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王大成假戲刺太子 馮大胖代理總管權

隆慶是曆史上一個心胸比較狹窄的皇帝,對任何人都不放心,既要美人, 也要江山,更要皇權,即使剛剛吃了望月丹,老虎逞群羊一般寵幸了美妙女子, 腰帶都還沒有全部係好,皇冠也還沒有全部戴周正,就急急忙忙或者上朝議事, 或者批閱奏章,或者找官員談話,就像一架臃腫浮麵的西洋座鍾,從來沒有停下來歇息過。但是,一旦停歇下來,就再也走不動了。

這天清早,他剛剛把幾名靚麗無比、魅力無窮、銷魂無邊的朝鮮女子收拾了一盤,大內總管李芳帶著一幫太監,在簾子外躬腰低聲候問,皇上,好了嗎, 舒服了嗎,還要望月丹嗎?

貼身太監回答,好了,舒服呢。

李芳低著頭又說,時間不早了,該用膳上朝了,大臣們候著。

太監們把早膳盒子抬進去,雖然花樣百種,熱氣升騰、芳香撲鼻,但是隆慶皇帝沒有一點胃口。因為他太累了,三四名女子輪番寵幸,不要說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就是嗓子裏的唾沫也擠得一幹二淨,喉嚨還塞得進去食物、流得進去湯水嗎?他搖搖頭,表示什麽也不想吃。

李芳端著一碗鯉魚蓴菜湯,親自上前勸導說,多少得吃一點,天下大事等著您處理,天下美女也等著您寵幸。

隆慶皇帝微微張開烏黑的嘴巴,讓李芳用勺子喂給他,直到一碗鯉魚蓴菜湯全部滑進肚子裏,眼睛才微微睜開,氣息才呼呼喘出,一種生命體征的顯像在臉頰上漸漸泛起。喘息一會兒,隆慶皇帝被錦衣衛和太監們抬到皇極殿,大臣們立即下跪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隆慶堅強地伸直頭,吃力地揮揮手,殿前太監代為喊道,平身。大臣們叩首回答,謝皇上。

隆慶皇帝回憶起李貴妃訴說的事情,盡力瞪大浮腫的眼睛,四處茫然搜尋輕聲問,高拱呢?

朝臣們左右一望,到處不見高拱。張居正立即出列啟奏,據說高首輔口吐鮮血,奄奄一息,家人送來了請假帖子。

於是有禦史雷士幀啟奏,支羅土司黃中反叛朝廷多時,國號畢茲卡,自稱武王,大封文武百官。一向懷柔治理天下、招撫禮讓邪惡的高首輔,隻怕嚇尿褲子、躲禍家中,以免受到牽連吧。

更有人憤然彈劾,天下之亂,全在高禍。幾年來,高拱執政,朝鮮混亂難息、蒙古伺機挑釁、倭寇連連掠海、台灣土著造反、南越蠢蠢欲動、土司封關稱王、西藏新疆遠阻不聽,把一個強盛穩固的大明朝,拖入了分崩離析的邊緣, 皇上憂心如焚、後宮食不果腹、官吏窮困潦倒、百姓流離失所。高賊不殺,朝廷不容,國人不容,天下不容!

馮保從殿外匆匆趕來啟奏,更加可惡的是,高拱派門客刺殺太子。

群臣一片驚呼,就連準備為高拱據理辯解的一些大臣、禦史,也像霜打的茄子,腦殼夯拉得抬不起;也像糞堆裏的蒼蠅,嘴巴縫裹得張不開。皇上悚然站立,氣得全身發抖,雙腳跺地,剝皮,剝皮!

剝皮之刑是他老祖宗朱元璋發明的,警醒了無數官吏,震懾了曆朝貪腐, 太平了許多時日。但是,此酷刑已近兩百年十一朝代沒有使用,而今再提出來, 人人毛骨悚然、背心發涼、雙腳抽筋。禦使中丞兼應天巡撫海瑞跳出來啟奏, 空口無憑,可要人證。況且高拱高大人一向嚴於律己、節操可見、忠心不二, 斷然不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請皇上明察,不要被奸佞之人蒙住雙眼。

馮保肯定地說,凶手叫王大成,已經招供畫押,刺殺尖刀是物證,旁邊多人是人證,太子是受害人,李貴妃和貼身太監張成也親眼看見。人犯供罪畫押、牽出幕後,大牢羈押、腳鐐手銬,等候皇上處決。

跳雞子李芳跳起來說,高首輔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定是有人陰謀構陷, 請皇上明察。

海瑞理直氣壯地說,既然是刺殺太子的重犯,理應交給刑部三堂會審,能憑你錦衣衛一家之言定罪、候斬立決呢?大明律法,難道是你錦衣衛一家之法嗎?

馮保毫不示弱地說,錦衣衛是先祖親自設立,忠於皇上、忠於朝廷、忠於天下,難道你海瑞還敢懷疑先皇和當今皇上濫設司法、亂用皇權不成?真是膽大包天,狂妄至極,徒有海青天的虛名。刺殺太子,總管公公李芳一幹人,也是主謀呀。

李芳嚇得匍匐在地大聲哭喊,皇上,冤枉呀!

海瑞更加氣憤地說,當今皇上效法先皇,吃藥吃丹、**幸美女,身體愈下、朝政疏懶,就是你們這些奸佞之臣、權術之臣、喜功之臣、禍國殃民之臣所為。大明王朝要亡,也就亡在爾等國賊手裏。

張居正上前一步正色說,海瑞你身為禦使,應該為皇上說話,為朝廷諫言, 哪有你這樣當麵汙垢皇上、詛咒朝廷的呢?虧得你是個讀書人,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何以為禦使?要不是當今聖上開恩赦免,隻怕你還在大牢裏蹲著,哪有你在朝堂信口雌黃、目無君父的時機呢?

海瑞氣憤得頭發上指、怒目圓睜、雙手發抖,正要一步上前撞向殿柱以血為諫、以命為諫,被馮保一把拖住了。

張居正激憤地說,身為臣子,動不動以性命威脅,成全自己千古英名,構陷皇上萬世罪過,應該充軍發配、立斬不赦。

隆慶皇帝擺一擺手,幾名錦衣衛將“嗷嗷”嘶叫的海瑞拖了出去。但是, 皇上仍然沉浸在王大成刺殺太子的驚險場景中。雖然後宮充盈、美人如草,但是都空槍空炮,無一人懷孕,除了李彩鳳在他做裕王時生有二子和剛剛生產的棲霞公主以及別的嬪妃生產的永寧、壽陽、瑞安、延慶公主外,再無別的子女了。皇家人丁凋落、朱家香火搖曳、後繼皇位乏人,偌大一個大明江山,難道還要交給黃中那樣的蠻夷土司嗎?所以,隆慶皇帝咬牙切齒地說,把李芳、高拱斬了。

原來,張居正昨晚離開後,馮保找來院裏的花匠王大成問,大成呀,想一生富貴嗎?

四十多歲的王大成,雖然綽號瘟雞子,卻人高馬大、虎頭虎腦,一臉的憨態可掬之相。他搖頭說,一個討米要飯人,是二老爺收留,才拈回一條賤命, 我生是馮家人,死是馮家鬼,不要什麽富貴。

馮保很感激地說,如果我要給你一趟富貴,也不要?

王大成站在他麵前像一尊鐵塔,仍然搖頭說,老家的房屋被水衝了,全家人不是淹死就是餓死,剩下我一個單身漢子,要富貴何用?我隻要侍候二老爺一輩子,跟隨二老爺一輩子。

馮保指著旁邊的座位說,你坐下,我有話要給你說。有人讓你立業你不立, 就是大不忠;有人讓你成家你不成,就是大不孝;有人讓你富貴你不富,就是大不仁;有人讓你名聲你不名,就是大不義;有人讓你報恩你不報,就是大不信。一個人活在世上連忠、孝、仁、義、信都做不到了,還有什麽意思?

王大成囫圇跪倒在地說,二老爺,奴仆不知道怎樣回答呀。

馮保扶起他說,而今,我遇到一點傷心事,自己不好出麵平息,想你出頭幫忙一把,不知可否?

王大成再次撲倒在地說,我已說過,生是二老爺的人,死是二老爺的鬼。如果需要,我的命您都可以直取,還有什麽忌諱呢?

馮保輕聲而鋒利地說,高拱和李芳依仗李皇後勢力,聯手準備陷害我,進而陷害李貴妃和皇太子,達到置換太子、控製皇上、獨霸天下的罪惡目的。到那時,朝廷就亂了,天下也丟了,百姓就要遭罪了。

王大成跪在地上說,請二老爺不要說那麽多關乎國家、朝廷、黎民的大道理,奴仆聽不懂,也不想聽懂。奴仆隻聽您的,隻為您赴湯蹈火、舍生取義、肝腦塗地。二老爺隻管吩咐,我做就行了。

馮保蹲下身子說,明天辰時一到,太子要從貴妃府回到國子監上學。你懷揣一把尖刀撞過去,自然有人當場擒拿你。但是,切記,千萬不要傷害太子, 隻是衝撞過去就行了。

王大成笑著說,不需要他們擒拿,我摸出尖刀自行了結,省得麻煩牽連你們。馮保搖頭說,壯士萬萬使不得,這樣輕易死了,不但沒有一點意義,說不定還害了你家老爺呀。擒拿你的人,是三老爺和大少爺率領的錦衣衛,都是自己人,千萬不要害怕。到了東廠,無論怎樣用刑,無論怎樣誘供,你一口咬定是高拱、李芳雇傭的殺手,讓皇上斷子絕孫、遺落江山。

王大成咬著粗大的門牙說,知道了二老爺,放心了二老爺,就是打死我, 也隻說是高拱、李芳雇用的殺手,別的一句話也不說。

馮保在家排行第二,所以,他經常要求家人、門人、仆人叫他二老爺而不叫大人,以示不忘馮家根本,不忘故交親情。老三馮佑綽號水母,也常常被叫作三老爺;而大哥之子馮坤寧綽號水螅,被叫作大少爺。馮保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是我的花匠,就是我的家人親人,怎麽會要你的命呢?皇上下旨斬首的時候, 自然有死囚替代你。

王大成匍匐在地長聲哭喊,二老爺!

馮保扶起他,遞給他三萬兩銀票說,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輕易落淚? 三老爺和大少爺把你從大牢救出來之後,立即拿著這些銀票和原來的積攢趕快出逃,不要停留片刻,以免節外生枝。最好到張居正的江陵縣,那裏是張姓大族,改王姓張、置田買房,娶妻生子、享受天倫,平安一輩子。

王大成再一次匍匐在地,失聲痛哭,咿咿呀呀不能成句子,鼻鼻涕涕接連不斷歇。

馮保叫大少爺馮坤寧進來,把王大成帶出去,精心準備明天早上衝撞太子的事情。

正要出門,王大成回轉身說,二老爺,我是馮家的人,到江陵縣之後,改姓馮可以不?從此之後,我的子子孫孫都改姓馮了,沾二老爺的風光。

馮保滿懷歡喜地說,要得,改姓馮,馮家又多一房人……拖走了海瑞、李芳,大家一言不發,一聲不吭,都眼嚕嚕地望著隆慶皇帝, 看他怎樣進一步深究這次刺殺事件,打擊朋黨、清明朝廷。隆慶皇帝狠狠地喝了幾口福建清溪的鐵觀音,殘留在嘴巴裏的兩片茶葉也狠狠地嚼了吞進肚子, 然後舔一舔烏黑的嘴巴問,他們還有哪些同黨?

馮保上前朗聲回答,高耀、高儀兄弟。

隆慶氣得一巴掌拍在案桌上,歇斯底裏地說,斬高拱、高耀、高儀九族, 抄沒家產;免李芳死罪,送皇陵勞役。

張居正上前詢問,高拱估計已死,無法斬殺。您已下旨斬殺李芳,還要更改嗎?

隆慶木然而眷念地說,朕順利登基,李芳有大功,與高家兄弟不同。

戶部尚書高耀,號南宮,長沙人氏;禮部尚書高儀,號南宇,錢塘人氏; 首輔高拱,號中玄,洪洞人氏,籍貫相隔千萬裏,根本就不是一脈,卻在官場拉成了兄弟、列入了家族,相互幫襯、相互提攜、相互發展。當然,這並不是臣僚們關注的,臣僚們關注的重點是誰來接位的問題,“尚書倒了尚書在,官僚死了官僚有。”可是,皇帝都愛玩平衡術,喜歡臣僚們矛盾重重、相互監督、相互揭短、相互打壓,從而達到分權分力統治的目的,使得權力更加鞏固,不會旁落他人。那麽今天,在張居正和張四維中,選誰做首輔呢?誰才是自己信得過的人呢?李貴妃的話總在耳邊回響,張居正是太子的老師,學為師徒、情為父子。如果他人來做首輔,二人尿不到一壺,太子怎樣監國理事?朝廷官員怎樣統領調撥?但是,一個年輕的貴妃,經常幫一個朝臣說話,無親無故、無鄉無黨,也有些貓膩呀……這時,張居正忽然上前啟奏,打斷了隆慶的片刻思維,皇上,當務之急是商議平息黃中之亂,不是首輔人選。一旦賊寇形成氣候,就很難剿滅了。

隆慶皇帝見張居正關鍵時刻不爭權奪利,麵部有了少許喜色,但是還想進一步試探他。所以隆慶說,平息黃中固然重要,但不是當務之急,不是眼下第一要務。眼下第一要務是選拔一位德才兼備、勇謀相濟、治國平天下的首輔。沒得首輔,誰來統領朝臣製定滅寇戰略?你可以嗎,張愛卿?

張居正正要歪打正著,誘導皇上跟著他的思路來。但是,他不是那種淺薄無胸機之人,更不是那種讓人一眼看透心底之人,他要留給世人一種“智慧超群而又心襟坦**,敢作敢為而又恭謹謙讓”的完美形象。所以,張居正立馬跪地謝恩說,太嶽才疏學淺、德寡力薄,做一個次輔就很吃力,哪做得了首輔? 我還是好好做太子的師傅吧,傳導他的學業,教授他的道德,培育他的國器。張居正一黨急得汗流浹背,生怕皇上準予了他的請求;而高拱一黨卻暗暗歡喜,一旦皇上準予,那麽首輔必定是高黨的張四維。所以,朝堂中略略有些躁動,有些竊竊私語,有些各為其主。隆慶雖然病入膏肓,但是有自己獨到的思維行事定式,你越不想要的東西,他越想要送給你;你越想要的東西,他越不想送給你。雖然如此,隆慶對張居正還是留了一手,聲音有些苦澀地口諭, 張居正暫時代為首輔,張四維為次輔,王家屏為內閣,立即主持製定剿滅黃中計劃。

張居正、張四維、王家屏同時跪地,磕頭謝恩。

隆慶嗬欠一個接一口、眼淚一片又一片,疲憊不堪地繼續頒旨,馮保為代理總管,主持宮中諸事。退朝吧,朕累了,要補一補。

大家知道,皇帝累了、補一補,就是道家的“采**女紅,喝童子童尿”, 不但不能滋補養護,反而耗費男人精血力氣,是一個折壽短命的事情,但還是齊齊跪下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馮保歡天喜地領著隆慶皇帝去找剛剛送來的南越女子滋補,而代理首輔張居正召集官員研究剿滅黃中方案。

張四維壓住滿腔的怨氣堅持說,既然各路大軍已形成合為態勢,黃中必然如同驚弓之鳥,隻需派一大員前去,曉以利害、動之情感、施予皇恩,定然降下反旗、拆毀關隘、退出州縣、解散袍哥,回到支羅老老實實做土司。如果大軍對壘,錢糧大批耗費,傷亡一定慘重,白草出兵、北京解圍、播州平叛,以及為父報仇占據州縣,大家親眼看見黃中兄弟,其彪悍勇猛、擘畫計謀,非明軍所及。

張居正“新官上任三把火”,必然要樹立自己威信,所以十分強勢地說, 難道本夫還怕奸夫、官員還怕百姓不成?他黃中就是有三頭六臂九個腦殼,我張居正也要把他撕來吃了。現今朝廷主要麵臨兩大任務,必須堅挺推行、不得半途而廢,一是“一條鞭”的經濟新政,二是“取消幫會,鏟除袍哥”、鎮壓叛亂的軍事新政。黃中反複無常、勢利小人,玩耍朝廷、禍害地方,必須堅決鏟除,不留後患。各路剿賊大軍準備就緒,隻要選好了統帥,擬好了戰術,三個月內必然剿滅黃中、搗毀支羅、緝拿叛逆,威震武陵、驚醒土司、安定蠻夷。

於是,大家站在各自利益集團,紛紛提出統帥人選。張四維集團先後提出了李標、朱燮元、陸炳等人。張居正集團的人笑著說,堂堂大明王朝,真的沒人嗎?陸炳這樣的假太監做統帥,真是讓天下人笑話呀。

一陣沉默之後,張居正集團的人提出了王堯封、穀中虛等人。但是,張居正沒有讚同反而說,我看沿海抗倭的胡宗憲、戚繼光最合適,隻是不知道選誰為帥更好。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張四維發難說,胡宗憲、戚繼光縱然能征善戰,但是東南大門一開,倭寇更加猖獗,明朝更加危險。這不是細娃玩嘎嘎九,而是拿大明王朝和天下百姓開玩笑。

張居正嚴正說,攘外必先安內,攻前必先息後。用重金美女安撫日本、朝鮮、蒙古、南越諸夷,求得片刻安息,等平息了黃中,再回頭收拾他們不遲。不然的話,他們內外呼應、前後夾擊,陸海聯手、鐵蹄不堪,一手按不住兩個虼蚤、一口吃不了兩個湯圓,大明王朝真不保了。

最後報請皇上裁定,浙江巡撫胡宗憲為兵部尚書兼湖貴川陝總督,統帥四省大軍,合力剿滅支羅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