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
下午。
一個生著朝天鼻,留著一圈軟淡絨絨胡子的人,拿著一疊底片,踉踉蹌蹌地從印相暗室裏走出,一看那陰沉沉的臉色,甭問,八成是叫丁幹事給克了一頓。這人就是小馬,我的老交情。
常言道: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況且小馬是團裏報道骨幹,丁幹事的直接下級,吃的一個食堂,住在一排營房,打個噴嚏能沾沫,按說印幾張相片是司務長吃餃子——有利條件。何必把事情搞得這麽認真呢?難道丁幹事就一點人情世故也不講?恐怕是伸手摸月亮做不到吧。我在一旁暗想著,緊跟在小馬身後,始終懷疑丁幹事是假執正。
現在,小馬氣呼呼地走回寢室,扒開鋪頭墊單,叭的一聲,一疊底片甩在鋪板上,他好像再也永遠不看它似的蓋上墊單,一屁股蹲在一張方靠椅上,眼睛瞅著桌上那一塊碧綠色玻璃板一動不動。那玻璃板下壓的有自己過去放大的照片。觸物傷情,他想起已經轉業離隊的前任新聞幹事方可。方可可不像丁幹事把國家一分錢都看成碾盤還大,見根芝麻杆也要想一想能不能為公家榨出一滴油。記得調到報道組不足一月,光為自己拍照就花去兩個膠卷,還有衝洗,印相,要是算起價值來,丁幹事準會傻了眼,炸了腦。可人家方幹事不是那號老摳,他滿不在乎,隻要有求就必應。唉,可惜呀,可惜,像這樣慷慨的幹事,為什麽組織上偏讓他早早轉業呢?真後悔自己沒能力挽留,隻有連聲歎氣的份。
小馬正思緒紛揚,忽然,寢室的窗戶像輕風般的吹開。露出司令部孫參謀帶有一絲狡黠的笑臉,他沒有發話,隻是吹了聲口哨,伸出食指彎了根勾兒,那意思是找丁幹事。
聽人介紹,孫參謀和丁幹事不僅是同鄉,還有過生死之交。自衛還擊戰中,敵S型炸彈落在前沿陣地,孫參謀曾用身體給正在火線采訪的丁力擋過彈片,雖說彈片打在孫參謀的鋼盔上,假如穿過他的脖子呢?能說不算舍己救人嗎?
我見小馬連頭也沒抬,便奔出寢室,向孫參謀介紹丁幹事在暗室,好,正好。孫參謀聽了高興得叫了起來,急刷刷地向暗室走去。憑高興勁,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我是機關公務員,雖然不得進暗室,為了探明孫參謀找丁幹事的奧秘,利用工作之便,尾隨在孫參謀的身後,假裝收拾房子,耳朵卻在注意注意他們的談話聲:
家裏寄來多少張底片?丁幹事問。
一共十七張。是孫參謀的聲音。
加洗還是放大。
看著辦吧,注意效果。
啊,原來孫參謀找丁幹事印照片。好哇,你丁幹事能給孫參謀幫忙,也能為小馬提供方便。我的交情小馬要求印幾張相你就噴人,你的老鄉要印相,你熱乎乎的,親切切的,這算什麽君子,呸!早看透你是一個假執正。我沒有再往下聽,渾身上下都是氣,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三並兩步地瞪出了室外,我決定立即找小馬趁機揭丁幹事的瘡疤。
小馬和我自從一起到機關工作後,倆人就形影不離,他求我一包茶葉,我拿他一本紙,公對公,誰也不覺虧。隻是印相的事難得辦,因為丁幹事大權在手,堅持原則之弦繃得太緊,幾次都使小馬狼狽不堪。這回可是千載難逢的亮相良機,時機不可失去。
我快步來到小馬的寢室,隻見他和衣倒在**,耷拉下眼皮。我便舉起指頭吹起了響哨,他氣呼呼地翻了個臉朝裏。不耐煩地說,噓啥,快走開。別生我悶氣,一會兒就叫你跳起來。因為是老交情,我一點也不在乎,十分詭譎地把剛才的見聞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果然,一個鯉魚打挺,他起床了,兩眼瞪得像杏胡。追問:全是實話!不假半句!他問得有力,我答得剛硬。
好,到底是交情,你提供的線索,簡直比奇聞還有價值。小馬急忙取了一本紙塞進我的褲袋裏,接著又說,這回不把丁力徹底揭露出來才怪呢。他決定先印相,隻要一遭拒絕,再露出另一手。於是他把壓在鋪頭的底片又拿在手中,精神抖擻地往暗室跑去,我也一步不落後地跟在小馬身後。
可是,來到暗室門前,唉!一串串話語把我們拋在門外:
這忙你是不幫囉!孫參謀詢問地說。
哪些加洗成像好,哪些放大最適宜,我給你隻是參謀、參謀,怎麽好用公家的相紙藥水發展咱倆私人關係呢?
別那麽摳吧,一點相紙,幾滴藥水就會搞窮部隊?
問題不在這,部隊上百號,成千號戰友都來求著印相,那不亂套了!
咱們可是老。孫參謀欲說又止。丁幹事接上話頭。
是的,咱們是老鄉,戰場上有過生死之交,可不能在公物上有半點嫌疑之交啊!
話語越來越激烈。
部隊家大業大,印幾張相片豈不是羊身上撥根毛?
國家按月給你薪資,上照相館花幾個錢,豈不是大河喝口水!
他倆都火了。語塞了。
暗室內的氣氛很緊張。想不到丁力如此不近人情。細想他們的對話,我內疚了,摸摸褲袋那本紙,不禁打了個寒磣。我對丁幹事的認識霍地提高了許多,他實在不是那號表裏不一的假執正。
我偷偷看了一眼小馬,就那麽火速地一掃,我見他正瞪著我呢。那朝天鼻一動一動的,臉色青白。
我們第一次嚐到了慚愧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