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讀蘇軾作品記

上大學時讀過蘇軾的散文《石鍾山記》和他的詞《念奴嬌·赤壁懷古》。那時年輕,讀書囫圇吞棗,隻覺他文筆好,就是不知道究竟好在哪裏。滿腦子就隻留下老師灌輸的一個詞:豪放。想想也是:“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種豪氣衝天的詞,難道不豪放麽?

近讀蘇軾的作品,我才發現,僅僅以“豪放”一詞來概括東坡的作品,不是對他的誤讀,至少也是以偏概全。準確地說法是:他的作品,年輕之時“絢爛”,年老之時“平淡”。

這種說法,不是老師傳授,也不是書本分析,而是蘇軾在自己作品中坦承的。用現代媒體的語言形容:蘇東坡自曝風格之秘。

他在《與二郎侄》中說:“凡文字,少小時須會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二郎侄何許人也?是蘇軾之弟蘇轍的第二個兒子蘇適。上麵這段話,既是給侄兒如何作文的勸導,也是自己畢生為文的經驗之談。

蘇軾生於1037年,卒於1101年,隻活了六十六歲。如果按年譜閱讀他的作品,就不難發現他的風格,確如他自己所言。

1057年,蘇東坡20歲。這時候的他是青春年少,血氣方剛,才華橫溢,以一篇科舉應試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深得歐陽修、梅堯臣的喜愛,一舉考中進士。細讀這篇應試文章,就知道他的文風是如何“氣象崢嶸,彩色絢爛”的了。

全文共有五段,我們隻看第一段: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所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得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舊而其新。故其籲俞之聲,歡休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

這個開頭不過百把來字,我們且看“崢嶸”與“絢爛”的具體內涵:首先是氣勢雄渾。我想,隻有年輕人一開口說話,才粗門亮嗓,單刀直入。哪怕這是考場,哪怕這裏有眾多的考官虎視眈眈,哪怕這是決定人一生命運的關鍵時刻,蘇軾卻從容不迫,劈頭就以感歎古代盛世刑賞忠厚之至開篇,氣勢不凡。正如兩人對壘,一上來就迅疾出手,當胸一拳,甚是有力。其次是知識廣博。他說,古之賢君隻要誰有一點好處,就及時獎勵他,又及時歌頌他,讚美他,以鼓勵他善始善終;誰有了錯誤,就及時處罰他,但又憐憫他,要他引為戒,幫他改正往日的錯誤,又鼓勵他邁開新的步伐。蘇軾雖然年紀不大,但由於他從小就在其父蘇洵的教導下,博覽群書,具備了豐富的曆史知識,從而形成了仁政治國的儒家世界觀。因而,下筆也就“氣盛言宜”,一顯崢嶸。三是從語言上看,頗有莊孟之風。莊子之文表達自由,汪洋恣肆;孟子之語雄辯濤濤,準確犀利。蘇子此段,或短句,或長言,節奏明快,氣勢強盛,駢散結合。難怪此文一出,主考官歐陽修驚為異人,並書語梅堯臣:“老夫當避此人,放出一頭地。”此後,蘇軾26歲時的《策略》、《策別》、《策斷》等25篇政論文,以及他後來寫的《留侯論》、《賈誼論》、《晁蓋論》、《六國論》等諸多史論文章,無不絢爛之至。

“平淡”是與“絢爛”迥然不同的另一種語言風格。何謂“平淡”?蘇軾在《與二郎侄書》中說:“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這就等於說,平淡並不是平庸,也不是淡而無味,而是作者隨著年齡、閱曆的增長,世事滄桑之變的磨礪,思想感情日趨成熟,表現在為文風格上,就自然以樸素、平易見長,不做作,不鋪張,不雕飾。

就拿《石鍾山記》來說吧,此時的蘇軾已不是毛頭小夥,而是飽受“烏台詩案”打擊之後,幾近天命之年的智者了。此時作文,已達到爐火純青地步。用他自己的話說:“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在他這枝生花妙筆之下,把自己實地考察石鍾山這樣一次普普通通探訪經過,寫得多姿多彩,跌宕起伏。既驚險曲折,又說理透徹,熔敘事、說理、寫景、抒情於一爐。細品字裏行間,雖也“崢嶸”,但是內斂的;雖也“絢爛”,卻是蘊含的。較之青春年少,少了幾分激昂,卻平添了哲人的高古與深沉。

蘇軾天命之年以後的作品還有很多,無論是“賦”如《前赤壁賦》、《後赤壁賦》;“記”如《超然台記》、《文與可筼簹穀偃竹記》;“碑”如《韓文公廟碑》;“傳”如《方山子傳》;還是“書”如《與王庠書》、《答謝民師書》等,無疑是“絢爛之極”的作品。

應當特別說說蘇軾的這最後一篇文章,這是他去世前一年的一封書信,我稱它為“絕響”。看完全篇,蘇軾向好友謝世師表達了一個畢生都在探索的體會:“辭達論”。何謂“辭達”呢?蘇軾以極為平和的口吻說到:“夫言止於達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係風捕影,能使是物了解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了然於口與手者乎!是之謂辭達。”在初學者看來,辭達即語言表達之謂也。如果這樣說,顯然是一點兒也不著邊際。在蘇軾看來,準確地表達事物,並非易事。因為要掌握事物的特征,就像要拴住風捉住影子一樣,是何其的難!能使一樣事物十分清晰地浮現心中,千萬人當中也難以碰上一個,更何況要求能清晰地用嘴說出來和用手寫出來。換句話說,辭達首先是要觀察事物的本質和特征,這是前提,然後才有可能以精準的語言說出來寫出來。這可以說是蘇軾寫了一輩子文章之後琢磨出來的一句大實話。俗話說:言為心聲。老年的蘇軾,心態是平和的,語言是樸素的,而辭達論的道理就這樣永遠地銘刻於我們的記憶之中。

我理解,這就是“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的道理吧!

2006年1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