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六 看狗熊

農曆六月初五,下午灑過一場洗禾雨,夜裏天轉晴朗。山區雨後的夏夜,格外涼爽。我躺在門前楊柳樹下的青石板上,兩眼透過被枝葉遮得支離破碎的星空,馳騁著自己的想象——天上的火箭,海上的飛船,地上的摩托,妻子和拖拉機

噌。父親突然走到石板旁,放下一把躺椅坐下來。噝溜,噝溜吸了幾口煙問我道:聽說麻城有狗熊,好多人看?

嗯,我連忙坐起來:好學聽人在耳邊嘮過,是真是假還不清楚。

叫玉英明天開拖拉機進城。

嗯。

我聽人說那狗熊是武漢動物園送來展覽的哩。

嗯,我不——不太清楚。我又支支吾吾著。

父親的脾氣古怪得很,很少跟人多說話。過去,最見不得鄉下那些筷子光插在別人碗裏的幹部。如今,最見不得自己富了不管別人的社員。前幾年我在生產隊當會計,也曾跟著隊長鄔老焉混過吃喝,不知挨過他多少回扁擔。好長一段日子,我們父子沒有搭腔,直到這幾年才有好轉,但我從未見他像今夜這樣興致盎然,餘興難盡。

他又狠噝了幾口煙,金絲土煙那濃烈的味兒熏得連蚊子都不敢攏來。明天叫你媳婦把駕駛樓兩邊的座位留一邊給我,別淨讓那些姑娘伢擠去了。

我好生奇怪,素日裏,父親喜歡靜僻。我家屋後的小山下是他常去獨遊的好地方,那裏刺樹多,墳包多,大人怕刺紮,小孩怕鬼叫,每日倒是他逛的閑場地。未必如今他也想到城裏趕趕熱鬧?我好奇地問:您想上城?

嘿。月光下父親噝一口煙點了點頭說,你的大也去,明天是六月六,我們去逛城看狗熊,也順便吃頓飯。

你們年輕人耳朵問事,隔三差五進城看好戲好電影的,這回我和你父親也去湊一回熱鬧。媽也來到父親身後,笑眯眯地說。

嗬哈。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一聽父親真要進城,我吃驚非小,不由得回想起那次他上城的情景,又有意要惹他生怒地說:您不是說過這一生再也不進城嗎?才幾年怎麽就變——

父親呼地把手裏的煙袋頭往鞋上狠狠一磕甩過蠻遠,氣得眼睛直瞪,那是麽時,這是麽時。大見父親來了氣,忙打圓場:看你這伢喲,也不是個三歲兩歲伢。還提起那個死時辰。

父親雖有個怪脾氣,但人很正直,從土改到文革前一直當著隊長,可在文革中他的無品芝麻頭銜被上頭有人飛遊閑漢鄔老焉接了他的差,成天吃東家,喝西家;一揣酒杯;開口就給張三照顧三百斤糧食;一紅臉皮,點頭就給李麻子批二十元救濟款,吃空了集體,發福了少數人。父親氣得茶不思,飯不想,特別是我有時也被鄔老焉扯去做客,父親更是氣添三分。有一回,我被人情去做客,父親趕到請主家門口一把沒拽住我,反被鄔老焉直推假笑地關在門外。他一氣之下,一腳踢在門外牆上,大腳趾蓋被踢掉,一連化了半個月膿水。腳剛好,又患了一場大病。

媽說,他父,這病得整治呀,你是有家小的人,日子再難熬也要撐活下去呀,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可。

父親安慰媽說,我這不是病,是氣,是氣的呀,我這氣喲。再說手頭拮據。

媽說,聽人說氣也是病引起的,不管怎樣,哪怕賣了筷碗也得治病,去縣城大醫院,人家總得有法兒治療。經過媽的再三哀求,父親總算應允了。

於是,母親趕在夜裏做了幾個粗麥巴巴,七十裏山路,整整走了一夜半天。到縣城,在兩邊貼滿大字報的冷清寥落的街道上來回穿梭了幾遍,才找到縣醫院。我們滿懷希望地走進院門,誰知兩個臂戴紅袖章的守門人不讓進,反而要我背誦最高指示。我從那次父親發了踢腳脾氣,再也不敢跟著鄔隊長沾光了,辭去了會計職務,雖然那年我不滿十六歲,那時節指示我還能誦幾條,而且能結合眼下的實際學和用。我畢恭畢敬地站在兩個守門人麵前,微微眯起眼,背道,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一切為了人民健康。等我睜大眼睛,等待打分放行時,兩個守門人望著我輕蔑地笑了說,最重要的一條你忘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現在,醫院正搞鬥批改,不看病。父親站在一旁,麵色憋得烏紫,頸上的青筋條條鼓出。媽嚇得渾身哆嗦,額頭滲出冷汗。背了指示,不能立竿見影,我們隻好走。

最後,我們在一家小診所裏找了個醫生看了看,可一劃價竟要拾多元錢。我媽摸著袖子皺了皺眉頭。我見媽不去取藥光摸手袖,心裏直埋怨她還不快拿錢買藥,早點趕路。可一看我媽那憔悴的氣色,心裏又犯疑,莫不是她走累了,莫不是驚魂未定,莫不是。就在這時,隻見媽從袖子裏摸了半天,才摸出家裏賣鴨蛋積攢的五塊錢。

這這這。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明白了,父親更明白。

走,我說不治不治,這病是治不好的,省兩角錢吃碗粥——。父親一起身朝大街走去,我和媽也隻好跟了上來,我邊走邊看我的媽,她兩眼噙著淚水。

我們來到一家飯店,正要買粥,不料,那售票員兩眼直瞪著我們說,買粥要糧票。就再不說二話。由於沒有糧票,我們連粥都喝不上,偌大的縣城,那時節連賣水攤都看不到一個,我們娘兒父子,隻好咽著幹粑,蔫蔫的往回走,媽一邊走一邊抹眼淚。父親一路走,一路罵,狗娘養的,成天喊革命生產形勢大好,好得就是連粥都喝不上。我這一生再也不上城來。說著、罵著,來到縣河橋,一屁股坐在橋上,抽著悶煙,不起來,旱煙鍋在橋欄上瞧得蹦蹦響,敲扁了,一揮手扔進了水裏。我和媽也坐在橋上,當時,橋頭有一塊宣傳欄,欄裏畫著一隻大狗熊豎著兩隻後腿,狂嚎著,挺滑稽,我看著看著不覺好笑,竟嗤了一聲。隻聽叭地一聲反響,我忽然覺得後腦勺火辣辣的,頭昏耳鳴,還未等清醒過來,父親就指著我的鼻子罵,這些都是那些狗日成天吃飯不做事的敗家子幹的,你看什麽,還笑,我這一生再也不到麻城來。

想到這情景,看看眼下的父親,我故意說,城裏有什麽好去的,連粥都喝不上,還去做麽事喲?

父親知道我在爭他的嘴,也不在乎,把頭微微一昂,帶著幾分傲慢的口氣說,嘿,你們要不讓坐拖拉機,我和你媽就去坐汽車,我是說現在上城裏逛的人多,怕擠不上車,不然我來求你們,哼!可那雙直逼著我的眼睛,似乎冒著一種饑餓難熬的光,嘴上雖說不求我們,心上,眼裏卻清楚明白。

見父親像個孩子似的,我爽朗地笑了起來,從石板上蹦起身來就走。

到哪去!父親像怕我逃跑似的,急切切地追問道,那聲音震顫了門前的樹梢。

我回身說,叫玉英把拖拉機油上足,明天趕早上路。

嘿嘿嘿,父親笑了,嘻嘻嘻大笑了,笑聲纏繞著楊柳,在夜空中**漾縈回。

翌日,天麻麻亮,父親和媽穿著光光堂堂,玉英也換上新滌綸花襯衣,我穿了綠軍褲,淺藍滌涼襯衣,提著裝錢用的小手提包,一家人喜氣洋洋地向縣城出發了。

過了縣大橋,嗬,熱鬧極了,街道兩旁,星羅棋布似的擺著貨攤,煙、酒、瓜、果、衣、裙、帽、帶,整個街道被裝飾得五彩繽紛,琳琅滿目,那賣主喚買主,真比女兒呼娘親還顯得親切。街上,輕風送來陣陣瓜果鮮香,沁人心脾。炸餅油味,逗得我暗咽口水。父親、媽更被這景致迷住了,半張著嘴,笑著眉頭,東瞅西瞄,看個沒完。

車到十字路口,玉英正好將車拐停在一家小吃攤前,攤上橫放著黃焦焦的炸餃,擺著已盛好的米粥。我突然像想起了什麽,衝著父親一笑說,下車想吃碗粥吧?現在不要票也賣。請,請,這邊坐,這邊坐。我這一提不打緊,可忙壞了粥攤上的女主人,她抹桌搬凳,好一陣叮當。父親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也像是意識到了什麽,不滿地瞟了我一眼。嘿,還拿我開心,有了錢誰舍不得吃好點,聽人說這裏有座什麽酒樓,我這回要先上樓去吃頓葷菜,喝兩盅,走,找酒樓去。今兒過六月六,六月六,農家一杯酒,夏日喝,秋後有哩。

是的,我家的年景變了,有了,再不是那年媽從衣袖裏摸錢買藥的時候了。父親,這個被山裏人稱之為農業戰略家的倔強漢子,又選上了隊長,幾年便把鄔老焉踐踏了的生產隊搞活。他不去江漢平原做生意,不上廣州賣銀貨,帶頭承包人二十畝山林,十畝田地,五口魚塘。我媽的手巧,會養雞,飼鴨,喂豬。我是父親的幫手,又是妻子的師傅。她經營運輸,既不多收運費,又不偷稅抗稅,全家一年收入額能與過去全生產隊八千元總收相提並論。黨的富民政策治好了父親的病,辛勤勞作發福了莊稼人,提包裏有錢,銀行裏有款,今天又是六月六,農家酒,怎麽不該上酒樓慶賀慶賀呢?我微笑著,向那熱情倍致的粥攤女主人表示了歉意。急匆匆領著一家人上了四美酒樓。

等到酒足飯飽,日已當午,我媽走下來酒樓,這時父親才突然想起看狗熊的事來。媽直埋怨他差點把這事忘了,盡管她也忘乎腦外。我緊跟著四處打聽,一打聽,嗨,真是挖井挖出了人,天大的笑話。城裏根本沒有狗熊展覽這回事。隻是前不久武漢動物園從外地買到一隻熊,路過麻城,被那些多嘴客加以編造,傳謠山裏而已。父親一聽,露了露他那不曾被煙火熏黑的皓齒,眨巴眨巴眼睛,並不為此動氣,隻搖了搖被白雲邊熏得有些眩暈的頭,嗬嗬兩聲了之。媽一邊掏手帕抹著酒後變紅的臉,一邊瞄著父親,以不可動搖的口語說,等幾天,我們搭車去武漢去看。父親深情地瞥了她一眼,不無調戲地說,鄉巴佬,見識少,好,秋後天不熱,我一定帶你去。看了他們那股親熱勁,我回頭瞄了瞄走在我身邊的玉英,她清秀而豐滿的臉腮,被酒澆出了兩朵紅暈,露出一對好看的酒靨。我瞄她,她瞄我,我想笑,她想笑,我倆終於忍不住捂著嘴會心地笑了。因為父母,也因為我倆。我第一次感覺到那捂嘴發笑,給胸腔給周身帶來的抑鬱和歡樂。

雖然未得到某種滿足,父親、媽還有我們小兩口,仍然興致勃勃。走到一堆西瓜旁,父親忽地駐足在那裏,要我掏錢買下來,說是拖回去讓村裏老少嚐嚐鮮,明年好在山裏種西瓜,增加收入。玉英把拖拉機掉轉頭來,裝了西瓜,我們喝了一陣醒酒茶,於是興高采烈地回奔了。

當拖拉機開近縣大橋時,我們卻被意外的情景吸引住了。鄔老焉——他身後緊跟著兩個穿白色製服,戴白色平頂帽的公安人員,從橋頭縣法院出來,朝大街上走去。

鄔老焉這個得運一時的隊長,自從前年民主選舉後,就再也不吃香了。上頭的人也自身不保,哪顧得上他。這個不熟悉耕耘播種,卻善審時度勢,投機取巧不可一世的人物,瞬間變成了蔫蛤蟆。黨的經濟政策放寬後,這隻蔫蛤蟆以為有機可乘,有利可圖又活躍起來。車到山前必有路呃。他常在人前不無得意地自詡道,生來就是人上人的命。他肚子裏邊不知打的什麽算盤,揚言要讓人們看看他到底不是一個平庸的角色。山裏泥鰍翻不起多大濁浪。他幹脆告別了鄉井田土,拋下妻子兒女,下洞庭湖,走武漢,奔廣州,兩腳絞麻花似的跑起生意來。舍不得孩子大不了浪。他做的是大本生意——販金簪銀元。他是很會做金子生意的。他的經驗是,心要狠,又不露形於色。他手中拿著一塊假銀元,通過來回周旋,轉身做戲,哄騙,壟斷刁難可以換得賣主手中的真貨,賣主竟不覺吃虧,倒過來給他一個好字。可是這非凡之輩,這麽精明能幹的鄔老焉眼下卻被抓了。父親的臉色陰沉了,他示意讓玉英停下車來,我們一打聽才知道,他這次就是在廣州用銀貨走私被公安人員跟蹤抓捕的。隻見他手戴雙銬,垂頭沮喪地走向大街,那不消多說,定是遊街示眾。

真巧,就像如今鄉下人腰包鼓了,靠背硬了,日子紅火後需要消費,需要豐富文化,飽飽眼福充實生活一樣,我們進城看狗熊,狗熊沒看上,竟看到了我們村上的鄔老焉。

於一九八六年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