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寫意

山鄉早春寫意

一片煙雨過,幾許草色生。行在築有漢白玉欄杆的長長的河堤上,一陣風兒如鳥飛過,鼻中已沒了嗆人的寒意。白雲從頭頂悠悠飄過,灑下幾行清晰雲影,像文字,提醒我注意,這才看見,天光雲影裏早已泄露出嫋嫋春色。

小河

在北方,春都是從河上開始的。冰麵解凍,河水緩流,然後再沿整個流域隨水漫延滲透。春天的力量在冬的地下聚集,一點點匯成巨大的熱量,逐漸向表層奔湧。河穀是大地最薄的地方,自地心升騰起來的暖暖春意,河床總是最先體察。很多時候,早春就是一種意象,地溫的變化,隻有河流最先知道。

迎著風,我在長長的河堤上踟躕,不舍那幾株快要謝幕的蠟梅。它們曾經用鵝黃如玉的鮮嫩花瓣鮮豔了整個河堤的冬天,現在,卻多少有了幾許不堪回首的落寞。原來濃濃的香,也暗了許多。前幾天它們還豔豔的,一臉燦爛。“斷送一生憔悴,隻銷幾個黃昏”。我和它們一樣,人生最美好的青春也在衰敗,坐著滑梯,越來越快地一路向下。看著黯然失色的蠟梅,突然間就有了種“日暮蒼山遠”的感覺。這感覺很冷,像停留在冬天。一年四季中,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冬,冷漠,枯燥,一片蕭瑟。如果再沒有雪,簡直就是一段苦悶難熬的時光。

幾隻麻雀悠閑地飛過來,嘰嘰喳喳地落在樹上,和灰暗的樹枝融在一起,色調和諧,像枝上突然長了個能動的結。一眨眼,麻雀一振翅膀,結又不見了,空留光禿禿的樹枝在風中輕輕搖動。

風一遍遍吹著,原來蜿蜒在山間的一道白亮冰川,衣衫漸薄,像輕解羅裳,慢慢剝離,破碎,隨水流動。此時的風,不僅傳遞消息,也傳遞溫暖。即使你感覺不到,河卻感覺到了。河流一湧動,春就到了。

融化河上堅冰的還有雨。前天那場,不大,細細斜斜落了整整一個下午,一定也把高天之上太陽的溫度,帶給了每一條河流。

小河匍匐在地上,在山與山之間流動,比冬天歡快,比夏天溫柔。山是河的依靠,河是大地的血脈。樹枝一樣伸進山澗的每一條溪流,帶著春的氣脈,集中到小河之中。小河彎曲而下,自南向北穿城而來,帶著不同山澗的熱量,擦著我的目光流過。看著盈盈的河水,我感覺到了春的蒞臨。

進入城區,小河被河堤切得筆直,每隔一段距離,用橡膠壩一截,形成一串水脈相連的方方正正的湖池,清澈明淨的河水,在眼裏聚得碧綠碧綠,深不可測。河的兩岸,高高矮矮的樓房背後,依然是一眼看得透的蒼山疏林。排在堤上的一溜樹,空垂三千楊柳絲。隻有風不太對勁,一直閃著神秘的醉眼,一遍遍告訴人們:春來了,春來了。卻沒有一個人相信。

“江帆見慣風都熱,樓覽憑多月亦溫。”我從小就喜歡河,總想著看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壯觀。可這已是一條不流帆的河——她孱弱的身軀,承載不動船的重量。聽住在這條河邊的外婆講,過去,河上是行船的。那時,河就是路。山裏山外的東西,都是這條河運來帶去。後來,路多了,小河卻日漸消瘦,再也載不動一隻船。我想見的帆,都從唐詩宋詞中雲一般飄過。

那年去武漢,特意跑到江邊去看帆,一盞早茶吃到見午,也沒逢著一絲帆影。喝進肚裏的茶,都化成了溫庭筠一樣的惆悵。不一樣的是,溫庭筠是等人,應該也是在這樣的早春吧?結果“過盡千帆皆不是”,歎息裏滿是春情閨怨。我想等的隻是一片帆,一片我從未真實見過、浸著浪漫情絲和歲月風霜的帆。它曾在詩裏詞裏充實過我的夢,又順著詩詞早早的流出了時代,落進了曆史的塵煙。“弧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我可能此生都等不到那片帆了。

一隻野鴨從空際劃過,打斷我的思緒,遠遠地落進河裏。我太近視,看不清它在水裏做什麽。這個地方原來是見不到野鴨的,從我來到這裏,三十多年了,隻有最近幾年,才有野鴨、鸕鶿,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鳥光臨。去年秋天,還看見幾隻路過的鶴,或者鸛在壩的淺水區覓食,優雅安詳的樣子,像是已經回到了南方的家裏。

河水越過橡膠堤壩穿城而過——水是永遠擋不住的,它要奔向更遠的地方,帶去一條小河的春天,和一座小城的意象。

山林

荊山忘我的峻峭著、挺拔著,孤芳自賞的樣子,一如現在的我。許多鳥還倦縮在南方,或者北飛的起點。山林顯得十分空寂,地上連隻蟲子都少見,偶爾遇見一兩隻螞蟻,卻行色匆匆,像在趕路,絲毫沒有打招呼的意思。但這並不影響我在林間散步,和散步的心情。我喜歡清靜。

小城長在荊山腹地,偎在偉岸的官山腳下,抬步進入林中,隻消一杯茶的工夫。拿著第2期的雜誌,我竟沒有時間讀我喜歡的文章。雜誌也像早春,感覺還沒到時間,就悄悄地到了。有約無約的神秘,讓人好一番猜測和欣喜。林中寂靜,樹木繁密。官山雖大,我隻需要一小塊空地。文字千古,有一篇印上我的名字,就是春天。

這條小路在我腳下已經反反複複,可我根本看不見哪隻腳印是我留下的。我很懷念在山腰一角的老一中讀書的那段時光,像現在這樣,懷抱著書,和一個小女生席地而坐,什麽也不說,就看書,還有山色。山林就隨之靜默,文字在眼中流淌,春光在心裏**漾。

應該還是說了些什麽的,不然時間不會過得那麽快。幾年的高中生活,感覺輕飄飄的,一陣風就吹跑了。印象中的美好歲月,從樹梢開始,悄悄長出一點點葉芽,青翠得泛黃。那時還覺得早春流得太慢,蝸牛爬行一般,老早就感覺她來了,許久許久之後,她似乎還在原來的地方。直到走過了季節,才驀然發現,青春跑得太快了。那一部古書,讀得地老天荒。

山林像大地穿的一件巨袍,溝壑是折皺,溪流是袍帶。崇山峻嶺隨著地脈的行走變化著形態,隆起,沉降,有時也有撕裂,露出大地的肌肉和骨骼。它們和我們的身體一樣,黃色的泥土是皮膚,白色的岩石是骨架,縱橫山林的純潔溪水,就是大地的經脈。官山雖不是荊山的主峰,卻也雄偉,壯觀,有著非凡的氣度。我在她的懷抱中行走,什麽時候都安靜、坦然,就像此時,空山瘦林、枯木禿枝落在眼裏,都含著朦朧的春的意境。

還是有些樹按捺不住了,在光禿禿的枝頭吐出一點點不易察覺的青綠。那是一種矮小的灌木,比許多喬木更敏感更直率,永遠藏不住臉上的喜悅。我喜歡這樣的性情,不虛偽,不做作,是什麽就露出什麽樣的本色。前時認識一位美女作家,拉我進本地作家微信群。進前我就問,群裏美女多不多。雖是玩笑,卻也真實。男人都喜歡美女,美女就像春天裏的花,開給男人欣賞,也開給女人對照。最能說明問題的是那首兒歌,《女人是老虎》。老虎我也喜歡。天真無邪的小和尚,像跳不出紅塵的我們,就是喜歡,就像喜歡花,喜歡畫,喜歡春天,不是罪過。而女人,被男人喜歡是幸福,“花堪折時直須折,莫等花落空折枝”。杜秋娘老時的感慨,提醒男人,也警示女人。如果明明喜歡,卻裝做不食人間煙火,那這世界,該多虛偽!

小樹極力挺拔,整整一冬的精心孕育,就為了這點青綠,如飄在枝頭的一片光影。用不了多久,青綠的色彩就會放大,蔓延,綠了整個山林。

村莊

城裏看不到春天,更察覺不到早春的悄然而至。住在不斷開疆拓土的都市,想看春天,必須突圍,衝出鋼筋混凝土構造的森嚴堡壘,一層又一層,從東或者南,從圍堵力量薄弱、城外有春接應的方向勇猛向外,一直衝到村莊。

村莊是春的前站,拉得筆直的炊煙裏藏著春的溫度。那是北風不再亂吹的還原,也是大地回暖、陽氣升騰的寫意。我住在村莊的時候,常常仰望著屋頂上直直的炊煙呆呆出神:它們要飛到美好的天上,天上住著漂亮的仙女,仙女那麽善良,一到晚上就悄悄來到人間,給窮苦的人們送衣送糧。那是人間最美的溫暖,春天就在這溫暖裏綻放。

村子也悄悄變了模樣。一棟棟新房別墅一樣變化著姿勢和地方坐落在山腳山梁,小橋橫跨小河貫通村道,遠山蒼勁如黛,田園平疇相連。山村是一幅水墨,著色還需春天。

小雞在荒地上熱鬧的扒著泥土,叼出冬眠在地的淺表的小蟲和野草的種子。小狗搖著尾巴,有人無人都叫上兩聲,像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小貓也不再慵懶地躺在我的膝上,它敏捷地竄上光禿禿的大樹。兩隻嘰嘰喳喳討論著該怎樣發布春的消息的喜鵲受到驚嚇,尖叫著躲進天空。我不喜歡小貓這樣戲弄喜鵲,又不忍責備小貓。它們都是我喜歡的動物,我總想它們和諧相處。

小貓終於被我的食物哄回地上,兩隻喜鵲也安然落回枝頭,繼續著剛才的話題。我少吃了一塊肉,喜鵲得到了一片安寧。我小時候做的這些事情,多情而單純得沒有一絲功利。現在不同了,每做一件事,即使不考慮有什麽好處,但也總要想想如此的風險。就是此時敲打這篇文字,也想著是否能換來幾個銅板,有否不利的影響。

農人最知時節,他們臘月就備好糞肥,耕好了田地,在我覺得年還沒過完的時候,就荷鋤下地了。一年之計在於春。他們的勤勞,是一家的生命之本。他們佝僂向地的腰身,卻頂起了一片安寧的藍天。連我們識字用的課本,寫字用的鉛筆,都是他們此時的汗水換來的。這種習慣一脈相承,幾千年了。

沿國道走進村莊,山林尚看不出明顯的春色。郊外一片荒蕪,野草枯敗如舊,隻有田間的青嫩麥苗,不再耷拉著葉片,一副凍蔫了的樣子。緊靠著麥地的油菜,也伸肢展臂,仰著油亮的笑臉,做著一片金黃燦爛的美夢。

田野開始有一些冒失的小草鑽出地麵,嬌小,柔嫩,根本看不出草的模樣。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天街沒有,草色我看到了。這些小時候背熟了的詩,當時不太懂,現在觸景生情,竟還記得起來。感覺韓愈當年就在我站的這個地方,一眼望去,那些剛鑽出地麵的平凡小草,也充滿了詩意,映在昌黎先生眼裏,就成了千古流傳的名句。

燕子一定還在路上,它的身體太弱小,跑不過大雁和南風。這隻迷人的精靈,前年竟然把家安到了我們單元的樓梯口,銜著泥,孤單地立在路燈的電線插頭上,看上去可愛又可憐。它需要一個家,也需要一個伴侶。怕它觸電,我還轟過它。可它就不走,一連好幾周,每晚都在那裏棲息。幾個月後,可能終於找到了伴侶,成了家,才不見了蹤影。見不到燕子,雖然有些淡淡的遺憾和失落,但我還是挺高興的,默默為它們祈禱和祝福。

沿鄉間蜿蜒起伏的小路走向村莊深處,更多的驚喜讓人堅信印在心中的春的情誼。果園的梨和桃,樹枝上都鼓起了點點滴滴的褐色花苞。再有十天半月,一定會含苞待放。如果有杏,也當看得見它想開花的心思。在塞北,有一種叫古拉貴的花,開得比這些花兒都早。走在一片枯黃的草原上,還沒有長出葉,形如百合的紫色的古拉貴就耀眼地開在依然料峭的寒風中,金黃的花蕊特別感人,像一輪太陽,帶給人們溫暖和欣喜。看見這種花,你才會知道什麽是可貴,也理解了什麽叫孤獨。

村莊裏也有些野花開得早,我叫不上名,細小的那種,白的,紫的,藍的都有,像星星掉在了地上,打扮著村莊的郊野和田地,將還在寒冷中的村莊,變成一幅溫暖的畫。

春天就是一幅美麗的畫,整個大地都是春的畫布。冬天把大地“清零”,春天就好重落畫筆。

早春似乎好畫,隻需在冬的景致裏,添幾筆草色。郎世寧的《二月踏青》,就是在蒼茫大地與起伏的土丘上,寥寥添了一些新綠,就道出了早春的意境。屋還是那些屋,樹還是光著枝,景卻不同了。走在曲折廊道上的美女,臉上也像著了春色,傘也掩映不住那份喜悅。惲壽平的《春山暖翠圖》更像是在年前畫的冬景圖上,不小心潑了一層色,染得荒山一片青翠,如剛長出的淺淡青苔,滿了兩眼春山。還有吳曆的《壽許青嶼山水圖》,那份綠,淡得似乎看不見,畫盡早春的清淡,一如青燈照古卷,需要潛心參悟。

也有什麽都不添的,甚至連一點山水也不見。張萱的《虢國夫人遊春圖》,見人不見景,就兩位貴夫人,率著丫環隨從,騎著高頭大馬,行在長安寬敞的大道或者郊野上。畫麵簡潔幹淨,連一根樹,一棵草,一片青葉,一個路人也不見。楊玉環的這兩位姐姐,姿色絲毫不遜楊玉環,愛屋及烏,唐玄宗每年還額外“給錢百萬,為脂粉之資”。這樣兩個平時難得一見的美人招搖過市,本身就春色無邊。路上即使有人,也隻顧看美人去了,再好的山野春景,都放不到心上。

楊氏姐妹,似有踏青嗜好。張萱畫罷,杜工部又下筆《麗人行》,那氣氛與排場,自然更加熱鬧宏大,遠非一幅畫所能繪下。張萱隻好住筆。相仿的是,杜工部的筆下,也是見人不見景,春光春色都寫在麗人臉上,豔過詩句。

對於早春,古人的喜歡已至偏愛。畫如此,詩如此,李元膺的《洞仙歌》也如此:“一年春好處,不在濃芳,小豔疏香最嬌軟。到清明時候,百紫千紅花正亂,已失春風一半。”不像今人,直白現實,不到春暖花開,懶得出門。

還是看畫。有景的早春名畫比比皆是,宋代郭熙的《早春圖》,正是當下我看到的景色。山勢峻峭,澗溪飛懸,霧氣彌漫,春的氣息隨風潛入。枯木抬幹伸枝,狀若迎春。小橋人家掩映於山崖叢樹之間,一如春色,若隱若現。倘有遊人踏青,應比蘇軾的“江上冰消岸草青,三三五五踏青行”要早上許多。

我不會畫,要不眼前這小河流水、山林樹木、村莊田野,哪裏不是一幅美麗的畫?行走在三月,在感覺與印象之間的早春,其實就是一幅畫,一幅筆墨描述不盡的美麗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