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廿八妃殷殷問朝政 九歲童草草登皇位
胡宗憲大軍損失慘烈,“會師萬縣城,踏平支羅寨”已成泡影。四川萬餘水軍,除兩三千帶傷逃脫外,其他全部或燒死,或戰死,或淹死,包括抹香鯨劉綖、巨臂鯨喬應光,獨角鯨周國柱受傷單船逃命,朱燮元率後續水軍隻得望江興歎、束手無策,匆匆救起逃回水兵怏怏而回;湖廣水軍除劍吻鯊熊回、巨牙鯊殷世元千餘逃生外,穀中虛後軍沒有進入火江大陣,其他萬餘人全部燒死、淹死在三峽,包括半生橫行京畿、縱躍長江的大白鯊蔡伯貫,慌亂之中因麻繩套住雙腳無法逃離,也被活活燒死。胡宗憲接到前方報告,驚訝得差點倒在地上昏死過去,半天才悲憫萬分地說,初師慘敗、無臉麵聖,從我開始、將官以上,全部羈押,負荊請罪。
陳時範扶住他勸慰說,胡帥,勝敗乃兵家常事,何必在意一戰一役呢?再說,這也是蔡伯貫、劉綖妄自尊大、輕敵冒進的惡果,更是各家土司掣肘不發兵的惡果,責任全在他們,與胡帥沒有多少責任。
胡宗憲雙手支撐著總督大案,緊閉雙眼說,叫我如何對得起首輔的提攜之恩呀。隻怕我大軍失利,朝廷定然群起攻伐軟肋、人人羅織罪名,他老人家也會寢食難安呀。
穀中虛惶惶不安地說,“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幾萬水軍、十幾員大將全部葬身火海,總得有人擔責撿趟。恩帥,你運籌帷幄、不在陣前, 皆是我穀岱宗和朱恒嶽的指揮責任,請拘押我們,向皇上和朝廷交差吧。其實, 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安排,我穀中虛,原來就不該來主政湖廣、進入三峽。穀中虛空、萬事皆無,能成什麽大事?我的一切都毀在穀中、丟在穀中了。
穀中虛,號岱宗,海豐人氏;朱燮元,號恒嶽,山陰人氏,均為嘉靖年間進士。胡宗憲寬慰說,岱宗兄,你我都是讀書人,怎能過分依賴迷信鬼神?父母取名時,哪料到兄封疆湖廣、主政湖廣,湖廣偏偏有個長江三峽峽穀?再說,我能忍心把岱宗兄和恒嶽兄拘押嗎?
穀中虛感激萬分地說,謝大帥不殺不拘之恩。但是,無人擔責受罰,敗落的高拱一黨,定然借題發揮、興風作浪。
陳時範建議,找幾個下層將軍問罪,隻要渡過了眼前難關,一切都好說了。胡宗憲連聲說,罷,罷,罷呀。
陳時範進言說,為今之計,一是主動責問穀大人和朱大人,做出自處自罰姿態;二是快馬傳信張首輔,以免惡人先告狀,讓他有個思想準備;三是嚴令各路大軍擇要紮營,等候帥令,不得擅自冒進;四是上書皇上,言明土司各懷鬼胎、相互掣肘現狀,便於朝廷拿出新的剿滅方略。
胡宗憲忽然點頭說,拘押敗軍逃逸之將殷世元,交由刑部勘問。
穀中虛不明白地問,熊回、周國柱均為敗軍逃逸之將,為什麽不同時捉拿、一起問罪呢?
胡宗憲冷笑說,殷世元本為京官,沐浴皇恩,不戰死疆場,貪生逃逸,理應嚴懲。其他官員免於處罰,常年風裏來、雨裏去,也不容易呀。
陳時範以為胡宗憲要借機排除異己,也就不好再說什麽了,立刻起草文案, 快馬發往各地。胡宗憲的奏章還在途中,張居正的簡略通告卻先到了:隆慶駕崩,萬曆登基;軍政緩行,等候新旨。
早在閏三月十五,隆慶皇帝就出現了頭昏眼花、伏案昏迷的症狀。這天早朝,剿滅黃中叛亂的具體事宜還沒有朝議完畢,隆慶竟然“呼啦”一聲伏在龍榻上幡然不醒,嚇得滿朝文武臉青麵黑,搗首連呼“皇上!皇上!”忙得幾十名太醫汗流浹背、手慌腳亂,以龍榻為床就地會診,一致認為乃頭部血脈不暢, 需吃藥推拿針灸疏通。經過兩個月精心調理護養,隆慶皇帝的病情漸漸好轉, 身體略略恢複,氣色稍稍健旺,對張居正送來的日本歌妓也有了勃勃興趣,開始雨露恩澤起來。日本歌妓本是戚繼光在日本海船上俘獲的戰利品,一個年輕貌美的隨倭歌舞班子。為感激提攜、周全之恩,戚繼光全部送給了張居正,而張居正和李貴妃正如膠似漆、恩愛複加、時常偷歡,騰不出身子來,同時也不想公開惹怒當朝皇貴妃,轉手送給養病休閑的隆慶皇帝。這樣做的目的,一來表示臣子的無限效忠,忍痛割愛,無私無欲;二來愉悅皇上心情,衝喜皇帝病體,早日“萬歲”起來;三來耗費皇上體力精力,疏懶對李貴妃臨幸光顧,以便自己經常承歡苟且。正是這群日本美貌歌妓,竟然要了隆慶皇帝年輕性命, 嗚呼哀哉死在日本女子身上。
五月十三,隆慶皇帝草草用了早膳,草草地上朝問政之後,精神恍惚地回到寢宮,繼續賞析“喲喲啦,喲喲啦”的日本歌舞,確保三天內完成臨幸日本歌妓的雨露陽光計劃。因為他知道,這一波日本女子還沒有采紅滋補完畢,下一波朝鮮女、西域女、印度女、南越女以及沙俄、羅馬、英吉利女,已經在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送來了。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加倍臨幸如花似玉的日本歌女。這裏要說的是,為了臨幸女子,隆慶皇帝早就把流落街頭的白眉老道陶仲文請回宮中煉丹了,提供自己日夜享用。
其實,貪念女色,並不是隆慶皇帝首創,也不是嘉靖皇帝遺傳,而是一種流行的男人時病,一種古老經典的雄性孽根,一種高貴闊綽的社會畸態,“送金送銀,不如送女人”,“玩古玩今,不如玩女人”,“吃喝抽賭,還是不如抱女人。”在中國古代,就有賞賜女俘、贈送女婢的習俗。到了唐宋時期,更加盛行這種風氣,李白、白居易、蘇軾這樣名傾天下的人物,都有過互贈歌女、互換女奴的奇妙故事。女人天生尤物、世之珍品、物華天寶,是男人生命中那一點殘留的靈魂,相互之間奉送,就像奉送一根黃瓜、一壇老窖一樣隨意。皇帝們喜愛女人,官吏們喜愛女人,文人騷客們喜愛女人,黎民百姓們也喜愛女人。有了幾畝薄田,立了幾根房柱,一定會三妻四妾、行走青樓,“家外有家, 花外養花”;即或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吃了上頓、尙無下頓,看見女人也會打個呡笑、吞汪口水,甚或翻牆爬灰、吹筒燒火、揩油偷腥,忘記了孔子、孟子和老子,落得一個英年早逝、嗚呼哀哉的下場。所以,古人一再告誡後人“少年戒鬥,中年戒色,老年戒得”,是有道理的。
京城五月的太陽正大正猛、正火正流,身著薄如蟬翼的日本歌妓散發赤腳翩翩起舞、節節拍手、嚶嚶歌唱,幽怨而勾魂的眸子時不時掃過隆慶皇帝豬肝般烏紅的浮腫臉龐。他身穿黃色薄衫和黃色薄褲,腳踏黃色布鞋,即使汗流浹背,那頂金碧輝煌的黃色皇冠仍然舍不得摘取下來。流火的天氣加上流火的性趣,讓他再一次大膽夢想,把最後三名日本歌妓一起臨幸了,休息幾天、養精蓄銳,再去後宮看看。於是,他從禦前公公張成手中接過兩顆望月丹,用溫水剛剛吞服,就爬上大龍床,“咿呀吙兒”地臨幸起日本歌女來。
也許是天氣過分炎熱,也許是連續勞作過分疲憊,也許是日本歌舞過分纏綿,在臨幸肥臀蚊子也就是最後一名日本歌妓的時候,隆慶才上馬揚鞭、雄風未展,就長長地趴在她燦白如雪、水嫩如蔥的身上再也懶得動彈了。
五月天是炙胸炙背的。
櫻花歌是迷意迷情的。
拍手舞是醉人醉心的。
日本女是化骨化髓的。
躺在龍**的秀腿蚊子和**蚊子,褪盡了全身被臨幸後留下的最後一抹羞澀紅豔,聽爛了一遍又一遍複唱的櫻花歌,才想起趴在身邊半天沒有動彈的隆慶皇帝。她們急忙一陣呼喚,沒有任何應聲;一陣捏拿,早已僵硬如鐵。頓時,寢宮混亂,驚叫滿天,踩踏逃逸。倒是張成很有經驗,大喝一聲讓禦前衛士封鎖了宮殿大門,羈押了十名日本歌女,然後快速報告代理總管馮保,馮保派人立刻報告了代理首輔張居正。當時,張居正布置了太子朱翊鈞一班學童習文作業正和李彩鳳纏綿,嚇得李彩鳳如同驚弓之鳥,一把抱住張居正悲鳴痛哭, 太嶽呀,我們孤兒寡母全靠你了。
張居正摟住她豐腴冰涼的身子說,貴妃娘娘,有我張太嶽在,就有你們娘兒的幸福在,一切包在我張太嶽身上。
李彩鳳的悲鳴至今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她一口氣為隆慶生了兩個兒子,雖然是當朝太子朱翊鈞的生母,現今隻有貴妃封號,沒有掌管後宮大權。然而 李皇後死後,陳貴妃繼位皇後,奉旨收朱翊鈞為養子,其父乃錦衣衛副千戶, 兵權在握。而今皇上忽然駕崩,陳皇後大權在握,她李彩鳳還有好日子過嗎, 二十八歲的韶華青春又托付給誰?越想越憋屈、越想越悲涼、越想越淒苦、越想越覺得世上的男人都靠不住,所以她的小拳頭雨點般狠狠捶打在張居正寬厚肉實而色澤褐紅的背脊上,萬分無奈地哭訴,我們如膠似漆這麽多年,海誓山盟千萬次,身子給你了、心腸給你了、女兒也有了,你還是沒有讓我當上皇後呀。太嶽吔,你真是人們說的“抽麽子不認人”的壞東西狗東西,好狠的心腸呀,嗚嗚嗚。
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最害怕的不是河東獅吼、暴跳如雷,而是西施柔情、滴滴眼淚。因為這個時候,女人的渺小無助,往往是顯示男人偉岸卓越的最好時機;女人的渴求期盼,往往是男人趁機而入的最美時刻。張居正也不例外, 緊緊捏住李彩鳳一雙小巧細嫩的手兒說,有我在怕什麽呢,隆慶皇帝隻有兩個兒子,一個是九歲的太子,一個是六歲的潞簡王,都是你一人親生,誰做皇上你都是皇太後,誰不懼怕你三分?
李彩鳳仍然眼淚簌簌滴落地說,太嶽呀,世事難料、人心難測呀,帝少母壯的悲劇還少嗎,要是隆慶有遺旨怎麽辦?
曆史上最殘酷的“立子殺母”事件,由千古一帝劉徹發端。為了皇權不失, 他先後賜死了所有的成年太子、兒子,臨死之時不得不立五歲的劉弗陵為太子, 但又擔心美如天仙、寵愛一身、年僅二十三歲的鉤弋夫人子貴母橫、垂簾聽政、幹預朝政,竟狠心賜其自縊而死,隨君陪葬。從此以來、開史先河,皇帝們在傳位幼子的時候,均效仿劉徹,賜死年輕嬪妃。到了北魏時期,為防止外戚專權,逐漸形成一種製度“立子必殺母”,無論長幼體弱,無一例外、無一幸免。大明開朝立國皇帝朱元璋,死後殉葬嬪妃四十六人;奪位皇帝朱棣,死後殉葬三十三人……張居正有力地揉摸著她瑟瑟發抖的肩背說,那就“先下手為強, 後下手遭殃”,立刻通令群臣上朝,擁戴新君、發布新政。
李彩鳳用一雙勾魂的丹鳳眼,含情脈脈地望定張居正深邃的眸子,用光滑挺直的鼻子輕輕地“嗯”一聲,然後一頭紮進張居正懷抱,顯出無限依戀和柔情。
張居正果敢地吩咐宮外太監,立即告訴馮總管,一是將日本歌妓如數羈押大牢,不許放跑一人,不得走漏一滴消息;二是調集所有錦衣衛封鎖皇宮、後宮、嬪妃宮、乾清宮和京城四門,不允許他人隨便出入;三是京城禁軍上街巡邏,設立崗哨、實行宵禁,任何人不得在街上集會、成堆、鬧事;四是通知三品以上官員戌時上朝議事,不得請假,不得延遲。
李彩鳳不理解地問,太嶽呀,天都快黑了,隻怕到了下酉時,還要“雞歸窩狗進圈”的時候上朝嗎?曆史上隻有上早朝的,哪有上夜朝的呢?
張居正圓腰闊臂、方臉粗臂、濃眉大眼、鉤須厚唇,站在那裏就像一尊黑佛,躺在那裏就像一頭水牯,蹲在那裏就像一匹大山。他揮著鐵腕手臂、躊躇滿誌地說,路長鬼多、夜長夢多,必須立即上朝決斷。上早朝、午朝、晚朝, 還是夜朝,都要據實而定,不得生硬習古。
李彩鳳十分感激地說,一切聽太嶽擘畫呀。
在鳥語花香、竹木成林、溪水潺潺的東宮,李彩鳳和張居正再一次溫存綿綿、商議勾兌之後,才帶著九歲的朱翊鈞在數十名錦衣衛的護衛下,乘坐太子輦威風凜凜趕往皇極殿。張居正也坐著首輔大轎緊隨其後,像一隻威猛金雕隨時準備為這對孤兒寡母遮風擋雨,為即將分崩離析的大明朝操心勞神。
由於錦衣衛和禁軍的全部出動,京城一遍肅殺之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無數巡邏、遍地便衣,全城百姓都躲進屋裏不敢出來,隻敢從窗戶或者門縫悄悄窺視街上灰褐色的傍晚,就連商鋪、酒樓、客棧、青樓、澡堂也都噤若寒蟬, 不喘片息。但是,有經驗的老人還是知道,一定是皇宮出了大事,要麽老太後駕崩,要麽當今皇上病危,要麽皇兄皇弟皇子相互殺伐。年過半百的蜀娘滿頭銀發、全身枯瘦,一動不動地坐在檀香木製作的瑤琴旁邊,心靜如水地彈奏著、懷想著、悲戚著,而她花魁樓的女兒們全部擁擠在窗口,驚恐地瞪大眼睛,搜尋街上發生的各類信息,太子輦過來了,後麵跟著首輔大轎,肯定是張居正呀。
蜀娘仍然不理不會、不驚不訝,繼續用枯槁十指撥動著古色瑤琴上那一根根金黃色的琴弦,讓哀婉如泉訴、如落日、如風淒的琴聲在京城的傍晚飄**回旋,在京城的百姓心中撕裂揉碎。
朱翊鈞緊緊靠在李彩鳳懷裏戰戰兢兢地說,母妃,聽這傍晚的琴聲,好怕呀,像涼水潑在背上。
李彩鳳扶起他身子說,怕什麽呢?有你師傅在後麵跟著,一切都有了依靠, 一切都有了主張。
朱翊鈞仍然彎曲著身子說,我不怕皇上,就怕師傅和大胖兒。
還在朱翊鈞五歲啟蒙的時候,張居正布置了作業背誦《為政》篇,就去和李彩鳳幽會。小朱翊鈞想,《論語》中的第一篇《學而》,不就半天工夫背誦了嗎?於是趁師傅不在,帶著幾個學友翻窗而出,爬樹摘石榴、石子打樹鳥、花叢捉蝴蝶、溪水扳螃蟹,哪還記得師傅的作業?等他們性盡趣完回來時,張居正也性盡趣完地回到了學堂,手持戒尺怒目而待,十幾個學童脫褲跪成一排, 每人領賞二十尺,打得屁股紅腫、鮮血滴落、哀號一片。不僅如此,張居正還建議隆慶皇帝派遣太監做童王,伴讀朱翊鈞、監管朱翊鈞,讓他不得隨意動彈半分。從此,朱翊鈞就在幼小的心頭記住了師傅的形象:魔鬼、閻王,鋪子裏的鐵匠、宰行裏的殺匠、菜市口的劊子手,隨時吊著一顆無法落地安生的心靈和一隻在頭頂高高懸著的開水桶……李彩鳳幸福無比地說,他是我們娘兒的救星和雨露,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娘兒,哪能懼怕他呢,有的隻是感激和回報。
朱翊鈞“哼哼”響了幾聲鼻息,再不和母親爭執了,因為他略略知曉母親和師傅的一些事,親密得有些讓兒子吃醋、仇恨和不明白。比如師傅正上課, 隻要母妃來了,即使講到孟子《告子》“五穀者,種之美者也;苟為不熟,不如荑稗”的時候,也要停頓下來讓學童自習,領著母妃悄然而去,不知幹些什麽。
李彩鳳慍怒地說,身板坐直、腦殼抬起、滿臉肅殺,把一個帝王的樣子端出來,百官才威服你、懼怕你。
朱翊鈞癟著小嘴巴說,我還是太子,隔帝王遠著呀。
李彩鳳輕輕拍打一下他的小手說,到了皇極殿,立馬就是天下之主了,還不提前演習一遍嗎?雖說“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這個佛腳還得緊緊抱著,不抱就跑到別家去了。
朱翊鈞假裝威嚴起來,瞪大眼睛看著窗外寂靜的傍晚,行人絕跡、貓狗不見,隻有錦衣衛和禦林軍揮刀持槍、盔甲執盾,往來匆匆、腳步聲聲。朱翊鈞頭也不回地問,到了皇極殿,我該怎麽做呢?
李彩鳳教導說,一切聽師傅的,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叫你說什麽就說什麽,叫你站起就不能坐起、叫你坐起就不能站起。
朱翊鈞有些不滿地說,如果我坐起,他站在哪裏,未必站在台上?
李彩鳳笑著說,傻寶兒子,你當學生坐台下,他當師傅站台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嘛;你當皇上坐台上,他當臣子站台下,“天下之民,莫非王臣”嘛。
朱翊鈞譏笑說,我當學生坐台下的時候,他常常旋到背後打我一頓戒尺, 背膀都打得像花椒樹一樣發麻了,書本掉在地上也不敢撿了。
李彩鳳輕輕摸一摸兒子稚嫩的臉頰疼愛地說,乖兒子呀,這回和往常不一樣了,你坐在台上為君為帝,他隻有站在台下為臣為民,不敢繞到背後打你。朱翊鈞發狠地問,我叫他跪起他能跪起嗎,叫他趴起他能趴起嗎,叫他自縊他能自縊嗎?
李彩鳳一巴掌打在他稚氣的臉龐上憤怒地說,自縊天下人,也不能自縊師傅張太嶽。
一路說著爭執著,太子輦來到了皇極殿,朱翊鈞在母親和師傅的引領下, 臨時穿上父皇留下的寬大龍袍,隻聽大內代理總管馮保在大殿捏著鴨公嗓子呼喊,新皇登基囉!
滿堂驚恐不安的文武大臣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代理首輔張居正率先跪下, 大家隻得跟著跪下伏首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由禦前公公張成前麵牽引、李彩鳳緊隨其後,九歲的朱翊鈞誠惶誠恐地走上金碧輝煌的龍台,坐上朱載垕留下、無數人盱眙的皇帝大位,一雙稚嫩而驚恐的眼睛遊離地望著滿殿的繡花頂子和悠長扇動的頂葉,原來準備的一切話語早就忘記得幹幹淨淨。還是垂簾坐在身後的母妃李彩鳳輕聲提示,朱翊鈞才捏緊小拳頭顫抖說話,眾卿平身。
張居正帶頭高呼,謝皇上。
張成威嚴地掃一眼大殿,不緊不慢地從袖口取出一卷張居正早先準本好的黃絹聖旨,朗聲宣讀:
先皇駕崩,新皇登基;承先啟後,繼往開來;國泰民安,萬世隆昌。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封先皇廟號為穆宗,享受宗族祭祀;
封陳皇後為仁聖皇太後,頤享天年;
封李貴妃為慈聖皇太後,掌管後宮事務;
封張居正為首輔,主管朝廷事務;
封馮保為大內總管,主管內宮、錦衣衛、禦林軍;緝拿妖道陶仲文一黨菜市口斬首;改年號為萬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