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花狐狸踏水麻柳溪 金毛獅油燒黃金洞

黃屋率大軍出征後,黃金心裏總是不安然,就像吃錯了藥一樣,也像女人懷孕害喜一樣,不知道那件事情沒有鋪排好,也不知道哪件事情砸了鍋,想去想來還是在黃屋身上,因為他不是麒麟兒覃罐的對手,就是黃金洞那一關,也夠黃屋喝一壺。於是,他找黃中商議,應該派人協助,方可拿下通關卡門黃金洞。

黃中說,現今土司兵強馬壯,男女戰將數十上百,隨便挑選兩個就行了。我想那麒麟兒也沒多大本事,怎敢和我強大的支羅為敵?

黃金笑著說,大哥你不曉得,覃罐也是土司中的霸王,先祖不但以武功獲得土司大位,而且還敢於率先學習漢文化、漢技術、漢習俗,也就證明了這一點。

黃中說,未必又派老四黑虎星出馬?

黃金撚著下巴上一撮胡須說,和麒麟兒不能鬥力,隻能鬥智。鬥力可以叫老四去,鬥智叫他去不但不合適,反而攪亂大局,敗軍而返。

黃中想一想問,叫誰去合適?

黃金成竹在胸地說,當然,最好我們一起去。但是,色貓子黃軌去了京城, 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更不知道探聽到什麽消息。所以我們暫時還不能出門, 要等他回來。現今應該派出兩路兵馬,第一路由火狐狸羅伯龍率領,金毛獅魯進協助,直接支援巴壁虎黃屋;第二路人馬由花狐狸錢冠連率領,悄悄踏水占領麻柳溪,斜插黃金洞,合力夾擊。二人老成持重,有勇有謀,可以獨攬重任。

唐崖河自星鬥山發源後,到唐崖土司城一路收留了五十多條大小溪流,匯成滔滔河水,麻柳溪便是過茅壩後被收歸的一條溪流。它發源於大麻山,流行三十裏匯入唐崖河,因為滿溪長著高大的麻柳樹而得名。這裏屬於唐崖土司管轄地界,溪溝裏居住著三四十戶人家,以種茶、種桐、種漆為業。錢冠連、鳳姑率領千餘兵士,嚴肅軍紀,秋毫不犯,踏著麻柳溪逆水而上,少年錢莊最是可愛,身背兩把寶劍走在最前麵。溪溝裏割漆的司民問,崽巴娃兒,幾根雀雀毛都沒有長齊全,也敢去打仗嗎?

錢莊回答說,表伯伯,我們不是打仗,是借道沙溪土司喝喜酒。

這些都是錢冠連事先計謀好的,如果有人盤問,就說去沙溪土司坐大席, 吃扣碗、喝喜酒。漆民又逗他說,崽巴娃兒,你身背寶劍,敢上樹割漆不 ?

割漆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漆樹正生長的時候,把樹皮劃成無數深深的口子,再把蚌殼一個個勘進去,讓如同奶汁一樣潔白的漆油慢慢沁出來,先變黑再變紅然後變成金黃。漆農的工作就是上午爬上漆樹,一路割下去,把腰間竹簍的蚌殼一路勘下去;下午把腰間的竹簍換成木桶,一路爬上漆樹,一路把蚌殼裏的漆油收撿回來。一些皮膚過敏的漆農,滿身都會長著黑疙瘩,大的如拳頭,小的似豆子。茅壩漆被朝廷冠名壩漆,是世上品質最好的,也是最難得的, 有人作歌曰“壩漆清如油,照見美人頭;搖起虎斑色,提起釣魚鉤。”茅壩因為地勢低矮、沙土鬆軟、雨水豐沛,有五大物種是其他地方少有或者品質不及的,即壩漆、壩茶、壩桐、壩竹、壩蜂。壩蜂即為野蜂,最愛在懸崖和高樹上築巢,蜂房小如扣碗、大如水缸,土著人叫蜂包或者蜂窩,裏麵居住著成千上萬隻產卵工蜂。天黑時候,一把大火將工蜂燒死摘下蜂房,再將裏麵形如苞穀蟲的蜂卵取出來,用豬油或者菜油滾酥一遍,略加食鹽、辣椒、胡椒,其味芳香得無法形容,其補精妙得無可言訴……錢莊望著漆農們滿臉漆疙瘩,恐懼萬分地說,表伯伯,不敢呢。

漆農笑嘻嘻地說,誰家的崽巴郎娃兒,真的乖巧呀。

錢莊搖著滿頭的黃頭發說,表伯伯,我不叫崽巴娃兒,叫錢莊,綽號黃毛獅子。

漆農“哈哈”大笑說,小小年紀,還有綽號呀。

錢莊一本正經地說,綽號就是旗號,行走江湖的名號,安身立命的大號, 沒有怎麽得行呢?

漆農們一邊割漆一邊逗著孩子,還一邊喊著山歌,歌聲悠遠綿長,清脆響亮:

情哥山上割漆忙,情妹河壩洗衣裳;

哥望妹來妹望哥,心中好像簸箕響。

棒棒捶在石板上。

支羅土司兵就這樣一路說說笑笑巧妙穿過了麻柳溪,讓唐崖土民沒有一點懷疑就繞到了大麻山腳。雞進圈時分,大軍來到麻柳溪源頭,望著高高的懸崖, 花狐狸錢冠連下令,結繩攀崖,輕裝而上。

司兵們拉繩正在攀崖,一隻鼎罐大的蜂包從懸崖滾了下來,直接砸在錢莊的頭上,砸得他“娘吔”一聲大叫,要不是被後麵的司兵攔住,不摔死也得摔殘。同時,蜂包裏成千上萬的野蜂傾巢出動,專錐麵部和手腳,攆得司兵遍山撲騰、喊爹叫娘。

錢冠連立即下令,點火!

火把高舉,煙霧升騰,再凶狠的蜂子都得像雨點“叭叭”落地,即使逃脫的幾隻也飛得無影無蹤。野蜂雖然趕跑了,但是,幾十名受傷的司兵卻無藥醫治,有的眼睛吊起像燈籠,有的臉巴腫得像判官,有的嘴巴嘟起像石榴,有的手指紅得像蘿卜,傳統治療蜂毒的良藥是新鮮人奶。錢冠連的司兵中,僅鳳姑十幾名女性,並且都不是奶娘,哪去找奶水呢?鳳姑說,現在隻有到麻柳溪尋找奶娘,醫治受傷司兵。冠連,你率大軍趁夜攀崖吧。

錢冠連看著摔傷的兒子心疼地說,出來第一仗還沒開戰就受傷了,也算是一回見識呀。

錢莊忍著疼痛說,沒得事,爹,您放心去吧。一點皮外傷,零部件沒少一樣,我黃毛獅子照樣把芹妹娶過來,給您老人家當兒媳婦。

錢冠連笑著說,狗崽子,都摔成這樣了,還敢跟老子開玩笑。

黃毛獅錢莊,早在玩嘎嘎九的時候,跟黃河的女兒芹妹對上了,大有“刻記為號,非我莫屬”的意思。安頓好了傷員,錢冠連率大軍繼續攀崖而上,然後順著山梁斜插黃金洞。

唐崖河邊,火狐狸羅伯龍一邊等候花狐狸錢冠連兩麵夾攻的信號,一邊尋找破敵良策。他帶著黃屋、黃典、馬千駒、魯進一行人遠遠地望著黃金洞,聽取他們的戰況介紹。黃典捂著屁股的傷痛說,大軍根本無法突破黃金洞,唐崖土司的錢糧看來是借不成了,我們還是撤兵另想辦法吧。

黃屋也說,要要要得,狗狗狗骨頭就是難得啃啃啃。

羅伯龍搖頭說,堅決不能撤兵。大哥和軍師下了狠心,派出兩支援軍前來, 不拿下黃金洞,不借回唐崖土司錢糧,今後怎樣行走天下、威服他人?

馬千駒也讚同說,兵是不能撤的,辦法靠大家想,常言“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黃屋說,老老老辦法,炮火火火。

魯進望著黃金洞堅固的洞口說,據說洞裏上下七八層,曲裏拐彎幾十裏, 大洞套小洞、幹洞套水洞,炮火是打不進去的。就是炮火在洞口炸響了,也無濟於事,完全損傷不了敵方。

羅伯龍說,要是洞口低一點,可以用火攻。塞幾捆幹柴進去,一把大火保證他幾爺子像土豬一樣跑不脫。

大家一時無法,隻好回營帳歇息,該喝酒的喝酒、該賭牌的賭牌、該扯白的扯白、該哼調的哼調、該嬉鬧的嬉鬧,一條唐崖河熱鬧得像趕溜溜街市一樣。馬音兒照例閑不住,繼續在山坡上用彈弓打鳥,打下的鳥繼續用黃泥巴裹燒而食。羅伯龍和馬千駒坐在河邊,冥思苦想破敵之策,清亮亮的河水從他們腳下向黃金洞流淌而去。鴆姑和鶯姑也坐在河邊,談著女人間的事情,談著談著竟然扯到仙逝的老太太身上,姐妹二人禁不住悲淚湧出,號啕大哭、傷痛鯁語。

鴆姑是老太太最小的女兒,也最疼愛的女兒。開始,老太太不同意她和羅伯龍婚事,因為一個帽頂大爺的女兒,怎麽能嫁一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奴隸呢?

鴆姑倔強地說,常言“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娘,羅伯龍定有出息,定會恩愛女兒一生。

幾個哥哥也保證,羅伯龍不是凡人,定有出息,不辱黃家門風。

老太太無法,隻好說,把他喊來我審視考察再說,是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 一眼就看得出來。這跟買豬兒牛兒一樣,肯長的豬兒架子高大,不挑食不翻圈; 勤勞的牛兒本分老實,會耕田會犁地。

鴆姑癟著嘴巴說,娘,您是找女婿,還是買牲口呢?

姐妹們也幫忙說,火狐狸一表人才、一身本領,要得了,娘。

老太太堅持說,找女婿比買牲口重要,牲口買不好可以換槽換代,女婿找不好是一輩子的事情,我必須過目。

鴆姑隻好把羅伯龍喊來,讓娘考察。但是,當老太太看了羅伯龍一表人才和一身功夫之後,看了小女兒堅定的決心之後,毅然把黃中征伐白草羌繳獲的羞花劍做了陪嫁,因為黃家的閉月劍早給了鴒姑,也是要做陪嫁的。老太太流著眼淚不斷地念叨,女兒長大了,娘也老昏了,沒法管索了。你既然看上了這個男人,那就跟著去吧,和他廝守一生、幸福一輩子。

鴆姑偎依著老太太幸福美滿地說,這樣高興的人生大事,娘,您怎麽哭了? 老太太淚眼簌簌地說,你出了這個家門,就不是娘的女兒了,而是羅伯龍家的媳婦。在家時,嗬護你、疼愛你、依著你,一切有娘擔當,就像一個剛出籠的米粑粑,人見人愛;嫁人後,成家業、養孩子、忍怨氣,一切都得靠自己, 就像一棵花木青岡,全靠自力支撐。

鴆姑和姐妹們聽了這話,放聲痛哭起來……

清亮亮的河水裏,司兵們用藤盔舀水這邊潑過去,那邊潑過來,全身都打濕了,快樂無比地玩耍著。馬千駒若有所思地說,如果能把河水潑進金黃金洞就好了,淹也要把敵人淹出來。

羅伯龍笑著說,二老姨,你真是異想天開呀,黃金洞生長在半山腰,如何讓河水灌進去?

這時,魯進沿著河邊一路思慮著過來說,可以把油水潑進黃金洞。馬千駒發問,距離遙遠,如何把油水潑進洞裏?

魯進笑著說,飛毛腿送油水,然後煙花燒洞。

羅伯龍一巴掌拍在魯進身上高興地說,不愧為小諸葛的徒弟,能想出這樣的絕招。

魯進謙遜地說,是二位姑爺啟發我,算功勞也是你們的。

鴆姑回過頭來莫名其妙地問,你們吵什麽,連想娘的機會都不留給我們? 羅伯龍望著鴆姑和鶯姑說,破敵有良策了。我們先啃泥巴雀雀,到時候按魯進計謀行事,保證不傷一兵一卒,輕而易舉拿下黃金洞。

鴆姑不僅深愛著羅伯龍的豪情,而且也佩服羅伯龍的果敢和智慧,立即大聲呼喊,藍蝴蝶,抱一壇酒來。

酒醉飯飽之後,按照魯進的統一謀劃,羅伯龍招來三千司兵分派任務,其中一千砍伐楠竹,一千尋找桐油,一千高搭炮樓。黃典不解地問,姑老爺,你這是辦嘎嘎九,還是擺龍門陣,把楠竹鋸成水竹筒,哪是打仗呢,分明是玩水槍嘛。

嘎嘎九,就是小孩跟著外公外婆玩耍的遊戲。土家人是世界上唯一有語言而沒有文字的民族,記事傳史全部借用其他民族的文字,借其字借其音而不借其意,因此不同的語言環境,其字意完全不同。比如“嘎嘎”二字,“去嘎嘎家裏囉”,是外公外婆的意思;“我們要吃嘎嘎囉”,是肉類食物的意思;“衣服上好多嘎嘎呀”,是肮髒汙穢的意思;“鴨子嘎嘎叫喚了”,是動物叫喚聲音的模擬;“一天到晚嘎嘎不停”,是囉唆冗長的意思;“事情辦得嘎嘎的”, 是圓滿成功的意思……茅壩楠竹高者五六丈,粗者如水桶,竹鞭漫長、深紮地心,枝繁葉茂、直指藍天。它的功用十分博大,修房造屋時可以為柱為檁、為壁為椽,行走水路時可以為船為筏、為槳為舵,編製家什時可以為簍為篩、為筷為碗,精加工藝時可以為紙為漿、為布為衣,製造武器時可以為槍為刀、為箭為炮,就是那些一無是處的枝丫、竹鞭,也可以取暖驅寒、燒火煮飯、熬湯成藥……羅伯龍笑而不語,指揮司兵把長大的楠竹按照三個結疤的比例,鋸成一節一節的竹筒,一頭灌滿桐油,一頭灌滿火藥,全部堆放在唐崖河邊。馬音兒觀看了半天,忽然醒悟說,原來是製造飛毛腿煙花彈呀。

羅伯龍笑著說,小妹仔兒說對了,是飛毛腿桐油彈。

很多人見過羅伯龍用飛毛腿轟炸女兒寨的情狀,那是火藥炮彈,“呼呼” 往寨腳傾瀉,把寨子差點兒掀翻轉來了。但是,而今這個狹小的黃金洞要桐油彈幹什麽?送給人家油漆家具,還是點燈照亮?不僅一般司兵不明白,就是黃屋、黃典、鴆姑、鶯姑這些帶兵將領也莫名其妙,不知所做。

羅伯龍吩咐司兵,今晚早點歇息,明天提早吃飯,由黃屋將軍調兵遣將, 河霧散去時把桐油炸彈送進黃金洞,讓唐崖土司兵喝油茶湯過早。

黃屋雖然不知道究竟,身為前線總指揮,也隻好“彎刀將就瓢切菜”地說, 要得得得,喝油茶湯湯湯。

果真,半夜時分,一河穀裏的大霧慢慢泛起、聚集、濃黏,像一條乳白色巨龍在河穀裏緩緩遊動,相逢聞聲而不見人麵,伸手可感而不見五指。一夜無眠的羅伯龍暗暗竊喜,真是天滅唐崖土司呀。

雞鳴時分,黃屋指揮支羅司兵吃了早飯,按照事先布置各就各位,等待攻擊號令。慢慢地,濃厚的河霧向上升起,百架高大的炮樓在河穀漸漸露出端倪, 兩千發桐油炮彈像蟒蛇一樣鼓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遠處幽邃而神秘的黃金洞。每架炮樓上二十名炮手,舉著火把、盯著引信,等待點火號令。

羅伯龍舉著三角紅色令旗,口銜寸長竹哨,先“咀”的一聲長叫提醒,然後厲聲喊道,目標洞口,炮手再次校準。

隨即,百名傳令兵一一傳令下去,目標洞口,炮手再次校準。目標洞口, 炮手再次校準……悠遠清脆的軍令在河穀久久傳遞,順著潺潺的唐崖河水流淌了很遠很遠。一切聲音停歇之後,河穀清靜得有些寂寥難熬。羅伯龍揮著令旗再次喊道,點火!

百名傳令兵依舊一一傳令下去,點火!點火……兩千發桐油炮彈一輪輪噴著火焰,“呼呼”像火鷹一樣直撲黃金洞。幾乎同時,黃屋向天空發射了三顆信號彈,命令等候在山頂上的錢冠連率軍攻打黃金洞後背。

眨眼工夫,黃金洞竄出熊熊火焰,連洞口的草木也跟著一起燃燒;慘絕人寰的呼救聲鋪天蓋地傳來,似乎連河水也不敢流淌了。因為,被竹筒送進洞裏的桐油四處流淌、遍地燃燒,不留下一丁一點角落,不剩下半分半寸空間,隻有淒厲慘叫充滿唐崖水岸和黑煙人寰。

馬千駒、黃典率司兵攀岩而上,占領杳無人息的哨卡,衝進火煙滾滾的洞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