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宜昌作家散文選》序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我就有了一個壞毛病:讀書隻喜歡洋人的、古人的,不大喜歡現當代作家的作品,對宜昌本土作家作品就看得更少。
個中原因我想很多朋友不言自明。人生苦短,精力有限,若要悉數讀盡天下書,即使活上千年,也恐難完成此任。因此,藏書要藏名著,讀書要讀精品,這是我一慣的閱讀主張。況且,名著、精品不是哪個黨派、哪個文豪、哪個權威機關評判的,而是靠時間和曆史這兩位無情而公正的大師定奪的。
智者千慮,也有一失。我不是智者,當然也就不知失之多少回了。譬如,不大看或者說根本不願看宜昌本土作家作品,就是一大過失矣。究其原因,還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之俗念作祟。2006年9月,頗得餘閑。我受宜昌市作協指派,以三峽晚報《宜昌作家擷英》專欄為依托,編輯《宜昌作家散文選》。我要感謝市作協給我這個機會,讓宜昌作家的作品著著實實給我上了一課,使我懂得“自己的文章,別人的老婆”的理論是多麽荒謬。我在編選此書的時候,完全可稱得上“沉浸濃鬱,含英咀華”。我幾乎天天被宜昌作家的作品所感動。感動之時常常忘形,還情不自禁冒出粗話:“狗日的,寫得真好!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啊!”人有時也怪,似乎隻有說粗話才能把感情表達得酣暢。
光說粗話畢竟低俗,還得說說好的理由。
老作家如鄢國陪、黃聲笑、習久蘭,我就不說了,他們的小說、詩歌,早有《中國當代文學史》予以定評,用不著我在此多嘴饒舌。我隻是想說,他們是我們宜昌人的驕傲。就是因為有了鄢國陪的《漩流》、黃聲笑的《北京見到毛主席》、習久蘭的《公社鋪雲我下雨》等作品,才使中國文壇不敢小瞧宜昌。
還是說說這本選集的作品吧。
最能讓我震撼的是以映泉、呂誌青為代表的小說家的作品。映泉、呂誌青、姚鄂梅、田天、陳宏燦、蔣杏、萬昌言、周立榮、韓永明、閆剛、陳孝榮、杜鴻等人,他們的散文作品,有點像蘇東坡表述自己的作品一樣:“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汨汨,**。”何以造成如此局麵?我姑妄猜測:這是由於小說家長於敘事使然也。小說家寫慣了人物命運,當不是用一個又一個情節來鋪陳故事的時候,隻是選取寫小說剩下的邊角廢料,但這個邊角廢料絕不是普通材料,看似平常,其質地是那樣堅實,光澤是那樣動人,因此加工成的散文作品雖說隻有一兩千來字,其內容也隻是生活中的某個瞬間,但表達的思想感情,卻能給你靈魂深處以重重一擊。映泉的《最後一念》(嘿,題目令人想起都德小說《最後一課》),寫的是文革時期舅爺彌留之際說的一句大實話:“……鬥人的,挨鬥的,反正都是要死的。”就是這樣一句具有哲學意義的語言,叫映泉胸襟突然豁達,從此懂得了人生。他的語言也許沒有散文家的語言那樣華麗,但敘述從容不迫,張弛有度,千字短文卻能勝過言之無物的洋洋萬言。
呂誌青,是我佩服的又一位作家。他的中篇小說《南京在哪裏?》在上海這樣的大地方獲大獎,足見具有大家氣象的才情。可我更喜歡他那綿中藏針的散文。他的散文常常取材於我們身邊熟視無睹的事物。本書選輯的《迷惘者的回旋曲》,寫的是一個人的胡思亂想,甚至是我們每個人在生活中都可能有過的彷徨……這些不經意的事情,經他一加工,所表達的生活哲理,就像金子一樣閃閃發光,讓你心中一凜。他的觀察是犀利的,能從平凡的日常生活看出不平凡的道理來;他的寫法是細膩的,敘述描寫是那樣遊刃有餘;他的推理是嚴密的,步步為營,直至征服你的內心。
說來也怪,作家們都是喜歡文學的,可是經營了半輩子之後,發現文學並不是令人銷魂的美女,而是揮之不去的“魔鬼”。姚鄂梅的《自言自語》,蔣杏的《尷尬之旅》,周立榮的《為什麽寫作》,韓永明的《她在一個什麽地方等我》,陳孝榮的《我以一生築大廈》等作品,毫無例外地表達了作家們苦戀文學的複雜感情。姚鄂梅的孤獨、韓永明的無奈、周立榮的感傷、陳孝榮的歎惋……無不叫人思緒萬千,感慨不已。由於作品反映的是作家們幾十年鬱積於心的感情,所以,他們一旦找到坦陳心跡、直抒胸臆的瀉口,其澎拜的**,就洶湧而出,大有排山倒海之勢。這也是小說家散文好看的重要原因。
其次是詩人的散文也叫我感動。著名詩人劉不朽,是我十分敬重的老師。當年他馳騁於文壇之時,我還隻是一個中學生。八十年代,有幸開會見到他時,我就像一位業餘歌手見到歌壇大腕時張不開嘴一樣,自慚形穢。我倆甚至沒有談過文學。我隻是遠遠地注視著他,默默地品讀他朝氣蓬勃的詩。近年來,他閉門謝客,執著於《三峽探奧》的寫作,先且不論這部書的學術價值究竟有多大,僅這位有著七十多歲高齡的老作家對生命的嚴肅態度,就足以讓我們後輩汗顏!這次選載的《三峽懸棺起源新解》,叫我想起了“大膽假設,小心求證”的胡適思想,表達了他獨特的對三峽懸棺起源的認知。由於作者是詩人出身,雖說他寫的是學術性文字,但不難看出,全文仍燃燒著詩的火焰。詩人姚永標《太陽出來了,但我們要睡了》是催人淚下之作。他以如泣如訴的口吻,敘述了祖母、母親、姐夫的不幸,,讓人感到生活的沉重與艱辛,唯有愛可以戰勝苦難。此外,劉小平的《寫在〈巴山夷水〉出版之際》,周淩雲的《一座孤傲的廟》等詩人的散文作品,語言是詩化的,描摹是空靈的,無不散發著隻有詩人獨有的浪漫主義情懷。
再該說說散文作家的作品了。應該說,宜昌是有一個以李華章、甘茂華、胡世全、溫新階等為代表的三峽散文作家群,或者說是一個散文作家的方陣。從取材來看,他們都是寫三峽、寫清江、寫巴楚,或描寫風景,或記敘人情,大都寫出了三峽的美。我是主張散文要表現美的。其實,不光是散文,一切文學藝術都應該表現美。錢穀融教授說得好:“人生原本是平淡無味的,況且還經常遭遇一些天災人禍,使人感到人生之艱難與無奈,所以經常會產生失落、失望甚至絕望之情。但是,正是有了藝術,有了許多藝術家和藝術作品,它們把人心中真與善展示出來,把刹那間的美凝固下來,變成永恒,才使得人生生機盎然。”都是表現美,散文作家的風格又不盡相同。李華章的《千年屋》,是通過母親“讓棺“的深情敘述,寫母親的崇高與大美;甘茂華的《三峽的聲音與姿態》,是通過川江號子和峽江地理的細致描寫,則寫出峽江山水的雄奇之美;胡世全是學曆史的,他的《滄桑大峽穀》,自然是少不了三峽滄桑變遷史的,因而他的作品更是透露出幾分悲壯之美。
散文作家群中,還值得一提的是“新生代”。青年作家譚岩、陳剛、梅子、朱朝敏、王玲等人,他們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善於從普通平凡事物中取材,寫出年青人不安靜的心靈世界。譚岩的《鄉村素描》,寫出了鄉村生活的哲理;梅子的《穿過曆史的煙雲》,寫出了一個家族的繁衍史;陳剛的《鄉村靜境》,寫出了鄉村生活的詩意;朱朝敏的《打開九畹溪》,則致力於生命意義的探尋;王玲《七月的心戀》,寫出了新時代父女兩代人的膈膜……麵對年青作家的衝勁與長勢,我常常喜悅而又驚駭:我輩自歎弗如矣!
本書的另一亮點,收錄了以符號、高峽、黃波、張勇、楊學武為代表的雜文作家的佳作。符號從市領導崗位上退下來,沒有官場的束縛,不說是口無遮攔,畢竟是敢於直言了。他的作品始終有一種幹預社會、關注民生的使命感和責任感。黃波,是宜昌文壇升起的一顆矚目的新星。他年紀不大,卻像學富五車、飽經滄桑的老者,以老辣的筆法,獨立的人格,敢與雜壇名家“試比高”。他的隨筆《朱自清的1948年》、《新聞史上的“範長江現象”》等,其語言的老辣、邏輯的縝密、思想的深刻,不得不令人歎服。如果說宜昌作家走向全國的話,黃波就是這樣一位每年全國雜文選本“入選率”最高,且以數十篇作品刊發我國知名報刊的新秀,率先大踏步地走向全國了。此外,高峽的新穎立論、張勇的優美語言、楊學武的嚴謹推理,都給我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
《宜昌作家散文選》,可以說是宜昌多年來難得的一本精品集,是宜昌讀者認識本土作家的一本優秀讀物。我道此言的另一依據是,除了作家本身作品的魅力外,張永久兄以他詩人的語言功力、小說家的敘事實力、編輯家的認知能力,對不少作家及其作品予以了評介和賞析,為這本書可讀可賞可藏增色不少。這些點評不能說篇篇精彩,表達了永久兄個人喜好的文學主張和審美情趣,無不鐫刻著強烈的“張氏”烙印,但仍不失為宜昌文學園林裏最為動情的導遊辭。
本書也收錄了我的膚淺之作,我是不便王婆賣瓜的。我出生於上世紀困難年月,成長於動亂之中,讀書甚少。讀書少也就罷了,偏偏又喜歡上了文學;喜歡文學原本也不是一件什麽不好的事,不幸的是本來營養不良,而又熱衷於幹著營養透支的事,這就注定喜歡文學的我,難免有幾分悲愴。好在我有這樣一個淺識:不管你是總統也好,還是將軍也罷;你是作家也好,還是農民也罷,人的一生都是一個過程而已。既然都隻是一個過程,正如“農民哲學家”——映泉的舅舅說的:反正人都是要死的。這就大可不必以結果論英雄了。隻要自己覺得生命燃燒,生活快樂,並能以自己的作品給苦難的人生帶來些許的快意和美感,也就足矣。
有人會說:你把宜昌作家捧得如此之高,難道他們真是這樣嗎?凡事都具兩麵性:宜昌作家當然還有諸多不足。譬如,宜昌除映泉、姚鄂梅、呂誌青、黃波以外,具有全國影響的大家還不是很多。這部書的大部分篇什質量是好的,但也有作品,好似紅漆家俱,規矩,方正,其結構也很嚴謹,語言也很優美,就是不能震撼人的心靈。我們要勇敢地麵對這個現實,才是有自信心的表現。
搞文學真是一樁苦差事。多少有才華有抱負的作家,氣衝鬥牛,除少數僥幸在《四庫全書》的經、史、子、集中留下文字外,大都嘔心瀝血,飲恨而終。何以至此?除學養缺失等多種因素之外,道不足也。我至今仍然認為,文要載道。經、史、子、集為何傳世?是道使然,是文史哲融於一爐使然。現在有作家終於明白,注重讀書,這當然很對,但依鄙人拙見,這隻能解決文的問題。而道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思想,是要靠作家擁抱現實的潛心觀察和生命體驗獲得的,而不是關在象牙塔中拾人牙慧。當然,既是文學作品,毫無疑問要講究文采和形象。譬如小說,你思想再深刻,道理再偉大,偌無扣人心弦的情節和呼之欲出的人物,也是白搭。傳世的作品必然是內容與形式完美的結合。《詩經》、《論語》、《史記》、《紅樓夢》等曆代名著,無一不詮釋著這個規律。
好了,言多必失,這是古人早有定論的。在大家沒有看到正文之前,我說得夠多的了。就此打住。若不經意衝撞誰了,請多多包涵。
是為序。(《宜昌作家散文選》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
2006年10月1日於宜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