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華宮,是地位僅次於皇後,位列三夫人之一的高貴嬪的寢宮。

圓月邁上枝頭。

高高的宮牆外傳來悠長的梆子聲,“咚——咚!”二更天了。

位於內殿的浴房內,縹緲的水汽隔著金絲幔帳慢慢地升騰,升到最高處時,又綿軟無力地散開化成淡淡的幽香,浸透房間內每一寸空氣。

浴房最深處安放著一個大木桶,透過紗幔隱約可見露出桶口的一頭**烏發,和若隱若現的白皙肌膚。

桶邊,一個身穿著淡粉色宮裙的身影正細密地往桶裏撒入香花,伴隨著花瓣觸及水麵的微響,一個幽空的女聲,像一卷慢慢撕裂的綢緞那樣在水麵**開。

“你說他今晚單獨召了剛入宮的女官?”

撒花的手明顯放慢下來。

“是的,娘娘。酉時進的西昭殿,這會兒恐的還留在那裏呢!說來也巧,今天上午,她的姑姑,瑤光寺的靜凡法師也被皇上傳召,這姑姑才剛離開沒多久,侄女也就進宮了!”

“那女人什麽來曆?”

“是武始候胡國珍的千金,據說還是洛陽城第一美人。”

“我問的是那尼姑!”

“啊,是她啊……”撒花的宮女連忙轉變口風,“她曾經也是豔冠洛陽的大美人,原本許配給禦史中尉周大人的公子,沒曾想這女人克夫,還沒等到大婚,夫君就得急病死了,她傷心欲絕之下,就去了瑤光寺出家,至今也有十來年了,除了偶爾進宮做些佛事,就隻在寺中修行,背景挺單純的。”

“單純?如果真的單純的話,她的親侄女又是怎麽進宮的?又怎麽會在進宮第一晚,就被皇上點名傳召!”

此話一出,宮女香綃連忙低下頭,伏跪在地。

“娘娘教訓的是,奴婢是大意了!”

“再給我去查,要細細地查,不許放過一點蛛絲馬跡!”

說完,她便站起身來,頃刻間,透明的水珠從她凸凹有致的胴體上大顆大顆地滾落,在雪白的肌膚上慢慢的氤氳開,綻放得如此絢麗,如此嫵媚……也就在這時,另一名宮女從外邊小跑進來,停步在紗幔前,喘著氣說:“娘娘,西昭殿那邊派人傳過話來,皇上今晚臨幸天華宮,此刻龍輦怕是已過了禦花園!”

站在浴桶邊的香綃,眼底立刻閃過一抹不同尋常的亮色,趕緊上來給高貴嬪更衣。

“慌什麽!”高貴嬪抬手輕輕撫了撫滴水的鬢角,自信從容地桶裏邁出來,“去給我拿那套月白色的素紗宮裙來,配飾也要擇最素雅的!”

香綃等人趕緊照吩咐取來,為她化了雪花妝,看似不施粉黛,實則玲瓏剔透。發髻上也不戴華貴的鳳釵,隻梳了個秀挺的飛燕髻,獨插一根梅花簪子,倒越發顯得杏眼桃腮,如同未出閣的少女般。

一炷香之後,元恪來到天華宮的門前,遠遠就見高貴嬪,穿著一身縞素似的雪白衣裝,舉目迎候著,等著接駕。

且不說月光下那雙溫柔似水的眼眸,單是那身素衣已經很能令他寬慰。皇後大喪期間,宮中規定一律素白戴孝,不過出殯後即可換回常服,如今七七祭都快過了,別的宮裏早就換回鮮亮的衣裳,隨時等候接駕,唯獨天華宮裏,上上下下卻仍然一身素白。

於是,他開口第一句便問:“皇後出殯也有月餘,你這一身縞素怎麽還不脫去?”

高貴嬪歎了一聲,流轉的美眸中似有無限惆悵:“回皇上,臣妾與皇後娘娘素來和睦,似親姐妹一般,如今她就這樣去了,臣妾心中萬般不舍,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盡這一點哀思了。”

“你有這份心,朕很欣慰。”元恪輕輕拉起了她的手,“不過往後就別再穿了,看著倒還傷心,也許有些事情,總要讓它慢慢過去……”

“皇上說的是,臣妾謹記。不過皇上也應該保重才好,皇後娘娘才去了沒多久,您竟瘦了這麽多,臣妾看在眼裏,心底真不知有多疼!”高貴嬪說話的時候,漆黑的眸子裏水波更甚,和方才浴房中那個冷若冰霜的女人簡直判若兩人。

可是這招對付皇上卻很奏效,他的眉宇漸漸舒展開來,揮揮手道:“不礙事,休養些日子就好了,今晚朕就在你這裏安寢了。”

“是。”高貴嬪一麵歡喜應承著,一麵攙扶著皇上穿回廊,過殿堂,一直走進內殿的暖閣,扶上那張雕著龍鳳呈祥的紫檀大床。

很快,流雲般的紗幔由裏向外,一層層地垂下。

華美的宮燈和燭台也被一盞盞地熄滅,四周的光線迅速黯淡下來,暖閣內的一雙人影卻黑暗中越貼越近,直至完全融在了一起。

第二天清晨,陽光透過窗前垂落的紗幔傾瀉在寢宮的地麵上。

元恪穿著雪白的單衣,慵懶地坐在床邊,看著已經起身的高貴嬪坐在梳妝台邊整理自己的雲鬢。

她的玉手握著一把雪白的象牙梳,優雅地在如瀑的烏發間穿梭,婀娜的身姿與黑緞般的長發勾勒出一副絕美的背影,讓人覺得這一室的陽光都在為她而閃耀著。

元恪靜靜地打量著她。

此刻,他的樂趣是想象著背對他的那張花容上是怎樣一副喜難自禁的神情,或許這個時候,他臨幸天華宮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座皇宮,對於一個嬪妃而言,再沒有比這更值得驕傲的事了!更何況,這還是皇後薨逝後的首度臨幸,等於是讓她在後宮的權謀之戰中贏得了至關重要的一役。

昨夜的**是一場各取所需的交易。

她從中得到了傲視後宮的資本,讓其他懷著同樣野心的女人在皇後薨逝、六宮無主的日子裏多一絲不安的揣測。

而他,則用一場不需要付出任何感情的占有填補了被傷痛掏空的心,同時,也借此宣誓著於皇後在他生命裏真正的死亡。

從這座寢宮裏走出去的那一刻,他將徹底擺脫醉酒時那個傷感失意的自己,重新披上皇袍,走上朝堂,變成高高在上,威嚴無比的帝王。麵對他所征服的天下和朝臣,他依然是永遠的主宰,隻要心念一轉,就可以操縱著皇宮和天下所有人的一悲一喜,榮辱沉浮,這也是唯一能夠讓他忘記作為男人所品嚐到的失意的解藥。

如果人的一生,注定總要失去一些什麽……

那麽,就讓不斷更迭的遊戲和追逐,來填補心底黑暗空虛的溝壑吧!

他對著撒在臉上的陽光,露出了一絲沒有溫度的微笑。

同樣的陽光,此刻也靜靜地撒在萬壽堂的一間寢房裏。

昏睡中的仙真,被明亮的光線刺得睜開了眼睛,望了望頭頂華麗的錦絲床帳,又望了望四周陌生的擺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身在何地。就在恍惚之間,身體一個晃動,隨後便聽見“砰”的一聲,整個人到了床下。

“好痛!”她捂著磕在地上的額頭,覺得頭頂一片星光閃爍。

青蓮聞聲趕忙從外麵衝進來,掀開床前的紗帳,將她從地上扶起,同時關切地不停問道:“尚書大人,您沒事吧,摔到哪兒了?”

“這是哪兒?”仙真扶著腦門,暈乎乎地望著她。

“這是您的寢房啊!您怎麽忘了?”青蓮瞪大眼睛,有點被嚇住了。

“寢房……我昨晚不是在西昭殿嗎?”仙**得頭腦一片混亂。

“四更天的時候,那邊的劉公公派人用一頂軟轎,把您送回來了,那時您睡得正沉,奴婢就不敢驚動。”

青蓮的一席話,使得仙真如夢初醒,記得昨晚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她又驚又困,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沒想到不知不覺中,竟在龍榻上睡著了……這麽說,是他命人把她送回來的了?

瞬間,腦海裏又浮現出那張近乎虛幻的完美臉龐,還有那番粗暴的、肆無忌憚的侵犯,她渾身一陣顫動,心涼得就像浸在寒冬的雪水裏一樣。

真希望一切隻是一場夢。

日頭漸漸升高,沉寂許久的萬壽堂突然一下子熱鬧起來,正門前停放著各色華麗的輦車,空氣裏回**著吟吟的說話聲,原來是奉旨入宮的二十名官家小姐全部到齊了,在正殿裏,三三兩兩地聚在一塊兒,相識,聊天。

仙真也被蘇容派人請到這裏。

剛邁進殿門,撲麵而來的就是一大片衣香鬢影,鮮豔得勝過夏天傍晚的彩霞,這些京城高官的女兒們,全都盛裝來到宮中,臉上的表情或好奇,或興奮,或擔憂……仙真的目光慢慢掠過每一個人,突然停留在其中一人的身上,不由得眼前一亮。

她上著織錦緞綠薔薇緊身小襦,下係銀絲彩繡棉裙,如漆烏發挽成飛天髻,當中插著一支累絲鑲寶石挑心簪,唇角帶著嬌俏的笑意,不正是她的閨友,郎中令魏偃的女兒魏月芳嗎?

“月芳!”她脫出而出,喚起她的閨名。

魏月芳聞聲轉過頭,一見是仙真,同樣麵露驚喜,提起裙擺就奔了上來。深宮之中,摯友相逢,自然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仙真,你是什麽時候來的,我剛才進宮門的時候怎麽沒有看見你?”魏月芳執著仙真的手問。

“我昨晚就已經到了。”仙真笑著答道。

“昨晚?”魏月芳的眼底閃過一絲訝異的神色。

“你又是什麽時候接到聖旨?”仙真也問。

“我是今天早晨卯時接到的聖旨,辰時入宮的,其他姐妹也是一樣,怎麽就你比我們早到一夜?”

魏月芳的話如同一記重錘撞擊著仙真的心,她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一滴冷汗也順著額角流下,前所未有的恐懼像冰冷的海水將她包圍,心髒也跳動得越來越快,昨晚,初進萬壽堂時覺察到的那陣詭異在此刻有了答案。

所有的人都是今晨才接到詔書,隻有她是例外!

聯想到昨夜在西昭殿裏發生的事,她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茫茫然撲進大網裏的飛蛾,不知該如何才能逃生,也不知究竟能否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