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彎彎
天時,地利。
如今柳河彎人歡馬叫,燕舞鶯歌,村前有一望無垠的米糧川,村後有漫山遍野的搖錢樹,日子富足似龍宮的海棠一時一個樣兒,近年來一直是當地赫赫有名的豪富之莊。哥們娶媳婦,找對象,大都就地取材,不費吹灰之力。
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全村有二十五名。娶了媳婦,尋上對象的已有二十四人。唯獨柳二叔的獨生兒子一柳成林,今年二十五歲了,連個對象影子也沒捕著。
為啥?是他有先天性鼻塌眼斜症嗎?不!他生得是眉清目秀,身材伸伸抖抖,舉動瀟瀟灑灑。走起路來輕飄灑樂,文雅不俗,還具有一般小夥莫及的風度。可為啥姑娘們不找他?這不怨天,也不恨地,隻能怨他自己:中學畢業之後,高考名落孫山。受不了世俗風語的襲擊,便向天發誓,決心自學成才。於是乎,白天默默無聞地幹活兒,到了晚上,頭門不出,二門不踩,呆在自己小房子裏耍筆杆。自己本來不善交際,又不肯出外活動;論家庭條件,雖然銀行也存了一些錢,但世上山水有高低,比起村裏的哥們還嫌落差。能有姑娘找上門?哼!此地的千金們,才不講什麽學不學文呐。有三條就行:一是家庭富裕;二是人好德善;三是能吃管做。至於有沒有才學,多深的書墨不大追究。那玩意兒學出名堂就有名堂,學不出個名堂反而把人弄呆。當然,有福氣的碰上個每月十五領票子、得獎金、旱澇保豐的人,哪怕是歪嘴郎,瘸腳虎也有人跟。
柳二叔曾托媒妁在一位姑娘麵前介紹過,說成林這伢怎麽好,學上進、守規矩。谘詢姑娘意下如何?牆上掛門簾——無門。她細紅嘴唇一掀,細白脖子一扭:哼!泥腿子靠在耕田做陽春。啃書本,做文章,黑字道道能吃頂喝?耍那種花架子,我不幹!你聽聽,多晦氣,不同意就得了,還遭一番數落。柳二叔白賠了五斤肉、兩瓶酒。從這以後,再沒人上過柳家的門檻。柳成林的婚事就這樣像沒主的狗娃,可憐巴巴地孤在一邊,無人問津。
柳二叔急了,吃飯如嚼蠟——沒味兒。睡覺如躺針氈——不安然。整天耷拉著腦袋,憂心忡忡,似大病纏身,無精打采。本來就是黃黑幹瘦的臉,更變得像個核桃皮,皺紋深一道道,淺一道道。
這天傍晚,柳成林三下五除二地撥拉了兩碗飯,照例又一頭鑽進小房子,借著搖曳的燈光,搖起了那支如有重負的筆杆。今晚些的題目《小麥的一生》。
柳二漢看到眼裏,疼在心頭。他靠在門外棗樹上,慢條斯理地掏出旱煙袋,在白裹裹的煙雲裏,他思緒紛紜:老婆隻生下這麽個寶貝就一狠心黃泉去了,自己既當爹又當媽,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將成林拉扯成人,盼望有個好後代。樹兒長起來了,可是如今——如今樹上不見鳥壘巢。村裏連比成林小幾歲的人都抱上了娃,而成林還是——還是獨樹條條,柳二叔想到這裏,禁不住心一酸,眼發熱流了一臉淚。
當爹做父的責任感又在大聲疾呼他,兒子的婚事要管管。倏然,柳二叔衝進成林的房間,發瘋似的嚷起來:天天寫,天天寫,鬼才知道你在畫麽名堂。畫的花不香,畫的女人不會活。自己的事還是要自己想。這怨聲顯得格外淒楚。
成林扭轉頭,見爹哭了,憂鬱地站起來,不禁心裏也陣陣發酸。人常說,養兒享福,可是我給爹爹帶來的卻是惆悵、憂鬱、苦楚,甚至說是悲愴。他目睹爹爹麵容一天比一天憔悴,一時不知怎麽安慰才是,忽地,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就撒謊說:爹,別急呀,這不,我正在給人家寫信哪。
你少來這一套,整天從地裏到家裏,從廚房到歇房,鬼給你寫來信呀?爹壓根兒就不相信,可又打心眼裏希望這是真的。如今的年輕人鬼哩,莫非成林也在搞“亂愛”(戀愛)
哪個莊上的?二叔試探地問。
成林擔心說近了會給老人帶來麻煩,三查兩查露餡了。就把地址說成是城裏的。
城裏?二叔一聽這個詞兒頓時拉長了臉。這當兒尋個鄉下閨女就不簡單,怎麽還是城裏的姑娘?再說城裏興什麽晚婚晚育的,早七晚八。他明明知道城裏姑娘不好對付,他又不願意阻攔,還希望成林好好哄著這姑娘。成林發現爹的這種矛盾的心理,一橫心,幹脆編到底。又說,爹,您放心,她是我同學,待我可真心啦。
人,人咋樣?二叔急著問。
城裏人,那用說。成林忙著答。
柳二叔像大病初愈,臉上綻開了九月菊,又像一顆石子丟到靜水池,**起漣漪。他雖然鬥大的字不識一個,卻拿起成林寫的《小麥的一生》的科學論文,一個勁地咂嘴說,寫好,寫好啊!他把煙杆咬在嘴裏,左瞧瞧,右看看,又拿下煙杆指點著,你看,別看我一字不識,這個字就寫歪了,重寫!恭正一點,別叫人家瞧不起。說著,他放下稿子,如同推翻了壓在身上的鐵疙瘩,輕輕地噓了一口氣,笑笑就走了。剛跨出門,又扭轉身道,多熬點油沒啥,隻要把信寫好!啊?!這才放下離去。
雄雞唱了頭遍,柳成林擱下這支沉重的筆,起身伸展一下身軀,把經過半年琢磨成的《小麥的一生》裝進寫有《農業科技》編輯部收的信封內,方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稀稀拉拉的幾顆星兒,還在疲倦地眨巴著眼睛。柳二叔就慌慌忙忙地穿衣下床了。雖說他昨夜興奮得半夜沒閉眼,可此時,精神十足,看不出一點倦意兒。他站在成林的門前,扯著嗓門叫喊,成林——成林——睡死啦!那痰在喉眼裏作響,沙破的老聲,不僅叫醒了成林和周圍的鄰居,就連他家的小豬娃、雉雞、鴨子聽到主人叫嚷也跟著呱呱,哼哼活躍起來。
成林一軲轆跳下床,拽開門。柳二叔身著一套黑色的、半舊的、幹淨的衣服,站在門口,開腔問道,信寫好了吧?拿來!我到鎮上去一趟。
爹爹白了他一眼,倔強地說,我有事,順便帶去。
成林一聽那倔強的口氣,便不好再搭訕什麽,隻好把稿件交給他,囑咐一聲,別讓人看。
別讓人看?哼!又不是刑書,討媳婦是正當事兒,還怕人看?二叔悻悻地想。
哈,二哥?一大早兒上街裏看媳婦去?瞧,連胡毛都順理得伸伸抖抖。
柳二叔剛邁開腿,碰上了同輩排行老八去大路上揀糞,開了個玩笑。相好的弟兄就是這樣,專拿對方的苦惱當笛吹。這樣,苦惱者一賭氣就不叫苦了,也跟著哈哈苦笑,嘿嘿苦樂。
二叔笑了,這回是真的笑了。他以為老八也知道成林找了對象,忙說,你呀,蒼蠅爬牛腚眼總會找事,這不,發信去哩。
這下倒把老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腦勺,驚訝地問道,給誰發信?
嘿嘿,嘿嘿。看樣子老八他還不知道。柳二叔幹咳了幾聲,想故意賣個關子先不告訴他。可又忍耐不住,成林這小子,在城裏找了對象啦!說著,將手裏的稿件得意地揚了一下。
哦?老八一陣驚喜,丟下糞筐,趕過來接過稿件,送到鼻子尖下,睬了半天,模模糊糊沒辨清,好一陣子才弄明白,差點哈出聲來。老八詭秘地搖了搖頭,我的媽呀,墨水淺囉,認不了這簡化字。
老八,在舊社會讀過兩年私塾。明明知道柳二叔是受了兒子的騙,卻不聲不吭,習慣地伸手在那光腦袋頂上撓了幾撓,依然樂著揀糞去了。柳二叔更得意,他認為自己驕傲的時候到了,以牙還牙,哼,甭樂,不怕你龜孫想光了腦袋,有板眼也到城裏討個媳婦去?說完,大步流星向街上走去。
天大亮,柳二叔在途中遇見一對探家的城裏夫婦,有說有笑地挨升擦過。那位秀麗端莊的年輕少婦,抱著胖娃娃得意得啥似的。柳二叔不時扭過頭看望,直到這對修長的身影消失在林蔭深處,柳二叔這才收回羨慕的目光。
將人比己,將己比人,這大概是人之共性吧。柳二叔見到這對年輕的夫婦就心血**:我那未來的媳婦,也是城裏人,一定也像她那樣俊氣吧。頭發黑黑的,臉皮白白的,眼睛亮亮的,嘴唇薄薄的,走路輕輕的。他遙想著有一天,兒子、兒媳出現在村頭,柳河彎的鄉親們驚得目瞪口呆。他忙奔過去接過兒媳那沉甸甸的提包,得意地向人們瞥著眼。還特別朝那曾笑話和嘲弄過他的老哥們狠瞥幾下。嗯,成林這孩子到底有心路,自己尋的人,將來接進門,在全村,不,在這柳河堤兩岸,不掛第一、二號才怪哩。然而,他腦海裏一種自豪感、光榮感和尊嚴感油然而生。接著又默算起來,今兒取回五百元存款,給孩子置套新家具,整理一間像樣的房屋。再給她買幾套什麽呢的衣服,買兩雙黑得發亮的鞋。如孩子有福氣的話,年底就把她娶進門。正月、二月、三月、四五六、七八九、十冬臘月,嗯,要是不晚孕,到明年十月份我就該抱著胖孫孫走街串巷子。嘿嘿!柳二叔愈想愈興奮,滿臉**起了欣慰的笑容。等他從歡樂中醒來,儲蓄所、郵電所早就拋在身後了。他停下腳步,搖頭笑了,折轉身來又往回走。
郵電所還沒有開始營業,柳二叔小心翼翼地把信塞進信箱,心裏不踏實地拍拍那吊在半牆上的小綠盒,好像一會兒就有人要從信箱嘴裏撈走似的。當他認定郵箱確實把信吞到了肚裏,才放心地向儲蓄所走去。
女營業員見他這次取款比存款還高興十倍,便笑著問,大伯,取款子辦喜事了吧?
嘿嘿嘿。柳二叔笑得合不攏嘴,好半天才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是連天上的事都曉得一半囉。他一邊回話,一邊撩起衣擺把錢送進衣兜,摸了摸,對營業員一點頭,一咧嘴,一陣風刮出門,趕到了家。
柳成林正在吃飯,見爹樂顛顛地走進來,忙問,您辦了啥事才回家?
柳二叔一聽兒子這口氣不順溜狠白了他一眼,摸出五百元全是能切開蛤蟆頭的票子,伸出舌頭舔舔手指,一五一十地一邊撥了十多張遞給成林,你把這錢先給她買點衣服什麽的。這還有一疊給你置家具。
柳成林哭笑不得,您急啥呢?
爹一蹙眉頭,翻了眼珠,還不急呀?你當你是三歲毛娃娃?閨女們大了總不能圈在屋裏,娃們到了火紅的年齡總要討婆成家,我,我。他差點說出,我當年像你那大早就討過了你媽。
爹!
拿著!爹用威嚴的口吻道,一手還晃著那鐵鑄的旱煙杆。好像在說,你如不快接手,看我不一鐵煙杆打在頭上。
成林心慌意亂,萬萬沒想到一句謊話鬧出這麽大的笑話。他接過錢,皺了一陣眉頭,才漸漸鎮靜下來。心想,家具先置起來也好,等碰上桃花運,找上個不怕苦,有良心的免得那時著慌。說成也快,十天說好七天就結。買衣服的事嘛,對了,幹脆說等結婚時再買。成林瞥了爹一眼,爹正在愜意地吃著飯,便試探著問,爹,家具可以置,衣服的事,我看——先別買。
為什麽不買?柳二叔猛地抬起頭來,兩眼放亮,額上爬上了深皺紋。
成林支支吾吾地,還,還不知道以後怎樣呐。
二叔聽了這不吉利的話心裏就窩火,睜大了眼睛,你說啥話?總不往好處想。買!他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成林心裏一跳,但很快又鎮靜下來,爹,你不知道,現在姑娘家喜歡自己挑,咱買的她若不中意,那,那不是花錢不討好?再說,還有尺寸,肥瘦問題,她是讀書做學問的出身,長得苗條。
柳二叔聽了這話,又把拍在桌麵的筷子拾起來。一思索,連連點頭,嗯,這倒也是理兒,那就待你們以後一塊去買。拿過來。說畢,伸手將錢要了回去。
柳二叔一口氣拔完兩碗飯。別看他吃得猛,心裏卻又想好了一個主意。他起身拿毛巾抹了嘴巴,這幾天地裏的活不當緊,你呆在家裏寫信吧。多寫點信熱著姑娘點,一天寫兩封也不多。得把自己放低點,到手了還不是你管住?我到肖河灣請木匠去。柳二叔真誠地開導兒子一番,一拍屁股一抬腿,跨出了門檻。
成林在家手足無措,隻恨自己沒上前一把拽住他,急得直兜圈兒。直說了吧,爹爹他會,一氣之下,唉,後果不堪設想;不說吧,這,咋辦呢?爹呀爹,您哪裏知道那信是。唉!全麻頭了。他一會坐坐,一會兒躺躺,思前想後,拿不出收拾這出戲的主意。
第二天,柳二叔請的四個木匠進了門。說來也快,一套家具,從做到上漆,隻花費五天工夫。他那個小洞房裏,無物不生輝,雪白的牆壁,鐵青的地板也像城裏一樣打過蠟,照見人。大紅的家具,還有一對坐下來一個窩兒,不坐一個凸兒的沙發,是用紅花格布蒙的麵,這是他另外取款添置的。加上成林一番精心調挪擺設,整個房間構成了一幅彩色立體圖案。在全村也掛得上號了。成林的苦惱也添了幾分樂趣,心裏感到美滋滋的。因為這給他創造了一個很好的學習環境,美哉!妙不可言。
柳二叔覺得現在應該抬頭做了。他整天麵帶笑容,出出進進,走路生風,活似年輕了十歲。從早到晚,忙裏忙外,空閑不住。屋裏屋外,每天打掃兩次,旯旯旮旮,撥弄得狗打滾兒不沾灰。東西擺放有條有序,像是那花媳婦已過了門。在外麵與那些有孫兒孫女的爺們搭話時,腰板挺直了,口氣也硬朗了。過去他常捧著一碗熱水,邊喝邊歎氣。現在他端著茶缸常常喝上一口水,要一仰脖子喝嘍嘍地簌幾簌,然後一噴老遠,要給人以暢懷開心的感覺。尤其值得驕傲的是,他的兒媳是城裏人。有時老八嘲笑他,他以為那是別人在逗猴,耍弄他,甚至眼饞嫉妒他。心裏說:咋樣?你們蹦進跳出,還能尋得上城裏的媳婦,找不著,嫉恨眼饞我二哥,嘿嘿嘿嘿。
二
話說這天,柳二叔下地幹活去了。成林在家洗衣服。突然,一位姑娘闖進門來,你是柳成林同誌嗎?
是呀。成林丟下搓板,抬眼一看,打了個哆嗦,站在他麵前的竟是一位窈窕的姑娘,身著翻領花格布褂,藍色中長纖維褲子,腳蹬一雙黑亮亮的皮鞋,掂著一隻黑色的手提包。他再定眼看看那臉蛋,就像將要成熟的桃兒,蘊含著無限深情蜜意,那眼睛就像兩顆熟透的葡萄,黑閃黑閃的懾人注目。成林雖然被她的美貌驚呆了片刻,但沒有忘記把她讓進屋裏來。
姑娘挺大方,不問三七二十一,屁股就沾上了椅板,從提包取出一本雜誌,直截了當地說,我在地區農業局工作,叫易暉。我們局裏領導看了你這篇論文,特地派我來登門求教。
向我求教?成林像初來學校的學生與校長打交道一樣,局促地遞給易暉一杯茶說,不敢當,應該說是你教學上門來的。
喲,看來你還從事過語言研究,要知道謙虛過分就是驕傲哩!今天我分明下鄉訪才嘛。易暉呷了一口茶,那對熟透了的葡萄,配合著這風趣的話兒一齊衝成林而來,羞得成林抬不起頭。
成林和姑娘打交道本來就少得可憐,遇上這麽個厲害的閨秀臨門,無不慌亂。他簡直是一個被審的俘虜,緊張地應酬。他沒有學那一套見姑娘繞彎兒說話,故意調笑的本領,隻會對準要害處單刀直入,你想了解啥?
局裏認為,你能寫出這樣有分量的,有價值的論文,一定不是初次。我直說吧,局裏派我來,就是要把你鑽研農業科技以來寫的所有文章都拿去。
成林本想拒絕她的要求,又發現她那不饒人的眼睛正睥睨著自己。隻好改口道,近幾年來,我是寫了一些東西,但談不上什麽論文,看了別笑話。
拿來吧。易暉衝著他偏頭一笑,伸出了手,以姑娘的尊嚴命令他。
此時成林乖巧極了,像一名服令的戰士,急忙不折不扣地把他幾年來所做的一百零七篇文章,畢恭畢敬地呈到易暉的眼皮下,還生怕責備動作慢。
易暉瞧著這一大遝稿件,打心眼裏佩服成林的恒心和誌向,親切地問,這麽多,成林同誌,你是怎麽寫出來的?
易暉的問話,像一根鑰匙,捅開了成林鎖閉的心。積鬱幾年的話兒,可憐他曾對誰講過?又有誰願聽他那一套?今天他才找到了知音,內心話兒一湧而泄,這怎麽說呢?他坐下來,滔滔不絕地敘述起來,幾乎忘記了世間的一切。也竟忘記了和他講話的是位姑娘。也可以說是逼出來的。我高中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有人說我枉讀十年書,白吃娘茶爺飯,我非常憎恨這種觀點。難道隻有考上什麽大學、專科,上什麽學院,才算是沒有白讀書嗎?農村就無所作為?有的人讀書升高,腳也長高,就不想再回鄉下來,還廢婚囉,不認親囉,什麽樣的人都有。真是一年土,兩年洋,三年認不清爹和娘。我看這種人才是白讀書。讀書讀成了白眼狼。為了駁倒她們那種狹隘的見解,我下恒心要在農業方麵搞點名堂出來。我國是農業國,農業是十一億人民的命脈。沒有糧食,工廠就要停業,城市就要衰落,學校就要停課,大學生照樣要去挖野菜吃。他簡直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向親人訴說自己的衷腸。剛才的慌亂、拘謹,已經不複存在了。人世間仿佛隻剩他在發表演說。
這麽說,挖苦諷刺,往往會變成前進的動力啊?易暉無不同情地說。她被成林博大胸懷和卓識遠見、樸素的真理所折服。
是的,不過也有人經不起這種打擊,我的兩位同學就是這樣的,他們一賭起氣來,就與別人搞經濟競賽了。說什麽:你有花那錢買書本呀,不如搞我們生意行——掙錢。成林有些憤憤然,幾乎是聲討,怒吼。末了,他又從那疊稿件中找出一篇《花生的秘密》遞給易暉,你看看這篇有價值沒有?
易暉有禮貌地接過去認真地看起來。
太好了,現在農民們把我們搞科研的稱為財神爺。你才是真正的財神爺。紮根在他們身邊。隻怪沒有及時發現。沒看完,她就叫了起來,興奮得像記者猛地發現雞蛋開花,巴望在幾分鍾內把這則消息告訴人們。她向成林表示回去向領導匯報,裝起這疊手稿就走了。
成林送她出了村莊。她走到河畔一棵嫩綠的柳樹下停住了腳步。回頭告訴成林,五天之後,可以得到好消息。並羞怯地給他一笑。這一笑,笑得好動人喲,笑得成林的心撲嗵嗵地跳,手不自覺地搔起後腦勺,老半天才回過神來。
三
五天,人生一瞬間的五天,像電影裏忽閃的一個鏡頭,成林卻覺得那麽漫長,竟像前些年鄉親們絕糧斷炊鬧春荒一樣難熬。
五天過去了,成林盼長了頸,望穿了眼睛,可什麽也沒有得到。六天、七天、一直過了十天還是杳無音信。
天哪,莫非她是個騙子?前不久就聽說有城裏商販到鄉下騙花生米,騙香麻油的。這可惡的騙子,怎麽該騙我呀!騙走了多年所花的心血呀。他心裏像塞進了一把草,神情有些發暗、發呆。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他要上農業局去找了。吃罷早飯,急急告訴爹爹,我到城裏去一趟。
八成是去看老丈人的。爹喜滋滋地放下手中活計,去吧,稍點什麽?嗯,對了,城裏花生少,你就帶上些吧。我說這小子這幾天怎麽老大不精神哩,原來是相思媳婦。柳二叔猜疑著,上西屋樓上裝花生去了。
柳二叔在西屋折騰了半天才出來,一進東廂門,嗨!他大吃一驚,成林和一位秀氣的女子正比比劃劃,說笑著哩!驚愣中,他心中似乎明白了什麽,急忙奔上前去。
成林害怕爹爹誤會鬧出笑話,趕緊介紹,她是——。不料,她搶過話頭,大爹,我是打城上來的,叫易暉。
柳二叔以為這就是未見麵的媳婦,心花怒放。連忙說,知道了,知道了,成林常念叨你哩。這不,正準備上你那去。說著,將花生抓了些放在桌上,讓易暉吃。成林在一旁搓手動腳慌了神,爹,您這花生不熟。先吃著,一會兒我就炒熟的,生花生吃著更甜哩,你知啥!父子倆差點要爭吵起來。
易暉拿起一顆花生放到嘴邊又放下來說,大爹,我今兒是來向您老道喜的哩。成林可是個難得的人才呀。他寫的書,經過鑒定就要出版了。
柳二叔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誇獎兒子,而且是一個姑娘,他的心像成林一樣在**漾,美滋滋的,說話的膽子也大起來。他根本就不瞟成林一眼,激動地說,孩子,這些天你沒有回信,把我和成林都急得要死呢!前幾天給你們做好了家具,你去看看那樣式行不行吧?
啊,他這是說的哪樁子話呀?易暉愕然了,臉上現出忽白忽紅的顏色。
爹。成林急得手心滲汗。這下子可要出大醜了。他心裏好像十五隻桶大水,忐忐忑忑,好不尷尬。
柳二叔眼皮子一睜,差點沒把兒子大罵一通。轉身對易暉輕聲說,孩子,你自個去看看,怕什麽,又不是甚醜事。
聰明的姑娘,一轉眼就猜出了八、九分。臉上更加火燎燎的。她有意要讓這出喜劇繼續演下去,竟自覺不自覺地走進了內屋。那步履,風吹似的輕盈。
你傻啦?柳二叔樂壞了,反而嗓門嚷得更響。成林隻好顫顫瑟瑟地跟進內屋,易,易暉同誌,請原諒,這,這是我爹的誤會。易暉沒有理睬成林,倒真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細細觀察了這套家具。然後坐在沙發上試了試才問,是怎麽回事?
成林靠在自己的床邊,羞澀地將事情的原委毫不遺漏地敘述了一遍。
真想不到。易暉聽了咯咯地笑起來。末了站起身來問,你導演的這場戲打算怎麽收場?
成林覺得站在房中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盆火。他向一旁移動了一下身子,紅著臉,低著頭,發呆地站著,半晌說不出什麽。
易暉起身踱著步,又一次觀察著房內的擺設。
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香味,鑽進了成林的鼻孔、汗毛,從頭到腳。他從來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在自己的屋子裏聞過這種香味兒。這時少女們特有的氣息呀。頓時,他感到陣陣的昏眩,沉醉,又似隱含著辛酸苦辣。
成林正沉浸在異性氣息給他帶來的享受之中,柳二叔又進來了。手裏撚著一把票子,徑直走到易暉麵前,毫無顧忌地說,家底還單薄,別嫌少,先拿著添件衣物什麽的。成林說過,讓你自己買,這樣好,自己挑的合身些。說完硬性把票子塞到易暉手中,轉身就朝廚房走去。
易暉捏著錢,哭笑不得,對著穿衣鏡看到自己窘得連頸脖子都羞紅了。心想:我要接過這些錢幹什麽?再看看成林那模樣,比自己更狼狽。她把錢放在沙發上,倏然起身出了門。見柳二叔正在忙忙碌碌地燒火炒菜。
人就是這麽怪,哪怕自己勒著褲腰帶過日子,也還要拿出點當地有名的食菜款待客人。柳二叔就是這號人:平時摳摳省省,現在卻準備了十幾個在柳河彎這一帶負有盛名的菜肴,今天全部炒完還嫌這菜太少。
你走吧,成林很不好意思地對易暉說。易暉瞟了成林一眼,好像是故意戲弄他,一扭身段又回坐在沙發上說,大爹做了一盤又一盤的菜,我還沒有嚐哩,怎麽,想把客人攆跑麽?她故意扮了個俏皮的笑臉手拍著自己的衣袋又以玩笑的口吻說,你如怕我吃了心痛,我付錢。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成林臉上忽地**起一種甜蜜的微笑。難道她?不,這是不可能的事。麻雀跟鳳凰比,土八路坐飛機,他不敢想象,不敢高攀。喃喃地說,那您可別見怪啊。
易暉看他那窘樣兒,全不像有的小夥子見個姑娘擠眉吊眼,露出貪婪相,滿意地笑了。
成林緋紅著臉,誰也猜不著他心裏事。
四
吃了,喝了,易暉同誌要走了。她特意同大爹熱情地拉了一會話,接著和成林握手。柳二叔放聲地笑了,但柳二叔不知道那姑娘在握手時,還暗暗使了勁。成林頓時感覺渾身血液不尋常地奔流著,心口突突地跳起來。她的手是熱是冷,是軟是硬。這個老實厚道的回鄉知識青年沒有及時感覺。待易暉騎上飛鴿消失在遠去的一片樹蔭裏,他才愛惜地看了看姑娘捏過的手指。他的心裏雖醉,但他仍然不敢有過多的幻想。
柳二叔送走了易暉,急匆匆地向村中走去,不知道他又要怎麽在鄉親們麵前炫耀兒媳了。柳成林後悔當初不該欺騙爹爹,可事到如今。他久久凝睇著富饒的家鄉,望著曲曲彎彎的柳河,雙眼濕潤起來。易暉還來嗎?他多麽盼望她能和自己一起研究農技呀!他堅信她是會來的。既然東方已經發亮,離曙光就不會遙遠。
(注:本文發表於一九八三年河南《春草》文學季刊,合作者戰友占利方,六三年生,現在湖北麻城市財辦任金融科長,熱愛寫作,喜交朋友,為人厚道重信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