,還吃山裏的野果,田裏的苞穀杆。山裏的孩子,野得與山水不分彼此,血脈一體。大山如父,柔水似母,年年捧出那些能填充我們小肚雞腸的果實與植物,我們毫不客氣臉無愧色的接納,然後用我們瘦弱的胸膛去貼緊山水和大地,做山水的乖孩子。

茅草還有一個好,根也能吃,甘甜如蜜,入藥還能消炎祛病。實在無物可吃時,我們也會刨起來,用牙齒榨取根汁,甜蜜貧乏的肚腹。每年春夏,寒磣的學校,也會發動我們上山挖毛草根,采金銀花,再加上一些其他草藥,一起塞進那隻中間生火的鏽鐵桶裏,熬上一大桶,每個學生喝幾碗,防感冒,防中暑,防頭痛腦熱和肚疼腹瀉。土方防大病,鄉村有一套自己的傳統方法。喝過這些草藥湯,我們真的很健康。不像現在的孩子,一有風吹草動,就感冒發燒。

毛丫不光眸子亮,模樣也清秀,就眼淚多,經不起我捉弄。毛丫一哭,我就撤,躲進茅草叢裏。等她雲收雨歇,才敢出來。也有雨大的時候,那樣我總會在草叢的溫柔裏悄然睡去,醒來已是一眼星空,毛丫也不知何處。

次日學校裏遇見,毛丫也不理我,怨恨的星光,閃爍在冷冷的眸子裏。男孩子總是淘氣。毛丫越是這樣,我越是喜歡撩她,堵在她麵前,故意氣她:“毛丫茅芽,像砣棉花。毛兒黃黃,嫁到我家。”鄉下俗裏,無聊之時,人們經常編些這樣的順口溜,取笑別人,博人一笑。這也是一種鄉俗文化,消遣裏浸潤著幾千年耕作之餘的淳樸民風,詼諧中充斥著活躍鄉村枯燥生活的樸素智慧。人們以此為樂安撫日日勞作的疲憊,釋放凝固在脊背上農耕壓力,把簡單、機械、重複、沉悶、清寒、無趣的鄉村日子,過出古老的詩意。

為給毛丫編順口溜,我想了好幾個晚上,小腦袋想得生疼,才憋出這麽幾句,比寫幾篇日記費勁多了。

毛丫氣上加氣,小臉因為激動脹得像西紅柿,顫抖著嬌小的身子,小嘴不停地翕動著,不知如何還嘴。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告老師去!”

小時候不怕天,不怕地,最恐懼老師。挨吵罰站事小,傳到家長耳裏,小屁股上免不了拓上幾個生動的陰文巴掌印,比偷吃隊裏的紅棗被發現,結果嚴重多了。我不得不想辦法阻止毛丫的告發欲望:“你敢!你個小‘茅芽’,小心我把你吃了。”

毛丫氣急敗壞,清亮亮的眸子,頓時又布滿淚光,似乎,一場雲雨隨時都會降臨。眼淚,有時是弱者唯一的自衛武器。有不有效,看施用的時間、地點和對象。很多人的淚,我不怕。毛丫的淚,我怕。

還是撤,除此,麵對小丫頭片子的滂沱淚雨,我別無應對之策。這要比應對她的挑戰困難得多,被老師發現的風險也成倍增加。選擇撤是從當時的黑白電影裏學的。道場邊嗡嗡響個不停的舊發電機,掛在老牆上的銀幕,吱吱呀呀轉動的膠片盤,比手電光柱強十倍的投影,是我兒時最美的追逐。月黑風高之夜,有時不惜跑幾十裏山路,攆到鄰村,也要看一場“過癮”的電影。光影交錯裏,紅軍與八路軍“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跑”的戰術深深影響著我,日模夜仿,入腦入心,在毛丫那兒運用自如。

毛丫終是沒有告發,日子在老房子與學校之間寡淡地流逝。突然有一天,毛丫竟大膽堵在放學的路上,從背後伸出一把茅芽,紅著臉說:“你別吃我,我給摘你茅芽吃,好嗎?”明亮的眸子,盈滿清澈和期盼。

我有些意外,默然片刻,接過茅芽,點點頭,閃身而去。夕陽在身後拖出長長的身影,毛丫在身影裏朝我奔來。那段舊時光,就這樣定格在最後的想象裏。也許當時毛丫覺得很委屈,甚或害怕過,但我真的沒有欺負毛丫之心,隻是覺得,她很好玩,水盈盈的眸子常能引起我注意。關注有時是因為喜歡。過去,“喜歡”這個詞,都有很濃的愛意。

不久,我離開那個村莊。時間在飄忽中消費,我已回不到舊時那個鄉村。毛丫後來的情況如何,也隻有非常稀薄而非準確的消息零星傳來:有人說她嫁到了鄰鄉,有了兩個娃,當了奶奶,過得還可以。也有人說,她身體已不是很好,年老多病。這樣的消息令人揪心,我寧願毛丫還是茅芽,依然顏色青青。

風煙俱寂

山,似老僧如定,沉默不語。雲,安靜地浮在天空。大地一片寂靜。

村莊在寂靜中蘇醒,在寂靜中沉睡,年複一年,在黑白分明的時光裏重複而變化。遠去的記憶,保留著村莊舊時的模樣,在寂靜中凝結成一幅炊煙嫋嫋的黑白圖畫。

圖畫慢慢蘇醒,我在畫中蜿蜒又陂陀的田野小路上行走,一身藍布小褂跟不上身體成長的步伐,捉襟見肘。遠處,土牆黛瓦在叢林綠葉裏隱約,厚厚的牆土,流露著粗糙與貧瘠,滄桑的樣子,如老農的臉,溝壑縱橫。一片片青瓦早已變得黛黑,像艱難與困苦在屋瓦上沉澱,越積越濃,濃得經年的雨水也化不開。空洞而狹小的木窗,目光幽暗,帶著千年的困惑,守望著歲月,眺望著遠方的霞光。

綠是鄉村最美的色彩,除此,就是黃色的泥土,青灰的岩石。單調就像那時的日子,沉默著,枯燥著,寫意著山村簡陋的生活。偶爾,一群小鳥從上空飛過,劃下一行詩意,卻沒人能讀懂。

老井是黃泥巴土坑,盛著一瓢天上的雨水,在饑渴中一寸寸下移水線,然後安靜而耐心地等候著雨的下一次光臨。也有幾眼山泉沁湧的岩井,柔弱的心卻經不住岩石與泥土的壓抑,隻在夜的靜謐裏,從看不見的細小石縫裏,悄悄沁出一池清水,甘甜,清涼,卻也珍貴。

一年四季,風從這裏經過,總帶著淩厲的冷漠,像山村是它最不願來卻又不得不來的地方。我不喜歡風。

田野最是熱鬧豐饒。玉米、小麥、油菜、黃豆,還有菜蔬與那些知名不知名的草木在這塊無邊的舞台上交替穿梭地上演著各自的角色,流雲飛袖,喜怒哀樂,一場接著一場。沒有化妝,沒有燈光,沒有音響,也沒有一重又一重的帷幕。犁、耙、鋤、鐮都是道具,田地是不變的舞台,日月星辰懸起燈光,夜色充當合起又拉開的幕布,季節變化著色彩襯托著一張張彎曲的脊背,淌出的汗水浸濕了舞台也濕透了歲月。在這片深厚的土地上,我的先輩、親人和鄉鄰,與日月為伴,與黃土親昵,真實而具象地演繹著一代代人樸實無華的鄉村生活。

無疑,這樣的生活簡單、粗獷、清寒而困苦,可不知為什麽,我卻老是懷念這樣的鄉村。夢裏,一次又一次地在它的懷抱裏安靜地睡著,醒著,奔跑著,行走著,踩著鬆軟的泥土,呼吸著拌有土腥與草木芬芳的空氣,說著味道濃重的方言俚語。仿佛,我心深處,這樣的村子,山水、土地、人情,都永恒淨潔,永恒純樸。道場邊紅棗樹上的棗,始終散發著兒時的香氣,想想都會直流口水。種在老房子旁邊的蔬菜,固執地堅守著歲月的滋味,不肯向寡淡退讓半步。流淌在眼眸裏的人影,都是熟悉而親切的麵孔。張家伯伯皺紋裏潛伏的慈祥,楊家嬸嬸笑容裏閃亮的仁愛,陳家同學酒窩裏盛滿的熱情,還有鄰家毛丫早晚梨花帶雨的水靈靈的眸子,都停留在舊時光,模樣清晰,輪廓分明,沒有一點改變。

村莊卻大變了樣,穿村而過的鄉土公路,灰塵和泥巴被砼封死,再不敢囂張。昔日的坑坑窪窪,平坦得讓人懷疑這不是鄉村。過去陰暗和潮濕的老房子,被一棟棟洋樓代替,貼滿潔白或者彩色的瓷磚,沿路排成兩排,門戶相望。一個村莊的圖騰,路和房子是最顯著的標誌。路是小村的脈絡,房屋用身軀樹起時代的旗幟。放眼望去,山水還是舊山水,物事已不是舊物事。鋼筋和水泥、玻璃和瓷磚、汽車和電器……村莊努力用這些現代的東西拉近著與城市的距離,而城市卻越來越向往鄉村。通向每家每戶的水泥路,都流淌著城裏人的血脈。整齊聳立在路旁的小樓,每一棟的背影裏,都有一間令城裏人深深眷戀的老房子在脈絡清晰的山野裏消失,就像那些從老房子如鱗瓦片縫隙裏升起的絲絲縷縷炊煙,消失在蒼茫的村莊上空,無影無蹤。

曾經毛丫眼眸一樣的幾眼老井,也不知在哪個月黑風高之夜油燈一樣枯滅,再淌不出半滴清淚。我找得到那片土地,卻看不到井水朦朧倒映的山色。我曾經蹲在上麵舀水的那塊青石仍在,它鐫刻著一段過去的歲月,像一塊不朽的無字古碑,在荒蕪裏沉默著。接替它的是一根根蛛網一樣盤根錯節的水管,它們一頭連著村裏的水廠,一頭伸向高高矮矮樓房的廚房和衛生間,躁動的脈搏,不安的龍頭,不時喧嘩。但是,我卻在這種交替中生出一種惋惜,開心與失望兩種完全不同的情緒在內心矛盾而痛苦地交織和糾結。

紅棗樹曾經也很糾結,離不離開村莊,讓不讓那些小樓占據自己的地盤,它腳步踟躕。或許和我一樣,它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戀,太多的鄉愁,如縷如煙纏綿在伸往藍色天空的枝頭。最可惜的是老管理區背後山丘上的那棵老花櫟樹,好大一棵,三個成人合圍不住的樹幹裏,至少隱藏著三千個按植物美學排列的漣漪一樣的圓圈。這些美麗的圓圈又至少隱藏著三千個秘密。三千個秘密連成一線,就是一部跌宕起伏的恢弘史卷。所以,在這樹麵前,不論是誰,除了敬重,除了謙虛,別無傲慢與嬌矜的資本。然而,就是這樣一棵大樹,卻在某個電閃雷鳴之夜,或者頹廢的冬日,帶著它的三千個圓圈和三千個秘密羽化而去。身後,僅留下一塊兩畝餘方的空地,像一個巨大曆史的空白,再也無法填補。

小村寂靜了。老井枯了,年輕人走了。棗樹砍了,風煙停了。那麽多的新房子,撐不起鄉村舊時的熱鬧。鋼筋水泥凝固的屋頂,飄不出舊時的炊煙。行走在小村空曠而寂靜的公路上,我感覺村莊安靜得仿佛空氣都凝滯了。那麽大一個村子,我卻不知道,心該安放於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