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軼事

吃罷早飯,軍務股通知機關前兩小時洗澡。宣傳股閻幹事、馬幹事、報道員小薑,匆匆拿了臉盆、毛巾一同向澡堂出發了。

他們三個人,雖然都往澡堂跑,其中隻有閻幹事才是為洗澡而洗澡。馬幹事和小薑,是別有目的,洗應付澡的。馬幹事立刻要去軍裏開會,為了換一下衣服,隻是順便在水裏泡泡,他計劃最多不超過半小時。小薑是北方人,對洗澡向來不怎麽熱乎,隻是昨天打過一場籃球,出過一陣汗,為換下內衣而洗澡。按他的規定,再長也不超過四十分鍾。濕濕頭發,澆澆身子了事。在家時,他像鄉親們一樣,一年四季洗不了幾次光溜澡,來到部隊講衛生,一月洗兩次,這還算是不小的進步。

現在,他們三人同時走進澡堂更衣室,一起脫衣露醜。

閻幹事是個馬大哈。進澡堂,手腕還拴著塊表。當他脫得光不溜溜,正要往澡池跳時,才突然意識到。急忙轉身脫下表來,隨便擱在自己準備換洗的髒襯衣上,又扭著身子往池裏跑。盡管他動作麻利,可馬幹事和小薑,還是搶先泡在熱水池裏了。為爭取時間,馬幹事倏地躍池而起,走到沐浴管下,打開沐浴開關,想來個連頭帶身一遍成功,卻不料,管道裏水不熱,“嘩啦啦”冰得他雙腳跳起尺把高,罵罵咧咧又往澡池裏跑。小薑采用了電影裏學來的蛙泳,一撅屁股,一拱腰,連頭帶耳插入水中,反正水是清的,還是沒人洗頭次哩。等他從水裏鑽出來,閻幹事泡在池中隻露出頭,擠眉弄眼哈哈笑。這時,澡堂人已陸續多起來,像下黃皮餃,一個、兩個。撲嗵、撲嗵。閻幹事沉在水中,微閉著眼,一動不動,像品嚐著熱水浸泡的滋味。四十分鍾過去,小薑也擦洗完畢。閻幹事卻還在池中盡情享受。不到兩小時,他是斷然不會離開這天堂的。等他起池,換好衣衫,準備走出澡堂時,哦!突然他又想起了手表。像野蜂蟄在屁腚上,趿鞋打轉回到他存放衣服的那條凳上。糟了,哪裏還有表呢?上下左右找了個遍,連手表影兒也沒有瞧見。室內洗澡人大部分走光,剩下幾個後來者都說不知道。他衝著屋頂吼,對著凳子叫,任憑怎麽叫吼,仍然不見他那塊梅花鹿表。

閻幹事失了表,垂頭喪氣地從洗澡堂往回走。剛拐過機關頭道門,一抬眼看見了小薑,不大習慣吸溜水澡的小薑,今天叫熱天猛泡了一陣,特別是紮了幾個猛子,嗆得他還狠咳了幾聲,說不定還喝了口髒水呢!此時,臉色黃白、黃白,跟平時不大相近。閻幹事一看這神色,不禁心裏一動,人不做虧心事,臉不變色心不跳。叵測他做了昧心事兒,莫不是那塊表。

於是,回到寢室,他對小薑做了一次分析:此人,農村入伍新戰士,平時就摳摳算算的,花一毛錢還要弄個小本本記上,上街連五分錢電車票都不願花,寧肯走路。入伍時間短,受教育還不夠。家裏窮,別的新戰士有手表,他沒有。經過半天推敲,分析,他對小薑越來越生懷疑,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懷疑的準確性,他又以調查情況為名,對當初去接兵的九連長,了解了小薑的家庭狀況;其結果如下:小薑家裏四口人,住在深山溝。父親,姐姐勞動,母親長年患病,患的是肺病(又難活、又難好、是化錢爐)弟弟在上學,未婚妻是山裏姑娘,長相不孬,就是臨走時還找小薑要錢買手表。哦,我猜咋樣?聽了九連長介紹到這,閻幹事就噓了一口長氣,自信地起身就走,弄得九連長莫名其妙。回寢室時,在走廊上又看見了小薑。小薑這時臉色恢複了正常,低頭從他身邊擦過;閻幹事瞟了他一眼,心裏說:一回怯,二回默。他的意思是:竊表後的小薑,第一次見到他膽怯,臉上色,第二次膽子大起來,默不作聲。

回到寢室,閻幹事又將原來的推敲和從九連長那裏調查來的家庭情況,綜合起來分析,想呀、想呀,他似乎見著那塊梅花鹿表,已經被小薑的未婚妻戴在藕嫩般的手腕上了。他當時那個氣啊,立即下定義:這手表一定是他拿了,絕無旁疑。他計劃馬上準備上報案情。但又一想不行,家醜不可外揚,宣傳股內的事,傳出去於自己不利,於是獨自決定來一場內部審訊,不用陪審員、書記員,自己親自當審官。

這天晚上吹過熄燈號,閻幹事叫過住在隔壁的小薑。先是好茶好水一番招待。小薑真有點子受寵若驚,虔誠地領受盛情的招待,他對這個平時少有交往的閻幹事的這一舉動,感到突然。仿若置身在五裏雲霧。一陣茶水,嘮嗑過後,他才明白過來,閻幹事請他原是為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頓時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甚至有點顫抖害怕。閻幹事多次用不信任的目光打量他,他隻說出一句:不知道。生活中有這樣人,一聽別人說丟失東西,生怕人家懷疑到自己頭上,盡管自己真的不知道,總顯得心跳臉熱,心不安,他就是這號人。而黃鼠狼又專挑病鴨咬。

那隻梅花鹿表,二百二十元一塊呀,他一個收入微疵的小戰士趟得起嗎?莫要說二百二,他目前連四十元一塊鍾山表都沒能力買一塊。初夏,是山裏最緊巴的日子,責任製對於深山溝裏頭,效果並不像報上宣傳和城市人想象的那樣好,飯瓢瓢還掌在老天爺手裏,機械化目前仍不能化到山窩裏來,改變不了望天收的局麵。這裏唯一的財富是靠山,靠林,可是,十年的左傾風,吹毀了古木老林,新苗苗尚需要生長一個相當的時期。家裏缺糧衝擊,地裏缺水抗旱,禾苗要水澆,水要靠人挑,人不吃糧能挑水?國家供應也不白送人。這裏充滿現實的生活哲理,容不得任何懷疑。父親掙不來副業,姐姐是姑娘家出不了遠門,媽媽病在**哼。這一切都牽連著錢啊,他能扔下家裏不顧,去擺闊嗎?他能不精打細算,全力援助生身的父母,養他的家嗎?他能不為閻幹事失去價值二百二十元巨額的手表,分憂受驚嗎?山裏人情珍貴,從小,他在父母的陶冶下,養成了一種優良的道德,不論是誰家丟了東西,哪怕是一隻小雛雞,他都要為失主盡力尋找,從不視別人的憔慮幸災樂禍,他的心同失主一樣憔悴。此時,小薑又進入了這種境界,他手心捏了一把汗,臉上熱血沸騰,恨不能馬上找回表來。閻幹事對他這一瞬間所起的心理變化,看得一清二楚。在他看來,這更證明了他判斷的準確性,嘴裏說不知道,內心在發慌。於是,他又進一步把問題深透。直至後來,使小薑徹底明白了他對他是在審訊,最後幾句話居然是這樣的:天不早了,別不吭聲,別不好意思,你回去躺在**再想想,本股內部之事不可外張,拿出來就算了事。那口氣潛藏著逼供,潛藏著威脅,似乎不把這事張羅出來,就算是對他很大的原諒。我真的不知道呀。小薑急了,拚命申辯。回去睡吧,再細想想。閻幹事硬把他開導出了門。

這一夜,小薑如臥針氈,輾轉難眠,閻幹事那不信任的眼光,不信任的微笑,一一在腦海裏翻騰、再現。從小媽媽就教他山裏人情道德的可貴,哪怕是拾到一根鐵針,他都要問一聲是哪位姐姐、大嬸丟下的。父母供養讀書,從山裏小學讀到山外的高中,風風雨雨十多年,他從來沒有受到過山裏長幼半句是非譴責,在十年浩劫中,他親眼看到紅衛兵鬥地主,打反革命,有不少同齡的夥伴,從反動派家裏扒出錢、米、甚至缸、壇,他沒有攢過一指頭。有一回,他從紅衛兵沒收的一大堆四舊書堆裏,拿走一本《水滸》,遭到父親一旱煙窩。討米叫訛莫做賊,流落江湖莫短誌。討到了一次血的教訓,夜裏又悄悄把書丟進書堆裏。父親那旱煙窩,至今還在右前額上留下一彎黒印。每當有人問起這彎黑印,每當在軍容鏡前看到這彎黑印,他就常常自省,更加堅定了做了一個清白人的信心,可是如今呢?如今他將受到一場不白之冤、而且不能伸張,容不得爭辯。前人說得好啊:人,怕什麽?最怕的是誤解,是陰謀,是冤枉,是被人猜疑,正直的人常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覆舟——其中委屈就在這裏。

這一夜,閻幹事睡得特別香醇,鼾聲在鼻子裏響著轉圈兒。小薑的家勢,小薑的未婚妻的要求,小薑臉色的變化……

他完全陶醉在自己準確判斷、分析帶來的快樂之中,他相信他那隻梅花鹿,明天,或許後天就會被小薑紅著臉膛送來,他將給予他一頓熱情洋溢的表揚。然後,再在戰友中大表一番自己是怎樣使用攻心戰,擺迷惑陣使手表失而複得的,或者把這“破案”經過,寫成經驗材料,提供給保衛股長參考,做夢都露出勝利的微笑。

第二天是星期日,閻幹事一覺睡到九點。突然門外響起一陣不滿的敲門聲。他連忙翻身下床,開門一看,是馬幹事。原來他從軍裏開會回來。馬幹事進屋見閻幹事睡眼惺忪的模樣,掀著他的耳朵在房裏轉了個圈圈,真會享福。疼得閻幹事忙用雙手去護住自己的耳根,咧著牙叫著“別鬧,別鬧。”接著便說明昨夜晚睡的原因,一口咬定,小薑偷手表,還繪聲繪色地把自己分析和小薑的變化描述一番,馬幹事一聽駭然了,再問一聲偷誰的表時,馬幹事一拳湊在閻幹事的白肉肩胛上說:你真扯淡,昨天我洗完澡起池,見你的手表甩在襯衣上,就是怕丟,我便放進你脫下的襯衣口袋裏”“哦,我那襯衣泡上了水。”閻幹事一聽,傻了眼,老鼠似的鑽進鋪板下,拉出臉盆,抖開襯衣,口袋裏果然有塊表,居然還在無憂無慮地轉動著。

閻幹事、馬幹事麵麵相覷,相繼又笑了幾聲,馬幹事衝著他直搖頭。閻幹事笑得極不開懷,曲鼻歪嘴,一臉尷尬。睡在隔壁的小薑聽到這笑聲,這才蒙頭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