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燭影搖紅,金雁不停地搖動著紡車,看著投射到牆上自己和紡車的影子,非常羨慕此時躺在被窩裏的人們,心裏就想著如何擺脫紡線的命運。後來買了收音機,紡線車挪到廳堂,記憶裏那裏兩麵透風,十分寒冷,但能聽收音機,她就又高興了。

不過在夥伴們麵前,金雁卻從不說自己會紡線,發現他們來家,也會像電影裏快鏡頭一樣,極快速度離開紡線車。

那一次,顧了聽廣播,金雁沒有和平時那樣緩緩地抽線輕輕地上線,線紡得粗一節細一節,好多線還從錠子上嫘了下來,線穗子不再“圓滑”、可愛了。怕父母責罵,就趁旁邊沒人,一把把線穗子從錠子上抹了下來,訊速裝進衣兜,怎麽辦?放哪兒呢?她在屋裏來回走動,終於瞅著那個衣櫃了,將它塞到裏麵,還扯來被套蓋在上麵,但轉而一想,母親每天都要縫補衣服,萬一被她發現怎麽辦?轉了一圈回來,就又躡手躡腳過去將它從衣櫃裏取出,偷偷揣在身上,看看四周靜悄悄,靈機一動,飛快掏出朝門口麥秸垛裏一丟,用手刨刨用腳踩踩,和亂亂的麥秸混在一起。

母親是在晚上燒炕時發現爛線穗的。她沒有罵沒有打,甚至沒有高聲,隻輕輕抖掉沾在上麵的麥草,拿回屋裏……一家的穿戴還有家裏的被子、單子全依靠她織的粗大布啊!

長大後金雁對母親說這些時,母親總是笑,說妹妹銀雁給麥秸垛裏塞的線穗子才多呢,足足能裝一簸箕…….

10歲時,金雁把教室門的鑰匙丟在了麥秸垛裏。

那時她是門長,那個下午,太陽火辣辣的,知了“吱吱啦啦”一聲接一聲地叫個不停。放學回家,金雁噗塔噗塔踢著一地陽光,路過打麥場時,麥子已經碾打完畢,麥秸黃燦燦亮晶晶的鋪在場麵上,濃濃的草香和著泥土清香與陽光的香氣衝鼻而來,有股麥香味從那麥秸裏散發出來,分外誘人,金雁一時興起,撲過去倒在上麵就翻起了跟頭,幹爽綿軟的麥草又蓬鬆又軟和,躺在上麵舒服極了,後來才發現脖子上的鑰匙丟了…….. 12歲那年,金雁躺在麥垛裏,對小珍說:“等我長大了,就把你爸你媽打架和打你的事都寫出來,在電影上演,讓你爸你媽看看,讓他們知道打人是多麽的不好,讓他們和咱好好說話,不要隨便打咱們了…….”

記得那是吃了午飯以後的事。金雁去開教室門,回家路過打麥場,她聽到草垛裏有人在哭,過去看時,見小珍坐在麥秸裏兩手摸著淚,原來小珍父母打架,母親有氣無處撒,就打了小珍,把她手上掐得青紅一片。下午金雁沒去上課,和小珍一道躺在麥秸上,對她說了那些話。

如今,好多往事和童謠一樣都已被她忘記,變得越發陌生,她也長大了,要嫁人了.....

金雁想著,就和嫂子走進了肖家村,早就等在村口的大人娃娃一齊圍攏上來,向她要喜糖吃。嫂子抓起一把糖拋灑過去,一群人便蜂擁著,喊著笑著去搶糖吃。

這時,肖華義也在家中備好了幾桌豐盛的酒席,又請來了本家的幾個近門中人,準備迎接新女婿張濤的到來。

因為按鄉裏不成文的規程,男方今晚不光要將女方“扯的布“帶過來,還要給女方家送彩禮錢和“四色禮“,即煙.酒、肉.蓮萊四樣東西。而女方的親友也要在今夜給新女婿封見麵禮錢呢。

不多時,張濤來了。肖華義急忙招呼大家坐席吃飯。

客走人散之後,門外便想起了女孩子們歡快的說笑聲。

“今兒可要好好耍耍金雁女婿嘍!”“是呀!美美兒的耍一回!”

“咯咯咯咯--“嘻嘻!.”

金雁擔心張濤受不了,就趕緊湊上前對他說:“十裏鄉俗不同,我們這個村興耍女婿哩,耍得可厲害呢。你要是不同意的話,我去給她們說一聲,讓她們甭耍哩。”張濤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輕蔑地笑了笑,不以為然地撇撇嘴道:“怕啥呢,沒見過個啥?不是吹牛哩,我還怕這小玩意兒?你讓她們盡管耍吧!”

話音剛落,一群女孩子像蜂一樣湧進房來。個個花枝招展、笑逐顏開。她們全都是金雁平時要好的姐妹們。趁張濤沒防備,好友玉娥伸手就蒙上了張濤的眼睛,姑娘們見狀立即上前,用一件不知是從哪裏找來的舊衣衫,緊緊反捆住張濤雙手。然後在他短短的頭發上綁一朵綠色紙花,把一根紅綢子纏繞在他頭上,又把床頭櫃上金雁織了半截的花毛衣往他身上一套。最後用染色紙把他塗了個大紅臉。血紅的臉加上他那對骨碌碌亂轉的眼珠子,樣子顯得特別滑稽。

姑娘們欣賞著自己的“傑作”,笑得前仰後合,嘻嘻哈哈圍著張濤看。又拉來金雁一同“欣賞“。金雁正在廚房洗盤子抹碗,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就被姐妹們拉到張濤跟前,張濤的樣子把她也逗笑了。她甩甩手上的水,解著圍裙,一臉嬌羞:“像個血臉紅頭發的鬼,把人能嚇死!”

幾個人笑罷為張濤鬆了綁,恢複了他的原貌。寂靜的村莊裏**漾著姑娘們興猶未盡的笑聲。

接著他們又開始問張濤要喜糖吃,但伸手卻並不急於將張濤遞過來的糖接住,虛晃一下收回去:“太少了!放在這隻手上.哦,不行,還是放在那隻手上吧.....“張濤剛要鬆開拿糖的手,誰知她們又伸出另一隻手來,待張濤剛要放糖時,手卻又縮了回去。分明已經拿到了糖偏又說沒拿到一個。三番五次刁難張濤,惡作劇的套數不斷,直到張濤將一大包糖果一個個發送到她們手中,她們才肯罷休。

姑娘們又出了一個接一個的花樣耍女婿,而且一招比一招損,一招比一招叫張濤為難,張濤出盡了洋相。

張濤出汗了,姑娘們玩累了,剛想“撤兵回營“,有人這時候才想起了還沒有問新女婿的名字。

“我說金雁女婿,咱鬧了半天,還不知道你尊姓大名呢,麻煩你給咱來個自我介紹吧。”

“是啊,介紹介紹,叫啥名字?快說呀!”

姑娘們齊聲哄笑。張濤一急,竟然結巴起來,半晌才說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叫張……張濤….”

他被姑娘們圍在中間,七嘴八舌問這問那,早已煩得受不了,再加上剛才的折騰和幾天來的勞累,就感到口幹舌燥,煩亂極了,一心盼姑娘們快點回去。

“嗨!給咱倒杯水喝喝,渴死人了!”張濤四下裏看看,不見金雁的身影,便扯著嗓子朝姑娘們喊著。

快嘴利舌的姑娘馬上也朝他嚷開了“就問你是叫天還是叫地呢?你想喝水還嗨——呀'的?”

“幹脆讓他把咱叫聲姐,再給他水喝!”有人大聲提議。

“對!就這樣,讓他叫,讓他叫!”姑娘們唧唧喳喳,齊聲附和。

等到張濤將她們叫了聲姐,有人才將一杯水遞給了他。張濤剛喝了兩口,發現水竟是鹹的,明顯放了不少的鹽。”噗“的一聲他將口中的水吐了出來,“啪“的又將手中的水杯摔在地上。平時在外遊**慣了的他哪有這種修養?他再也沉不住氣,漲紅著臉脫口而出:“這是哪個孫子弄的?把你爺我能鹹死!”

姑娘們的嬉笑全沒了,立馬站在那一言不發,呆若木雞。張濤那髒得發臭的話弄髒了她們幹幹淨淨的耳朵。好一會兒才恢複常態,一個個朝張濤投去埋怨責備的目光。

“你嘴放幹淨點,你罵誰是你孫子?”

“你張濤膽真大!和你耍你竟然撂臉子,敢在這兒罵人?”

張濤也為自己剛才的行為和不經意間的失語後悔不已,但看到姑娘們的笑容已變成了怒容,知道自己剛才說出的話已收不回,便在心裏想:我張濤啥時受過今晚的罪?要不是看金雁模樣漂亮是個美人兒,怎能讓幾個毛丫頭把自己胡折騰?”發現金雁沒在場,他便索性拉下臉麵,拿出他平時在外邊和人打架的架勢:“罵咧咋?你們把你爺我能咋?有本事把爺提起掄下子!”

姑娘們見張濤這態度,都恨不得上前抽他幾巴掌,但思來想去考慮到金雁的因素,就隻是喘著粗氣,一個個憤憤不平。嘴巴像機關槍似的朝張濤發起了猛攻!

“你那嘴也太髒了!就得喝鹽水洗洗呢!”

“金雁不知道你這麽少教、沒涵養,要是知道,她能讓你站在這兒?”……張濤許是被姑娘們的話惹火了,他想起自己平時在外耀武揚威的情景,想不到竟被姑娘們數落了一番,他怒目圓睜,一拳下去咚地砸在桌子上:“你們幾個碎的過來!看爺把你們日不失塌!來!把爺球咬了!”

不遲不早,鬼使神差,偏偏就在這當兒,金雁正好從外麵進來,剛巧真真切切地聽到了這些話,她一下子呆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揚起頭萬分驚疑地望著張濤。張濤的目光和金雁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但很快又心慌意亂地收了回去,紅著臉低下了頭。”這下糟了!”他想。

金雁怎麽也想不到,這麽粗穢,這麽不堪入耳的話能被張濤在這種場合說出來,怎麽也想不到張濤會在夥伴們麵前給她丟盡了臉麵。

姑娘們一個個繃著臉,一言不發,悶悶不樂地出了門。

屋裏隻剩下張濤和金雁,張濤一個箭步衝到金雁麵前,急得麵紅耳赤,唾沫星子都濺了出來:“金雁,你、你不知道,今晚是她們把我逼得沒辦法了,才、才罵人的......'金雁打斷他的話,用一種幽怨又驚愕、冰冷又不解的眼光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神情冷漠媚眼如絲:“……我才知道你罵人的本事大得很嘛!滿嘴汙言穢語!我村耍女婿還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呢!你走吧,咱倆的事完了,你花的錢我連桌子錢都賠給你。”

張濤還要去拉金雁,金雁甩開,她不願意搭理這個不懂規矩、隨便罵人的人。

“咋了?咋都一聲不響地走了呢?”母親急衝衝地進來,不明白這裏發生了什麽事。

“媽,給我爸說一下,這事算了,咱把這婚退了吧!”金雁看著母親。

張濤聞言,收住走向邁動的步子,看著金雁說:“咱的事咋能算了嘛!你都給我買了衣服哩!你再好好想想,我是說話粗了點,但心裏卻對你好著呢。”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要說啥,你是書念的太少了罵人和說話分不清,罵人和說話不分場合!”金雁餘怒未消,氣呼呼地說完轉過身去,不理張濤。張濤又去求金雁母親,“這都是誤會,是金雁誤會了我,因這點小事瞎了婚事對誰都不好,你給金雁說---“沒等他說完,金雁過來: --你走不走?”

金雁柳眉一聳,杏眼圓睜。見張濤還傻愣在那兒,她不由得又喊了一聲:“就問你走還是不走?”聲色俱厲,不容置疑。她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在咆哮,好看的粉臉抽搐著,剛才還豔若挑李的一張臉頃刻間含霜帶雪。

張濤膽怯了,害怕了,他害怕這發怒的獅子會向他發出猛烈進攻,說不定還會把他撕成碎片呢!他趕緊焉頭聾腦,訕訕地走出房間,走出了金雁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