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梓風情

春 雪

雨水剛過三天,又下起了雪,本來已吹麵不寒的楊柳風,一下子又凜冽起來。飛雪霧化了山色,到處一片朦朧。寒冷濕潤的空氣中,裹挾著清淺的泥土複蘇和楊柳嫩芽的清香。

這樣的天氣,雖然有些冷,卻難得,至少對我來說,見麵的機會極少,像過去那些很好的朋友,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要等好多好多年,才能在一個偶然的時空裏,不經意地相見。我很珍惜。

頂著風雪,我走進這難得的春雪裏。陽光躲進暗處,雪花旋著複雜的舞姿,春的氣息卻順著風的縫隙滲透進來。河堤上的絲絲垂柳,吐出點點翠嫩,掛出一片寒冷的煙柳春色,飛舞在雪花之中,掩飾不住的春情萌動裏,多了幾分難得的冷豔,美得人心馳神**。

一片舞著舞著亂了方寸的雪花落進我**的後頸裏,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感覺她的皮膚沁人的清涼,柔滑,濕潤。我一陣驚喜,像有了豔遇,激動地伸手去親近。可她太敏感了,不食人間煙色,迅速變成一滴我常見的水,洇進我有些幹燥的皮膚。我有些惋惜,也有些悵然。一次美好的相遇,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這樣的機會,20年前的早春也遇到過一回,也下著這樣不大不小的雪。都說春雪反常,我不這樣認為。小時候的鄉下,雪是一直下到正月底的。那滿山遍野的皚皚白雪,連綿起伏,巍峨壯觀,多美,多令人陶醉。如果能臨窗一邊吃著熱氣騰騰的茶,或者咖啡;一邊看著雪舞雪落,說著暖心的情話,更是享受。那次,我就是和一個友人,這樣坐在江城一間不大的酒店裏,隔窗欣賞春雪。好像還說了些什麽,印象沒有雪深了。

更早些時候的一場春雪,印象要深。那是1985年的春天,雪比這次更大。所有的地都增加了半尺的厚度,所有的山都增添了近一尺的高度,唯獨我,還是不到一米六,陷進雪裏,連這點高度都沒了。通往縣城的山間公路,在一個叫羊五的地方被截斷。截斷路的,就是那場春雪。別看她平時輕輕柔柔的,一旦刁蠻起來,人在她麵前就變得十分的渺小。喜馬拉雅山,卡瓦格博,貢嘎山,喬戈裏,安納普爾那山峰的雪裏,不知埋藏著多少生命。世上任何弱小的事物,匯集起來,都是一種可怕的力量,能埋了整個世界。人最該敬畏自然,隻有敬畏自然,才有敬畏生命的基礎。

這場半尺厚的春雪,是兩天下的,最終卻阻斷了兩周的交通。我和平兒擠上了雪後唯一一趟通往縣城的公共汽車,沒有耽誤上學。其他好多同學,有的在父親的陪同下,千辛萬苦的走來。有的等到雪化了才趕到學校。我並不恨那場春雪。因為那場雪讓我懂了很多,敬畏,艱險,勇氣……還有平兒的情誼。

這是趟兩頭接的班車,交通部門盡了很大的努力,派出兩輛車,對向而行到車能通的地方,一送一接。中間車不能到的一段,要乘客自己去走。我有些忐忑,害怕跟不上大人的步伐。幸好有平兒陪伴,一起走過了那段艱難的路程。平兒是我同班同學,初中畢業後,我上高中,她上衛校,都在縣城的一個地方。送的車順利泊在一個叫做白果樹坪的地方後,車上的人就背或扛起大包小包的行李,開始了艱難的雪中爬山,去趕前來接應的班車。我們不識路,又怕趕不上來車,落在風雪交加的路上,隻好拚盡氣力,努力跟在大人的後麵。還沒走多遠,就累得氣喘籲籲。平兒見狀,說身體比我好,硬從我手裏搶過一包東西,幫我扛著。她是個女孩子,自己也有很重的行李,走著一樣的山路,還分出柔嫩的肩膀幫我,這份好意,雪一樣聖潔,我很感動,無力拒絕。

等我們吃力地趕到接車地點,大人們全都上車了,稀稀落落趕來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坐在溫暖的車上,我才輕鬆起來,安下心來。後來回想當時的情景,即使對那趟車的司機,也充滿敬意。明知這是趟充滿艱險的行程,他還是義無反顧地啟動了汽車。行進在積雪光滑的高山公路上,一邊是巍峨雪峰,一邊是萬丈深淵,那分膽魄,那身本領,雪也敬畏,讓車順利到達終點。

一片雪又落到臉上,沁涼寒意中,發現我已走到堤的盡頭。地上厚厚的積雪反射著微弱的亮光,好像沒有什麽精神。也難怪,來得不是時候,錯過了季節,再大的雪,也撐不起冬的意象,藏不住春天。

我開始往回走,腳踏在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還有些滑——雪中夾雜著許多圓滾滾的小冰粒。想起前幾天見到平兒,相遇而過的瞬間,各自微弱的一笑。那聲簡短的問候,如此的平淡和客套,像此時的天氣,雖不寒冷,卻沒有多少溫度。過去的一切,都埋進那場春雪裏了?還是歲月變老,浪漫不再?

雪沒有停的意思。看來她要證明這次天氣預報的準確性。大片的雪夾雜著細小的冰粒落向大地,頃刻就染白了群山和大地。我也沒有退縮,迎著風雪走去。我希望逢著一個和我一樣的賞雪之人,那多有意思。如果有緣,還可以一起聊一聊,說說這場雪,說說文學,說說理想,像青春年少時一樣,情懷浪漫,**飛揚。可是,這年代,誰還幼稚地談文學,談理想?隻有我犯神經,大冷的雪天,獨自在河堤上踏雪賞春。

也許是老了,感覺這場不大的春雪,比1985年那場要寒冷得多。前年正月初七,兒子獨自外出打工,也冒著這樣凜冽的冰雪,坐在搖搖晃晃的車裏走了將近20個小時,淩晨3點多,才到達江城,讓人擔心死了。幸好他的同學在夜裏等他,他才沒孤單的流落街頭。想到1985年我的那趟行程,想必父母當時也擔心死了。那時沒有手機,不像現在可以隨時保持聯係,掌握情況,懸著的心,該多麽忐忑不安啊!

走下河堤,遇見了一小孩玩雪。一雙凍得通紅的稚嫩的小手,大把大把地抓著春雪,搓著雪團,不怕冷的樣子,就是小時候的我。回到家,打開門的瞬間,一陣溫暖撲麵而來。

春的野菜拚盤

一場走南闖北的雨後,山城濕潤起來,星星點點的綠落在枝頭樹梢。早就吃厭了蘿卜白菜、雞鴨魚肉……就盼著春的到來。

春來了,就又有嫩鮮味美的野菜可以吃了。

苦菜花

苦菜花已不苦,像現在的日子,早已沒了過去那種苦的滋味。

春天來得早,它比春更早。寒天稍有暖的鬆動,它就開花了,黃燦燦的,極似一顆顆閃亮的小太陽開在春意初萌的山野裏。春野頓時一片明亮。

走在明亮的春野裏,苦菜花是春天上給我們的第一道菜。

這種可以消炎祛火的古老菊科植物,經過冬的煎熬,嚴寒濾去了它的苦澀,凜冽孕育了它的清香,等不及春的呼喚,便伸展起柔軟纖巧的腰肢,從一片尚未睡醒的蒿草中挺拔起身姿,搖曳出一朵朵金黃的小花,像含笑的菊,鮮豔、璀璨。

老遠,我就看見它一臉的笑,純樸而燦爛。

苦菜花的旁邊,是蓬鬆著滿頭亂發的長葉野草,我叫不出它們的名,沒精打采的樣子,像沒討到賞錢的流浪漢,再亮的陽光,也照不醒它們惺忪的睡眼。再遠處,是幾叢苦窩麻,鋸齒狀的狹長葉片,與苦菜花似而不像,不認識的人,很容易把它們混淆。好在,苦窩麻也可以吃,隻是味道不如苦菜花。

野花野草頑強,再貧瘠的土地也能生長。晨春的田野裏,苦菜花不論生長在哪裏,都精神抖擻,和周圍貪睡的花草,形成鮮明對比。花開,一臉鮮豔靚麗。花謝,飛起滿天潔白的蒲公英。

蒲公英姿態很美,瀟瀟灑灑,隨風飄逸,像一群飛舞人間的仙女,又似自由飛翔的白鴿,在群山勾勒的天際線上,留下影影綽綽的水墨,是我童年幻飛的夢想與寄望。

野韭菜也間隙拔節,散布田間地頭,抽出纖細的腰身,楚楚動人。地米菜卻老了,暮氣沉沉。它們仿若進行著綠色的接力跑,交接著生機與活力。

苦菜花正是大好青春,花開得很豔,努力地孕育著蒲公英。它有很多的別名,我們襄陽人簡單,以色論花,稱作黃花苗。最後一個字,本地口音重,讀出來就成了“渺”,不過倒也貼切——花兒真的不大。到了江淮,苦菜花叫白鼓釘,別具特色,但聽上去不那麽明白,費猜。關中更別致,謂之狗乳草。進入川蜀,則變成了耳瘢草。多少有了些草莽氣息。中國太大,地變名變,入鄉隨俗,黃花地丁、獨腳如丁、婆婆丁、華花郎……不查不知道,沒想到苦菜花竟有著一大堆的名字。這些名,說到底,都有些土氣。不如古人風雅,孫思邈叫它鳧公英,錄入《千金方》。蘇頌記作仆公罌,載入《圖經》。還有,《庚辛玉冊》叫鵓鴣英,《土宿本草》稱金簪草,眾口不一,但說的都是一種草。關鍵是,名字文雅,叫起來好聽。

少時看過一部黑白電影,題目好像就叫《苦菜花》,說的是舊社會,人們的生活十分窮苦,沒穿沒吃,小小的孩子,隻好提了破舊的竹籃,上山挖野菜,用那很苦很苦的苦菜花當飯吃。

我在新社會,沒吃過那種苦,不知道那時的苦菜花,是不是真的很苦。後來吃到了,時間已非從前,發現苦已不是它的主要滋味。現在,苦菜花更是一點也不苦了!

走在早春陽光明媚的山野,隨便哪裏,都可采到一把一把的苦菜花,就著山澗清清涼涼的泉水洗淨那齒狀葉片,切成段,適當加入油鹽調料,一盤涼拌的野菜就在餐桌上鮮豔起來,清爽,柔和,鮮嫩。浪漫一點,再在青葉之中點綴些黃花,一盤詩意,吃與不吃,都是一種美好。

也有苦的滋味。那是它的根,它的汁。它的根,黝黑;根裏的汁,乳白,像濃縮了古往今來的苦,稠稠的。自古以來,良藥苦口。春天連根一同采下,莖葉作菜,根須泡水,那些隆冬時節隨著嚴寒悄悄潛進身體的熱躁、蠢蠢升騰的欲火,都會在一盤菜,一杯水中,冰消雪融。

白蒿

春天的草木裏,白蒿是又一種可口的佳肴。就像菜園裏悄然發起來的小青菜,天一暖,就冒出了鮮嫩的葉芽。

采摘蒿芽,最好帶著清晨的露珠。這樣,蒿草的清香中,就又多了一分清純的詩意。白樸樸、嬌嫩嫩的蒿草,也因此更加神采,梨花帶雨。“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多美的姿態啊!如果就囫圇著吃了,可能連白蒿是什麽滋味都不知道。

所以,采下的鮮嫩葉芽,總要先嗅一嗅,捧在手中,聞聞它的芬芳。那種曠古清幽的味道,濕漉漉的,仿佛是從屈子的詩句裏飄來,有草香,泥香,露香,還有春天山野的氣息,純樸敦實,淡雅而清新,縹縹緲緲之外,也絲毫不失縱情山野的浪漫與愜意。

春的山野到處彌漫著這種氣息,濃鬱,蓬勃,興旺,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欣喜在草木的莖葉與枝頭熊熊燃燒,就像得到心儀禮物的孩子,臉上洋溢著抑製不住的開心與滿足。在這樣的環境裏生長,每一株草木都感到幸福。

人非草木,亦是如此。

采下的白蒿,洗淨切碎以後,可有多種吃法,清熱祛濕、護肝利膽,味美而養生,是自然最美的饋贈。小時候,鄉村條件有限,吃法也很單一,就是拌上一些細碎的玉米麵,像南方做菜飯一樣,用鍋一蒸,頓頓當飯吃,菜也不要,簡單節省。春暖雨潤,鄉野白蒿葳蕤,層出不窮,十天半月,家中就吃蒿草飯,清香的味道,至今還悠悠回**在記憶的唇邊,朦朧中勾勒出少時清瘦的身影。

也有煎雞蛋吃的,不過在那個憶起來浪漫、過起來艱難的年代,這實在稀罕。稀罕的不是白蒿,而是雞蛋。不管哪家的雞,下的蛋都不是自家吃的。白蒿炒雞蛋,隻有城裏的人家才吃得起。吃得起的也不經常,不像現在,稀罕的不是雞蛋,而是來自山野自然的鮮嫩白蒿。歲月輪回,珍稀的東西也物換位移。

摻了雞蛋,切碎的白蒿做野菜蛋湯也是一絕。那草葉,那滋味,柔嫩細膩地滑過舌尖,清純、淡雅的草氣在口腔中嫋嫋散開,別提多美!

說來慚愧,鄉村長大的人,我竟素不識白蒿。從少小到老大不小,一直記不住它的模樣,常常把它的同門采摘回去。幸好母親火眼金睛,一次次甄別出真假,才不致誤食那種與白蒿極其相似的野蒿。

與艾蒿不同,這種野蒿像極了白蒿,一樣的根莖,一樣的葉片,一樣白樸樸的絨毛和一樣淡淡的蒿的清香,似有若無,撩人心神,讓人很難分辨得清。問題是,在**麵前,不管真假,很少有人守得住清寧。

一種蒿,也試出了不少人的心性。

竹筍

還是去年那片竹林,連綿起伏,蕭蕭地占據了半個山崗,在早春的煙靄裏,為溝溝坎坎、坡坡嶺嶺上撐出一片難得的翠色,朦朧,詩意,像包漿的翡翠。

那些筍,就從這片濕潤的煙霧裏鑽了出來,尖尖的插在枯了一冬的落葉間,像一把把尚未撐開的傘。由無數嬌嫩竹葉綴成的傘麵,都包裹在棕褐色的傘衣裏。自然,好多的傘,都等不到撐開的那一天。

扳竹筍的人像螞蟻,一批一批的,絡繹不絕。

尖尖的竹筍像韭菜,一茬一茬的,層出不窮。

暖暖春風裏,竹筍拚命地長,采筍的人拚命地扳,較著勁似的。密密麻麻的竹林裏,聽不到竹筍拔節的聲息,卻聽得到竹筍斷裂的脆響,此伏彼起。一山朦朧煙色,在響聲裏漸漸青翠。

過去扳竹筍,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遵守著——不扳剛出的小筍尖,留待它長大一些。現在,人過處,筍芽無存。似乎,很多人心裏,公理道義都已消失,隻有眼前的自私和利益。

扳筍如此,其他亦不遜色。

筍不在意。秉持著千年不變的本分,隻管一個勁的出土、生長。在它看來,成為修竹和成為美食,都是正果。況且,扳筍的人再多,也總有竹筍長成了參天修竹。

我不知道,常年住在竹林裏的那七個瘋子,每當春天,是不是也裸肩赤臂地忙著扳竹筍,然後圍著竹席篾幾,一邊以筍就酒,一邊狂語顛歌?

是的,在世人眼中,他們是瘋子。他們的行為舉止,異乎尋常情理,可在竹的眼裏,他們是君子。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們在竹林裏與青青翠竹同天共地,朝夕廝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樣的超然,清雅,高潔……分不出彼此。

竹林裏偶爾也有白蒿、魚腥草之類的野菜,可這絲毫不影響人們采摘竹筍的興致。認識的,隨手采下蒿草後,眼睛仍舊盯在落滿枯葉的坡地上。枯葉無語,剛出的筍,很容易被忽視。

扳回來的竹筍,剝去厚厚的筍殼,就露出光潔嫩綠的筍節,用開水稍煮一下,焯去生澀,就是絕美的天然食材,清炒,或者炒肉、炒青椒、炒青青蔥蔥的韭菜或野韭菜,都是爽口美食,一路清爽到肚腹,生出一身竹一般挺拔不阿的清風正氣。

魚腥草

這草似乎原本就是吃的,名“蕺菜”,也有叫折耳根、截兒根的。如果再往南,進入閩贛一帶,你手中的魚腥草,會被客家人叫作“狗貼耳”。還別說,它的葉片,還真有點狗耳的樣子。

小時候住在鄉村,這種草是我們小孩子經常采摘的。不是采了自己吃,是喂豬。豬以野草為食,長肥長壯後又成為人的食物。天下最能吃的莫過於人,草也吃,肉也吃。小小的胃,能裝下江河湖海和山川日月。

那時學生的作業不像現在這樣多,放學以後,尋豬草、撿柴禾、撿牛糞之類的事,基本都交給我們小孩子了。我提著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竹籃行走於溝溝坎坎的山野田頭,竹籃裏裝著許多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野草,魚腥草混雜在窩窩長、鋸拉子齒、火蓮子草、灰灰菜、狗尾草等等野草中間,紫紅的葉子十分搶眼,散發著濃烈的腥味,在暮色四合的鄉間小路上,留下一路獨特的山野氣息。

我不知道那時的豬愛不愛吃魚腥草,愛不愛吃那些窩窩長、鋸拉子齒、火蓮子草、灰灰菜、狗尾草……但它們別無選擇。弱田瘦地裏產出的糧食連人都不夠吃,哪裏輪得到它們呢?這或許反而成全了它們。百草治百病,豬瘟因此望而卻步。現在,養豬已經基本不用野草喂食了,全部改用糧食或飼料,魚腥草、窩窩長、鋸拉子齒、火蓮子草、灰灰菜、狗尾草們得以休養生息,春風一吹,滿山遍野地瘋長。反過來,人們開始喜歡吃野菜。長在水邊沃地的魚腥草,常常成為人們盤中餐,桌上菜。

魚腥草喜陰好濕,根莖蔓延很快,一染就是一大片。三月的山裏,草木望風就長。轉過一個山角,那些潮濕背陽的山坳穀邊,差不多都有魚腥草纖柔單薄的身影,紅中帶紫的莖葉水靈鮮嫩,含羞帶嬌,仿若處子,在一片青青草色中,鮮豔奪目。

懼於草的腥氣,我不喜歡吃魚腥草,妻喜歡。每年春來,都要到附近的山上,采挖許多,洗淨根莖,切成半寸長的小截,白白淨淨,涼拌生吃。看她吃魚一般吃得津津有味,還真的羨慕。

關於魚腥草,還有一些傳說,其中有一則說,公元前494年,勾踐被夫差俘獲,臥薪嚐膽,發誓一定要複國圖強。可是囚禁三年被放回國後,迎麵就逢上了百年一遇的災荒,田地顆粒無收,沒辦法,勾踐帶領百姓上山找食野菜,千辛萬苦,終於發現一種草百姓吃了不僅能果腹,還能健體,鑒於這種草有明顯的魚腥氣,就為它取名“魚腥草”。

傳說終歸是傳說,沒有多少確鑿的依據。可魚腥草很好的抗菌免疫和清熱解毒功效,卻是經過現實實踐與現代科學論證的。我們小時候學校防病防流感,條件所限,沒有藥品,就發動學生上山采摘魚腥草,還有毛草根、金銀花等本草,放在一起熬水喝,土方防病,起了不小作用。不像現在,雖然想啥有啥,可動不動就上火,吃上一大堆消炎祛火藥,不幾天又氣虛火旺如初。

魚腥草我是不敢吃的,但毛草根甜,金銀花香,我是不拒的。人上一百,種種色色。每個人身體、性情、喜好不同,決定著飲食與生活習慣各異,甚至影響一生。魚腥草或許不如繁花嬌豔美麗,但花草根莖都能吃,能入藥,也是一種不凡品性。

香椿

一個響亮的噴嚏從天空傳來,梨花驚醒,花容失色。一同驚醒的,還有桃、杏、李和櫻桃,各有表情。山野一片春色。

香椿略顯遲鈍,鑽出枝梢的鮮紅芽尖,睡眼惺忪,帶著濃濃的倦意,不願伸肢展臂。雨就在這時淅瀝起來,腳步輕輕,隨著風一路翻山越嶺……日出雨霽,山野春意融融,桃紅梨白。走在崎嶇的羊腸小道上,花香混合著青草的綠意和泥土的腥味一同撲進鼻中,讓人愜意地品嚐著原始的早春氣息。這比萎縮在城裏,呼吸著落滿塵埃和化合物的空氣舒服多了。城市的無限擴大,掩埋的都是草和泥土。那些培植的花草,永遠也比不上山裏的樹木。一夜間的沉默,總能帶來每一個清晨純樸的清新。

香椿隻是山野植物中的一種,但卻帶給了我們別樣的生活滋味。行走在早春三月,看累了山花,聞夠了花香,采摘香椿是很開心的事情。山野的香椿樹很多,大小高矮不一。大的粗壯挺拔,小的纖秀低矮。走著走著,一放眼,一樹香椿就闖進視線。早春的香椿剛剛發出一枝枝新芽,花一樣在枝頭撐開,嬌嫩鮮豔,紅中泛綠,帶著淡淡的特殊清香。夠得著的,就順手采下一把,帶回家炒雞蛋、炒臘肉,不知多麽鮮美,透著濃濃的山野的春的滋味。

生活在山城,感覺比都市幸福。一出門,便走進山裏。那滿眼自然的芬芳,任何人造景觀無法比擬。春濃之時,即使坐在家裏,吹進小城的風裏,也夾雜著濃鬱的花香。每個周日,都可以約上三五好友,登山,賞景,交談,遠望……看白雲擦著發絲飄過,聽鬆濤傳來交響樂聲,在一路歡聲笑語中,親近自然,卸下身心的重負。

很多人不認識香椿,容易把樗樹和漆樹的新芽當作香椿采摘。它們非常像,從樹到枝,再到初春新發的嫩芽,長得一模一樣。不懂的人,根本不易辨識。大海從小在農村生活,對山裏的事物,還是非常熟悉的。可在城裏工作了一段時間,前年春天回家,一起到山上春遊,仍把樗樹新芽當作香椿去采。可見混在一起的三種樹,多麽相似。樗是臭椿,不能吃。漆芽不臭,但許多人會對此過敏,引起皮膚瘙癢。隻有椿樹長出的那些鮮嫩新芽,才清香柔嫩,鮮美可口。

春天的山野,能吃的野菜野味很多。蒲公英、魚腥草、地米菜,還有野韭菜,都是上好的人間佳肴。采齊了,完全可以來一頓野菜大餐,吃個清清爽爽,美美樂樂,比那些大棚蔬菜,不知好吃多少倍,安全多少倍。

春天在料峭中到來,在溫暖中歸去。稍一遲疑,就會錯過一季。“雨前椿芽嫩如絲,雨後椿芽生木質。”生活在山城,香椿對我們來說,錯過了今夕,還有明春。可生活中的許多事,卻不容錯過。錯過了,就是一生。

這是個引人興奮的季節,空氣中都洋溢著蓬勃的活力。隨手從梢頭扳下的香椿,在裏麵僅僅是個點綴。一盤香椿炒雞蛋,度不了四季。無數的飛花落紅,數不清的葉芽吐綠,都是生命的一個過程。蜂蝶在花蕊中忙碌,我們在春天裏消遣。走進雲山深處,人如香椿,一晃已到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