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劍齒狼慘敗大梁山 白虎星移駕支羅寨

話說各路大軍相繼出發攻擊,真可謂勢如破竹、秋風掃葉,毫無準備的明軍官兵,哪是這些如狼似虎支羅軍的下飯菜?有的即戰而亡,有的不戰而逃, 有的望風而降,涪陵、夔門、施州、百戶司先後被順利攻占,就是距離最遠的信陵,也在大軍的遙遙相望、旌旗所指之下。但是,劍齒狼黃詔和鬼狐狸文家勝所率西路大軍,卻慘敗無功、亡之五六,軍威大挫、困守孤城。不僅如此, 四川兩三萬大軍趁勢追擊,將文家勝退守的開縣城團團圍住,連麻雀也飛不進去一隻,情況萬分危急,十萬火急。

先前,黃詔和文家勝起兵萬縣,一路十分順暢,鄉甲保丁們聞聲而躲,百姓庶民駐足觀望,沒有半碗酒的工夫,就攻破了有兩千守軍的開縣城池。黃詔在馬背上揮著長鐵鏟驕傲地說,兩天拿下達州城,五天拿下重慶城,半月拿下成都城,擁據西南半壁江山,沒有任何問題了。這樣一來,我路大軍就是頭功, 我和幺姑爺也是頭等功臣。

文家勝雙手握著鐵鏈子說,年輕人,“小心駛得萬年船,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不要急躁呀。我們還是駐紮開縣城,探明敵人動向,摸清敵人虛實,仔細研究後再說。

黃詔指著達州方向說,潰逃之敵就在我們前麵,如果不乘勝追擊,就有喘息之機和防範之力了,再攻打就困難。我是大軍主將,一切聽我號令,傾巢出動、全軍追擊,翻越大梁山,占據達州城。

文家勝雖是長輩,但是副將,軍中隻論官銜而不論輩分。所以,他隻好攔住黃詔說,將軍要追擊也行,但是必須分兵兩千給我,一來可以守住已占城池, 建立據點、籌備糧草、安撫百姓;二來一旦攻擊不利、大軍潰退,可以接濟; 三來穩住陣腳、招募新兵,解將軍後顧之憂。

黃詔詼諧地笑著說,要得,隻是攻下達州城的功勞,沒有幺姑爺那一份。

文家勝也詼諧地笑著說,我這一輩子什麽都不想要了,隻要你家幺嬢黃鷳姑。

黃詔率領一路裹挾的反叛者萬餘人,滔滔洪水一般,繼續追擊向達州逃竄的明軍殘餘。來到大梁山下,溝壑越來越深邃,道路越來越狹窄,草木越來越茂盛,人馬隻能依次獨行,不能群湧追擊。黃詔皺一皺眉頭號令,我們難走, 敵人更加難走。先出溝壑爬上山頂者,給予重賞!

有旗長擔心說,山高溝深、林草茂密,謹防敵人埋伏。

黃詔怒吼道,潰逃之軍,哪有力量埋伏?趕快追擊,違令者斬。

話音未落,隻見茂密的草木中滾石、橫木、柴火、油桶、箭矢飛流直下, 瀑布而來,暴雨突至。深溝兩端被石木堵塞,比苗疆城牆還高三尺;被大火燃燒,火苗躥起三丈有餘,萬餘將士全部困死在深溝,像鍋裏煎鰍魚或炸青蛙一樣,哪裏逃逸呢?滿溝哭喊一遍,嚎叫一遍,滾彈一遍,踩踏一遍,血流一遍。黃詔帶著將士們左衝右突,皆不得脫身,可憐支羅土司第一健碩美男,竟然全身燙傷、發眉燒盡。正覆滅之時,文家勝率兵士民眾趕到,輪番上前將滿滿的水竹筒丟進火海,熄滅煙火、挑開火路,打開黃詔殘兵逃生通道。

原來,李廷龍易裝從狗洞爬出之後,快馬趕到開縣城,先吩咐知縣帶著守軍和捕快,稍加抵抗之後經大梁山撤到達州城;其次檄令城口、宣漢、開江、梁平、達州駐軍火速趕往大梁山集結,並請達州守備徐中佳統一指揮,設伏深溝茂密草木之中,專候黃詔大軍入甕……見黃詔傷痕累累、麵目全非,黃中脖子氣得比水桶還粗,一令牌摻在案桌上雷霆喝道,敗軍之將,留之何用,拖去斬了!

黃詔為黃屋之子,急得他眼睛鼓起銅鈴大,雙腳跳起三尺高,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黃河、黃甲、黃榜均上前求情,請黃詔戴罪立功,並願意協助他率兵解救開縣城。

黃金見黃中臉色略有喜色,立即進言說,黃詔全身燒傷,不宜領兵出征, 應該立即回到支羅,用蓴菜湯內服外洗,兩月可治,否則會落下終身殘疾,損害我支羅一員大將。依我看,這事也不能全怪黃詔,怪我考慮不周、麻痹大意。先不說夜蛙子李廷龍的陰險狡詐,就說徐中佳吧,綽號雙峰駝,與俞大猷、戚繼光、陳璘為同僚,一條長槊天下少逢對手,京城勤王時大家都見識過。他年近七旬、足跡萬裏,戰功顯赫、經驗老到,先戰朝鮮、再滅播州、又征蒙古、還驅倭寇,特別是跟隨劉綖和馬孔英剿滅楊應龍的時候,一槊當先、血路開道,連總兵馬孔英都戰死了,他居然僅受皮肉之傷。這樣一位叱吒風雲的百戰將軍, 初出茅廬的黃詔哪裏是他的對手?而今當務之急,還是派雷放做前鋒、羅伯龍為協助,率三千兵馬解危開縣城。羅伯龍的職責是用炮火打擊開縣圍城之敵, 要凶猛,要張狂,要鋪天蓋地、聞風喪膽;雷放的職責是撕開一條口子,與城內文家勝配合擊潰敵軍,然後乘勝追擊。追擊的時候,也要注意戰術,馬軍在前,步軍殿後,以強大的聲勢驅趕敵人,這樣才能保存自己的實力。當然,這還不夠,便宜了徐中佳,報不了大梁山慘敗之仇。所以黃甲、馬千駒再率三千兵馬,從隱蔽小路到達大梁山,也在徐中佳設伏的深溝再次設伏,也用滾石、橫木、柴火、油桶、箭矢攻擊。

黃甲彎著頭說,三哥沒睡醒嗎,提的哪一壺?常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嫁二道人”,老奸巨猾的徐中佳會在收拾別人的地方被別人收拾嗎?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黃金用激將法說,老四,如果可能了怎麽說?

黃甲雙手一攤打賭說,如果可能了,把我頭下了過年。

黃金望著黃中問,如果不可能了,我的頭也下了過年。土司大哥的意見呢? 黃中想起以前黃甲的軍令狀,大多作廢了,而今隻是一個嚴肅軍紀的形式而已。但是,他仍然板著麵孔說,軍中無戲言,均立軍令狀。

幕僚們立即送上紙筆,由黃中和眾兄弟鑒證,黃甲和黃金雙雙簽字畫押。黃甲不會寫字,就畫了兩個圓圈,加了幾條黑線,看起來就像兩隻正在爬行的烏龜。黃金把毛筆往硯台上一擱又說,老四既然是伏兵主將,我還有話要說。殲滅徐中佳後,絕不能留念戰場財物,更不能喘息養身,必須立即讓部分兵士裝扮成他的殘兵逃往達州,賺開城門,一舉奪下城池,等待大軍到來。

黃甲賭氣說,我是個粗人,眼睛殺紅了,哪裏停得下來手腳呢?這個主將還是請妹夫馬千駒來做,他在少林寺學文又學武,修身又修心,連喝酒都有度, 更不容易生氣發癲。

黃中點頭說,要得,地狐狸馬千駒為主將,黑虎星黃甲為副將領兵出發。說著,將半邊琥珀兵符遞了過去。

這裏不說羅伯龍父子怎樣炮轟開縣圍城敵軍,急急忙忙如喪家之犬;也不說雷放一馬當先殺開血路,和文家勝裏應外合撕開重圍;更不說黃甲一把牆錘和徐中佳一條長槊在大梁山下,你來我往、你拚我殺大戰五十回合,最後被黃甲一錘打翻在駿馬之下,風雲際會一生的老英雄竟然悲壯地慘死在大梁山下煙火彌漫的深溝;還是不說馬千駒詐稱徐中佳敗軍翻越大梁山,賺開達州城門, 輕易得手、加固城牆;最後也不說李廷龍詐死老虎洞,脫衣換袍、披發為道, 再一次撿命逃往重慶。我們繼續說在萬縣大帳等待前方戰報的土司大爺黃中, 因為他正給幾個兄弟訴說被蜀娘淒婉琴聲驚擾的那場黃粱美夢,訴說那些夢境中至今曆曆在目的動人場景。黃中回想說,那就是個山洞,好像車羅洞,裏麵石筍成林,剔透碧綠,光芒四射;溪水潺潺,清澈見底,魚群歡尾,蝦米彈飛; 紫氣氤氳,玉佩環玨,仙女成群,鼓樂喧天,歌舞綿綿。我正獨自漫步、遊覽美景,擁擠的人群中竟然看見爹了。他拉著我的手說,兒呀,那張石椅子高大結實,上去坐坐,看坐不坐得穩呢?

黃河插話問,大哥,坐穩了嗎?

黃中接著說,坐穩了噻,爹還給我披了一件破舊衣衫。可是,剛剛披上, 衣服就變成了黃色,石椅子也變成了黃色龍床,閃閃發光、炫目耀眼。

黃榜從椅子上跳起來說,祝賀土司大哥,黃袍加身,稱王稱帝。

坐在旁邊的黃金一直默默不語、心事重重,完全洞悉了黃中的隱秘心思。見大家都等待他說話,歎息一聲才說,照目前的形勢看,稱王稱帝還早,撤回支羅也無前途。說著,扯開一張土布地圖懸掛在牆壁上,用馬尾刷指著繼續說, 這裏是老家支羅,這裏是我們所在地萬縣,這裏是達州、夔門、信陵、百戶司、涪陵,這一片區域,東西長不過兩千裏,南北寬不過一千六百裏,有大梁山、七曜山、巫山、馬鬃嶺、綠蔥坡、雪落寨等大山分別阻攔,有磨刀溪、清江、唐崖河、酉水、烏江等河流縱橫交錯。看起來我們占據的區域很廣大,地勢險要、屏障堅固,但是,和明朝占據的區域比較,僅僅是滄海一粟、羅鬥一豆。加之周邊的土司貌合神離、各懷鬼胎、尋機鬧事,至少目前沒有稱王稱帝的群眾基礎和武裝實力。一旦土司大哥公開了帝王名號,必然朝野聯手、群雄疾憤、萬眾同愾、天下合圍。公開越早,失得越快;名號越響,敗得越慘。天下人就這樣,“不患人窮,而患人富;不患人賤,而患人貴。”

黃金一席話,說得大家心情沉重,啞口無言。原以為稱王稱帝很簡單,像樹上的桃子李子,伸手摘下來往嘴巴裏塞,黑衣服換成黃衣服、白帕子換成金冠子、楠木椅換成大龍榻,兄弟姐妹、庶民百姓跪在地上三呼萬歲就行了,沒想到還有這樣多的講究。黃紹龍一邊“咕咕”地喝著葫蘆裏的苞穀酒一邊囫圇吞棗地說,還是百姓好,自在自由、安然無虞。

黃金指著地圖上的支羅說,經過二十多年建設構築,支羅寨自然十分堅固,八條大通道、三條環形圈、一百多個寨卡,形成了網狀式防衛係統,但是人口有限、物資匱乏、地域狹窄、道路崎嶇,不便於運動遷移和信息溝通,更難有大弧度的回旋餘地。無論勝與敗,無論退與進,都無法快速聯絡前方、有效指揮前方。所以,大本營遷回支羅寨,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也是一個沒有前途的選擇。

黃河插話問,有其他良策嗎,你說說看?

黃金拈著幾根長長的胡須說,現而今唯一的辦法就是,率支羅土司精兵遠征,衝出三峽、挺進中原、問鼎北京,引出群雄、攪亂天下、渾水世界,然後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或三分天下,或半分天下,或全有天下。

黃河說,這樣一來,家小全部得帶走,物資也得全部帶走,支羅寨千百年的基業,全部都得丟下。

黃金揮著馬尾刷說,成大事者,四海為家、雲天為帳,不在於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不在於一時一事的便宜。想秦王嬴政,不貪大國之福,走出冷峻黃土, 橫掃割據六國,一統紛紜天下,號稱第一始皇,夢想千秋萬代;劉邦斬蛇起義, 離開富裕沛縣,涉險鴻門之宴,發配艱澀漢中,終成漢家霸業;元世祖忽必烈不戀世居中都,不戀遼闊草原,遷都遙遠北京,逐鹿廣袤中原,橫掃偏遠大理, 攻克峻嶺四川,開元家統領之先河,成一代千古帝君。這些,都是成大事者的典範,也是後人應該效仿的模板。當然,可以留下一些兵將固守支羅寨,一來保護家小,鉚定川江;二來經營老巢,以備遠征不利落腳。

黃中不置可否,內心強烈煎熬、神智猶豫不定,因為這樣一來,全族人、全支羅人的性命全部維係在自己身上,彩娘、紅娘、玉娘也得跟著受苦受累, 甚至香消玉殞。如果攻伐失利,祖先留下的富裕基業,將全部毀於一旦;百呼百應、傲視江湖的十數萬袍哥兄弟,也將分崩離析。所以,他十分淡然地說, 此事暫時擱置,等我思考兩天再說,散了吧。

時間一天天過去,前方的壞消息不斷傳來,讓身在陪司萬縣的黃中驚恐不已。湖廣十萬大軍分三路正往夷陵集結,亦步亦趨、等待觀望;四川九萬大軍分三路準備攻伐,柵欄推進、小心翼翼,一路水軍沿川江而下,一路馬步軍經鄰水、桂溪北上,一路馬步軍經南充、蓬安東進;甘陝七萬馬步軍也正要翻越秦嶺和大巴山,山高路陡、艱難行進;貴州六萬馬步軍正在集結,擬走何方, 不得而知。大軍之所以合圍緩慢、推諉等待,是因為朝廷紛爭不斷、目標不明、統帥難定,高拱主張招撫,張居正堅持剿滅,其他人坐山觀虎鬥。同時,能征善戰的李化龍因斬殺降將張延麅被李廷龍舉報,海瑞、雷士幀聯手彈劾,被拘押入獄,其他將領都不入朝廷法眼……黃金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立即叫上一幫兄弟找黃中商議對策,土司大哥,“當斷不斷,反受其害”,如果再猶豫不決, 幾路大軍一旦到達指定位置,四麵合圍就緒,我們很難抵抗人家呀。

黃屋急得滿臉通紅、鼓著銅鈴眼說,是是是噻,火石落落落腳背背背上。黃中環顧一眼幾個兄弟說,想去想來,還是覺得原來的想法很正確,大本營應該建立在支羅寨。那裏畢竟經營了千餘年,特別是近年來擴建、改建、加固,已經堅硬無比、固若金湯了,比楊應龍的海龍囤堅固十倍百倍,就是達州、夔門、信陵、百戶司、涪陵等地丟失,我們也可以在七曜山周旋幾年。等待時局變化,群雄興起、相互幫襯,我們再作計較不遲。再說,光打仗也不行呀, 還要治理土司、管理司民、教化愚頑、征納賦徭、支持戰爭。所以,我們隻有回到支羅寨,才能治司攻伐兩不誤。

黃河支持說,大哥說得在理,“狡兔三窟,猾鼠兩窩”,我們應該有幾手準備。在支羅建司都,發布軍令、囤積糧草、訓練兵馬、製造兵器、安置家眷, 保證後院安全;在萬縣建陪都,傳達軍令、轉運物資、指揮戰場、拱衛司都, 進亦是跳板,退亦是樓梯。

黃金苦笑說,大哥就是舍不得三位嫂夫人。叫你找女人不要找乖了,就是不相信,這回舍不得了?哪像我們那黃臉婆子,一蔸黃菜葉子,就是弄丟了也不可惜。

黃榜放肆地說,人一輩子說穿了,就圖個女人,“能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閨兒子死了,還要說一門陰親。

一般情況下,土司討論軍政大事,除開黃中幾個親兄弟外,其他人是很少發言的,就是幾個姑爺、幾個親家,也說話不多,因為黃中最袒護的是幾個自家兄弟,最言聽的也是幾個自家兄弟。坐在角落的黃軌聽到“女人”兩個字, 就全身發熱、毛孔冒汗、手腳發癢、舌頭轉動。所以他竟然情不自禁地接過話說,幺叔對女人很有研究,這話說得很有理論,經典呀。

黃中生氣地說,你娃兒一輩子隻曉得耍女人,為女人生,為女人死,栽到女人眼眼也不知道,那二十板子還沒打夠嗎?一點都不長記性,被人家賣了, 還在幫忙數錢;被人家要宰了,還在幫忙燒水。

黃軌挨板子的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那時老太太剛剛仙逝,黃家準備大辦喪事,熱鬧白會、頌讚孝道,懸棺埋葬、日月相齊。七曜山瀕臨川江有一匹百裏老岩,淩空百丈、蜿蜒掛布,如同刀砍斧一般,不僅猿猴無法攀登,就是螞蟻蟲子也爬不上頂;岩壁炫白如雲,太陽夕照時刻,熠熠生輝、光芒四射、炫耀眼目,真正的富貴之地、望族之地,早被黃家先祖選定為岩墓之處,許多重要家族成員,都懸棺而葬。

懸棺葬首要的是找大膽而且技高的石匠,從山頂係繩而下,懸空戳洞、飄曳施工。頭頂藍天白雲、鷹飛鷂噪,腳下江水奔流、船帆飛突,膽子小的,早就嚇得半死,哪有力氣戳打石洞?但是,川江岸邊就有一幫膽大心細的能工巧匠,敢在懸崖峭壁上開戳石洞,敢把高高懸空的棺木塞進石洞。在這幫匠人裏, 雲陽縣盤石鎮的庹石匠庹二哥最為有名,在川江戳石洞已有十三代,不僅石洞戳得快、戳得深、戳得寬大,而且戳得光滑平整、雕龍刻鳳、朝向精準。所以, 黃中派黃軌懷揣定銀前去請師。庹石匠一幫人上路後,黃軌竟然從小路開溜了, 因為鎮上有個寡婦,長得百裏聞名的水靈、千裏聞名的風情,一盤豆花磨得細嫩潔白、芳香可口,所以很多人都叫她嫩豆花,真名卻叫人忘了。

嫩豆花的男人是川江上的船工,一次過大三峽翻船落水而亡。從此,她白天黑夜把褲腰帶打個死結,屙尿用剪刀剪斷了才能行事。她決心賣豆花不賣身子、賣勞力不賣風情,縱你什麽官爺錢爺、青皮無賴去找她纏她磨她,都沒有人得逞。但是,這回黃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來一個霸王硬上弓, 讓天下人看看。他不僅天天幫著她磨豆花、煮豆花,還拿出銀子吃豆花,歇息之時還用鐵笛子吹小調、唱小曲,但是她馬著一張瓜子臉、抖著一雙大奶子、扭著一副水蛇腰、甩著一隻大屁股理都不理。天一黑,“嘭”的一聲關了樓門, 再“嘩”的一聲插了門閂,還“轟”的一聲抵了板凳,最後“呼”的一聲抽了樓梯,留下黃軌在磨坊傻不溜秋地站著、黑古噥咚地氣著、怏二拖灰地待著, 拿她沒有一點辦法。

人就是這樣精怪,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想得到,越是得得到的東西越不想得到。黃軌堅守一條真理,“清亮泉水怕棒棒攪,貞潔女子怕天天繞。”即使天天睡磨坊,頓頓喝嫩豆花,也堅持不懈、始終不輟。一天夜裏,忽然暴雨呼嘯滂沱,小鎮平地起水,磨坊一片汪洋。黃軌聰明就在這裏,不是開門逃命, 而是在齊腰深的水裏摸著黑夜、頂著雷電把籮筐豆子、盆兒瓢瓜、包袱筲箕、板凳椅子全部搬到高高的灶台上,就是那兩扇幾十斤重的砂石磨子,也被他“哈癡哈癡”地搬到了灶台上。嫩豆花提著油燈下樓察看時,灶台上碼得像一座山嶺;再燈照黃軌,頭發褲兒都濕透了,心疼得溫婉地罵一句,你個短命花花兒砍腦殼發瘟死的,還不上樓來圈在熱被窩頭,冷死了沒得哪個給你披麻哭喪! 黃軌心裏像灌了蜜糖一樣幸福,幾步跳過去跟著上了樓梯……他回到支羅寨時,山岩上的懸棺洞穴已戳了半截,老太太的喪事正熱火朝天辦理,氣得黃中怒聲大罵,拖到祠堂家法侍候,打二十板子。

家法、幫法和司法是有區別的,家法主要懲罰族人,多為教育誡勉,增長記憶;幫法主要懲罰幫內兄弟姐妹,行刑嚴厲苛刻;司法主要懲罰社會民眾, 更是殘酷血腥。支羅寨黃家的家法標識是一塊長九尺九的板子,杉木製成,一麵光滑、一麵木釘,長期供奉在祠堂中央老祖宗的牌位下。如果輕罪,或者私厚了執行官,就打光滑板子這一邊;如果重罪,或者得罪了執行官,一定打木釘那一邊,打得你皮開肉綻、血流成河。不過,黃軌打的光滑這一邊,仍然打得屁股腫得像山丘,像嫩豆花的砂石磨……黃金見大多數人都支持回到支羅,回到自己富貴家中,也隻好同意說,大哥在哪裏,司都就在哪裏。大哥回到了支羅,這裏應該留下二哥把守調度。

黃河說,我沒有意見,就看大哥的意見。

黃中笑臉說,我同意,前方戰事由老二全權處置,可以先斬後奏。其他人回支羅寨,商議退敵良策。

大家跟著黃中,乘坐木船逶迤過江,回支羅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