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黃白虎萬縣舉大旗 李廷龍狗洞逃大命

苗人屬於蚩尤部落,早年生活在黃河南岸廣大區域,彪悍英猛、桀驁不馴, 長期以來把黃帝部落打得“隻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功。”而土家人的廩君部落,是蚩尤的兄弟部落,長期生活在長江兩岸的山丘區域,基本上過著“漢不入境,蠻不出峒”與世隔絕的安定日子。但是,後來黃帝部落聯盟同樣生活在北方的仇家炎帝部落,攜手打敗了稱霸黃河流域的蚩尤部落並飛劍斬殺蚩尤, 把殘餘趕入長江以南、洞庭湖以西、大涼山以東、南海以北的成蘭山、臘耳山、雷公山茂密陰森、生活艱危的大山區,與因禍南遷的武陵土家相鄰為伴,息息相生,稀少攻伐。在漫長的歲月中,苗人逐漸分裂而穩定形成青苗、紅苗、黑苗三大苗區。為防止彪悍苗民出洞庭長江,漢代開國之初,劉邦就在武陵五溪開始修築苗疆長城,一直到明代末年,綿延五千三百餘裏,把苗人像老虎一樣牢牢地關押在高牆之內、鐵籠之中,不讓其挪動絲毫。同時,還在土地肥沃、地勢險要的苗人區域設立衛所,屯田駐軍,像棱邊鋒利的牛角釘深深地釘在苗人心窩,任其血跡綿綿、鏽跡斑斑。這樣一來,苗家人和漢家人就結下了生死梁子,代代相傳、子孫銘記,幾千年來一直沒有停止過殺伐撕裂。一個試圖躍出大山、橫跨長江,回到黃河流域肥美故鄉;一個寄望困死餓死、捏死碎死亡命冤家,讓他們在大山裏自生自滅,消失殆盡。嘉靖六年秋天,天予大旱、長久無雨,蝗蟲蔽日、顆粒無收,餓殍遍地、哀聲驚天。龍西坡、吳黑苗在臘爾山的新寨樹旗稱王,掘開城牆、掠殺官府、連敗官軍,擁霸銅仁、占據遵義、圍困貴陽、威脅重慶,縱橫十年餘,馳騁三千裏,所向披靡無敵,捉拿知縣徐文伯,斬殺知州鄧本忠,嚇死知府張邦瑞,就連總督張嶽也被革職查辦。同時他們還放出驚世駭俗的粗話,“官府千軍萬馬,苗寨千山萬洞;諸葛七擒七縱, 苗人三緊三鬆;縱有天兵天將,苗家大王不動。”明朝廷幾乎動用了全國之力、調集了天下兵馬,損兵折將數十萬,方把龍西坡、吳黑苗剿滅;隆慶元年,苗人楊應龍再反,同樣耗資巨大,曆經數年方滅。而今,又要征夫修築苗疆長城, 繳納朝廷巨額銀兩,黃中一籌莫展、一言不發,不知道怎麽辦了。

雷放婚宴剛散、蜜月開啟,總想找一個報恩黃家的機會,所以第一個跳出來發言,簡單得很,他朱載垕做得皇帝,我家伯伯土司就做不得嗎?而今朝廷腐敗透頂、爛瘡流膿,黎民寒號哀苦、生存無計,不如殺過川江,殺進北京城。

黃甲拍著手板笑著說,真是我兒,敢說敢當、敢作敢為,腦殼砍了再長出來,怕什麽?

黃中怒吼道,人長幾十歲,孩子都要當老漢了,說出來的話就不在肚子裏滾幾盤、腦殼裏轉幾圈?你想反叛,怎樣個反法?一旦失敗,黃家族人和親人怎麽辦?

這樣一說,很多人都露出了為難之色,真擔心大旗一舉,天兵湧至、烽火連天,小小支羅土司就會被踏成齏粉,十數萬人就會被腰斬於川江水邊。但是, 很多人還是把目光盯住一言不發的小諸葛黃金身上,希望他拿一個主意。黃金明顯感覺到大家的熱切祈盼和無端信任,特別是三位嫂夫人,孩子都大了,好看的臉巴上也有幾顆麻雀斑了,仇恨仍然不減青春年少,折射過來的目光都帶著鋒利無比的劍鋒。黃屋也一樣燃燒著複仇火焰,因為黃洪進、黃韜兩個兒子死在北京城下,這筆賬也應該算在朝廷頭上,不救皇帝不得死,不救朝廷不得亡。黃金很無奈地說,現今沒有生路可走,隻有兩條死路,一條是聽從朝廷皇命,今天把三十萬兩銀子和三萬名民夫繳納征齊,等待明天、後天繼續繳納下去,直到司內黎民百姓全部逃離,我黃氏家族也跟著逃離,餓死他鄉。二條是奮起一搏,高舉大旗、天人響應,或者沙場戰死,或者被俘絞死,做個世代頌揚的好漢俠女。當然,也有把事情扯大被朝廷招安的時候,或者天下英雄雲集顛覆明朝的機會。

歲月是仇恨的孵化劑。彩娘堅挺地說,逼上絕路,鋌而走險。

紅娘也鼓動說,支羅土司納銀征夫,其他土司定然一樣。無處賒、無處借, 隻有抗銀抗夫。

黃榜沉默一陣說,如果無銀無夫交割,也就沒有了活路,我們隻有攜家帶口逃離。

黃節年敲著煙杆腦殼說,拖兒帶女幾萬人,江湖袍哥十數萬,往哪裏逃離? 黃洪過跳起來說,那就反、那就殺,要滅族就滅族、要砍頭就砍頭,怕什麽?不求苟活於世、無聞一生,但求英名長留、風骨永存!黃韜、洪進、洪通三位哥哥為朝廷無端而死,黃裳、黃英兩個兄弟為他人冤枉而傷,有什麽意義? 如果你們怕死,在寨上待著別動;我們不怕死的過川江,再滅一次萬縣城,再占一次夔州府。

黃節年悶悶地說,就是官逼民反、唯反求生,也得有個反的章法、反的準備呀。

黃家少壯派大多主張順應天意、順應民心,與其束手待斃,不如憤然而舉。黃中見狀隻好發話,都散了吧,幾個叔叔留下來繼續商議。

黃中和幾位兄弟商議到天亮,才拿出一個比較縝密的方案,由黃河通告在驛館歇息的李廷龍,保證按時派送銀兩和民夫,不少一兩,不缺一人。

支羅土司地處四川、湖廣兩省交界處,屬於兩不管、兩難管、兩家都可以管的地帶,七曜山以西屬四川,七曜山以東為湖廣,從山梁子對剖;七曜山之北歸四川,七曜山之南劃湖廣,以山頂南浦關平分。雖然如此,支羅寨土司城卻在在四川地界上,西邊、北邊的奉節、雲陽、萬縣、豐都僅一江之隔,南邊的涪陵、重慶也可翹首相望,行政區劃上由四川管轄;東邊的夷陵、荊州遠隔千百裏,中間分布著十幾家大小土司,所以湖廣隻能協管協防協理。但是,支羅土司,包括原來的龍潭土司,隻聽湖廣招呼,不聽四川號令,原因在於雙方的態度不同,湖廣曆來采取對土司安撫懷柔政策,事事商議辦、件件顧惜辦; 而四川長期堅持剿滅打壓方略,一切指令辦、一切強製辦。比如這次征夫納銀, 就限定了時日,不得有半天違例;限定了數額,不得有半兩違背。特別是修築苗疆長城,幾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每每去之十全,死者七八,回來三二。大家商議的結論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官要民死,不得不舉。黃河擔心說,老三,這件事情一定要仔細仔細再仔細呀,擘畫不好,要吃大虧。

黃金搖著馬尾刷笑著說,二哥,你隻管準備旗子,上麵一律書寫“支羅民夫”,越多越有聲勢,越多越有影響;再準備三百條木船,浩浩****過江,到萬縣府報到,開赴五溪修築苗疆長城。

銀兩和民夫交割這天,黃中率領三萬民夫次序登船,人人長對襟、大統褲、棕鞋子、白帕子,肩拗鋪蓋卷,背背征夫糧;黃河率領銀兩挑夫隊跟進,夥汗頭、半截褲、水草鞋、藍帕子,全部簍挑石塊,閃悠悠行走,嗚啦啦喊歌。上了江邊的百步梯,黃河帶挑夫去縣衙銀庫,黃中率民夫直奔校場壩,隻見那裏人山人海,喊爹叫娘、呼兒喚女,哭天搶地、喧鬧如潮,來自奉節、雲陽、萬縣、豐都和石柱的六七萬民夫早到了,相送的親人以及看熱鬧的人眾不下十萬,把偌大一個校場壩擠得滿滿當當。隻聽奉節縣民夫隊一名聲音沙啞的老娘扯起嘴巴哭訴《幺兒調》。這是五馬鄉牽牛堡一個三口雇農之家,無房無地無生產工具,一家人給地主做長年,老爹年過六旬,體弱多病、躬腰駝背,常年臥床不起;老娘年近半百,枯瘦如柴、風眼流淚;兒子十五六歲,是從墳地裏撿來的私生子,省吃儉用、東討西借、相依為命,勉強拉扯成人,算是家裏的頂梁柱子。可是,這回被抽丁去五溪修築苗疆長城,不知娘兒還能不能見上一麵,更不知爹娘落氣時還能不能回來燒一張紙錢,做娘的能不掏心挖肺地哭訴嗎?

送兒送到楊柳岸,露水打濕連二杆。

自從沒離娘身邊,吃苦遭罪哪個管?

我的那個幺兒吔。

送兒送到碼頭上,木板船兒走遠方。

老爹老娘熱淚望,修完城牆快回鄉。

我的那個幺兒吔……

李廷龍在一隊武裝兵士的護衛下,威然登上司令台,首先彈壓住喧鬧和哭泣之聲,然後才點驗各縣、土司交割的民夫數字,企圖大顯一回身手,揚名於朝廷,撈一個重慶知府,傾瀉二十年來的不平之憤,讓川江兩岸的百姓看看, 他李家是怎樣光宗耀祖、霸王鄉鄰的。

早些時候,李廷龍就深知“朝中有人好做官,朝中無人莫入班”的潛規則, 準備投靠樹大根深的嚴嵩,也做一回他的幹兒子,借機平步青雲、直上九霄, 可是一直沒有找到巴結機會。要想投靠嚴嵩,必須先投靠嚴世蕃,過了小閣老這一關,才能接近老閣老。功夫不負有心人,李廷龍在京城四處打聽,終於在一家青樓遇見了他。李廷龍躬腰厚顏說,小閣老,我做你的幹兒子吧。

嚴世蕃摟著兩個嬌美女子笑著說,你倆看看,我和他年紀一般般,怎能給他當老漢?就是他娘年輕時送上門來,我毛都沒有長齊,蛋黃都才散開,也生不出來這樣大的兒子呀。

倆女子“嗤嗤”笑著說,嚴大爺**功夫天下第一,莫說生個人兒,就是生個豬兒牛兒馬兒也行呀。

嚴世蕃搖著頭說,我還是不願當老漢,當老漢沒有當兒子劃算。當老漢的“早上忙,晚上忙,為兒為女操碎心腸”;當兒子的“飯張口,衣伸手,不給不把哭咻咻。”所以,我比老漢思想通泰,他到處搜羅幹兒子,我是幹兒子一個不收。

李廷龍立即轉換思維說,我家在奉節、雲陽兩縣良田千畝、房屋百間、店鋪數十,分一半孝敬小閣老。

嚴世蕃一邊吞著嬌美女子喂到嘴巴的酒菜,一邊笑嗬嗬地說,你那武陵山區、三峽岸邊,就是一個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莫說分一半,就是全部給我也不值幾個銀子。

李廷龍諂媚地說,還有一樣東西,小閣老肯定不會推辭,皇上喜歡她,百姓喜歡她,就是聖人孔老夫子也喜歡她。好多人為之傾家**產、相思成疾,好多人為之辭官掛印、終身草根,好多人為之刀劍相問、命歸黃泉,好多人為之兄弟不睦、演化仇人。

嚴世蕃擺手說,別說了,你說的不就是個女人嗎?東倭的、朝鮮的、南越的、波斯的、蒙古的,肥的瘦的、高的矮的、黃的黑的、白的花的、大鼻子的小嘴巴的,哪樣的女人我沒耍過呢?難道武陵土家“深山出俊鳥,淺水生蛟龍”嗎?

李廷龍故作高深地說,小閣老有所不知,“菜吃辣,酒聞香,女人耍的是名望。”想我川江蜀娘,也是天下一等一的絕色女子,從官吏到庶民、從朝廷到坊間,哪個不想上去拉個手、抱個腰、親個嘴,做一個“寧在花下死,快活風流鬼”呢?

嚴世蕃譏笑說,你就是水井裏的蛤蟆,不曉得“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事情。蜀娘是一個賣藝不賣身的歌女,有什麽玩耍的呢?聽歌,不如抱起周身摸;賞舞,不如抱在**拄。

李廷龍出主意說,我把喊她來,小閣老是摸還是拄,全憑您老人家的喜好。嚴世蕃很有經驗地說,“雞吃叫,魚吃跳,好耍女人數嫂嫂。”隻有經過男女之事的女人,才懂得風情,才曉得**,才耍得來花板眼。像蜀娘那樣的女人,即使花容月貌、傾國傾城,也隻能算一匹不會叫、不會跳的死馬兒,有什麽味道?

李廷龍隻好拿出最好一招,從衣兜裏摸出一隻碧玉小瓶子說,小閣老,難道這個也不要嗎?

嚴世蕃狠狠捏一爪兩個秀美女子鄙夷地說,珍珠瑪瑙、西洋疙瘩、人參鹿茸,我家堆積如山,哪裏還在乎你那一塊酒杯大的破玉?

李廷龍故意往袖子裏一揣說,不要算了,這上等的武陵望月丹,我拿回家慢慢吃。

嚴世蕃一把搶在手裏說,這玩意兒我要。你做不了我的幹兒子,就做幹兄弟。有機會把你帶到老漢那裏,磕三個頭,做他的幹兒子。

沒想到李廷龍還沒有做成幹兒子,荷包裏的粑粑還熱烙烙的,嚴嵩竟然被嘉靖皇帝革職,打發到皇陵守廟看墓。如果他李廷龍不是風向轉得快、腳板擦了油、嘴巴說起泡,隻怕也跟著嚴嵩守皇陵去了,或者像趙文華、嚴世蕃一樣, 被腰斬於市。後來幾經撲騰、人上托人、牽線搭錢、低首伏地才找到徐階,可是人家就是不賞識他,總是把他劃為嚴嵩一黨,冷屁股貼熱臉巴,不大理睬他。他隻好轉而投向高拱,想搭上高拱這班航船,抱住高拱這棵大樹。高拱問他, 你總是怨天怨地怨人,就是不怨自己。你有多大本事,一心一意想高官厚祿?

李廷龍躬著腰杆笑著說,我雖然不是“鐵釺遇鐵板,硬碰硬”的進士,多少還有一些文筆,擅長造謠生事、無中生有,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徐階拉下馬, 讓您老人家登上首輔寶座,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主子。

高拱笑而不答,默默看著李廷龍,看他怎樣表達忠心。

李廷龍轉身說,我立馬趕回四川,發動大家寫奏章彈劾徐階……從清點的人數看,這次應征修築苗疆長城的民夫一個不少,也一個不多, 並按照明軍序列十二人為一小旗、十小旗為一百戶、十百戶為一千戶、十千戶為一衛所進行了人員編排,指定了臨時責任人,授予了專斷權限,同時還宣布了路途《十斬令》:

抗令者,斬!逃逸者,斬! 詐病者,斬!妄語者,斬! 不敬者,斬!串伍者,斬! 貪睡者,斬!盜竊者,斬! 打架者,斬!結夥者,斬!

宣讀《十斬令》的官吏話音未落,黃典露出兩顆大狼牙、瞪著一雙暴戾眼厲聲說,這也斬,那也斬,你們一路虐待民夫該不該斬?

李廷龍怒目一眼台下最前邊的黃典,捶胸頓足地厲聲說,我通判官說斬就斬,拖上來立斬不赦,祭拜出征大旗。

幾名大明兵士跳下司令台正要動手,黃典掄起手中扁擔,放倒了三四人。

一時間校場混亂、人員驚恐,站在隊伍後麵的丁梅壽慌忙從衣兜扯出衝天炮點燃,發出殺伐官兵的信號。

按照事先約定,要等黃中上台控製住了李廷龍,丁梅壽再發出集體動手信號。但是,而今事出突然,隻得提前動手,就是在銀庫遮遮掩掩交割銀兩的黃河,也隻得一聲令下,操起扁擔和守庫官兵廝殺起來,並順利占領了縣衙。

黃中見狀,帶領身邊人跳上司令台,將台上的兵士不是打翻在地,就是打得“哧溜溜”四處逃竄。黃中站在司令台前,揮著粗壯的臂膀說,庶民們,大家不要怕,我們是支羅土司兵,造反了!願意同享富貴的,我們一起去搗毀縣衙;害怕流血喪命的,趕快回家,用百姓屍骨壘砌的苗疆長城不修了。

眾人立即雀鳥而散,生怕被抓回來修築苗疆長城。支羅土司各頭領按照事先部署,紛紛占領萬縣各處關隘,斬殺了兩千多守軍,就連萬縣知縣也死在亂棍之中,可是獨獨不見了李廷龍。黃中正在懊悔之際,一隊司兵押著一個錦衣繡袍的人過來向他報告,狗賊李廷龍躲在巷子,被我們逮個正著。

錦衣繡袍人跪在地上搗蒜一樣叫喊,我是個討米叫花子,不是李廷龍,請土司老爺饒命呀。

黃中不解地喝問,你說是個叫花子,穿他的衣服幹什麽?不是李廷龍,就是他的同夥。

錦衣繡袍人哭著說,先前,一位官爺跑過來要和我調換衣服,我搭給他一頂爛草帽,他搭給我二兩銀子。

司兵用打杵、扁擔拄著他幹瘦的屁股問,李廷龍呢?

錦衣繡袍人委屈地說,從城牆的狗洞跑了。你們是癩子沒得擦癢的,找我一個叫花兒出氣呀。

黃中揮著手威風威風凜凜地說,吹牛角、敲錞於,集合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