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金雁坐在車上,晃晃悠悠覺得到了市區,路途平坦了許多,但也能感覺出車速太快,讓她很不舒服。賈寶體會不到她的感受,三輪車嚴重超速,忽然一個急刹車,————差點撞在一輛卡車上。”你找死!”卡車司機罵道,賈寶被剛才的驚險一幕嚇了一跳,竟驚出一身汗來,反應過來見卡車已開走,就也動了粗口,罵了髒話。金雁驚魂未定,她一手放在小腹一手捂著胸口,顯得惶惶不安:“啊,看多危險!顛得我受不了了!你也騎得太快了……”

“你不是讓我快一些嗎?啥話都讓你說了。”賈寶不滿地說。又一次的陣痛正在折磨金雁,她顧不上多說,隻是不斷提醒丈夫:小心,小心!

三輪車繼續行進在更加濃鬱的黑夜裏。

縣城醫院到了。

七樓婦產科門口,幾個大肚子孕婦和一些病人家屬圍在一起說著話,見金雁老遠過來,其中一個婦女朝她指指點點:“哦,人說肚子小,胎兒趴開來長的要生女娃,肚子大,尖尖長的生男娃,這個女人肚子尖尖的,你們說她能生男娃還是女娃?”

“看她穿的那樣子,八成是農民,農民吃的不好,生男娃的可能性最大。哦,你們知道不?農村婦女可惡心人了,我前幾天見一個婦女提著褲子在醫院門口哭爹喊娘的哭,鬼哭狼嚎一般,好像要讓全世界都知道她要生娃似的…..”

“就是,農民就是沒教養…….嗨,我媳婦是尖尖肚子咋生女娃呢?我看這女的也…….”

金雁聽著,分明聽出了話裏的輕視與傲慢,聽出了城裏人對鄉下人的輕蔑與鄙夷。她下意識摸摸肚子,感覺什麽東西在裏麵直搗騰。哦,是小家夥在踢我嗎?寶貝,你急著要來媽媽身邊嗎?媽其實早已經做好了迎接你的準備,親手納好小花鞋,親手縫、親手繡好了花裹肚、花帽子…….抽空做的滿月活肯定是村裏最好的呢,不管你是男是女媽都愛你,可是現在,媽卻希望你不要急不可耐在媽媽肚裏蹬腿了,那樣媽媽疼得受不了表現出來,城裏人會看笑話的.....咱才不想讓城裏人看笑話呢。

哎喲!好痛呀!一陣尖銳的刺痛從腹中升上來,又一次疼得她倒吸著冷氣,她呻吟般“噓“了一聲,看看那一堆說笑的人,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奇怪心理使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板,裝出一副很安逸的神態。

婦產科大夫看著金雁,見她平靜地站在那兒,臉上幾乎看不出痛苦的表情,和一旁那些捂著肚子、貓腰弓背的臨產婦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就忙著給別的婦女檢查,她斜了一眼金雁,漫不經心地對她說:“醫院已經沒有床位了,你回去,過幾天再來,我看你生小孩還早著呢。”

金雁慌了,不斷加劇的疼痛忽的讓她全身抖戰,她不能平靜了;不想“隱瞞”事實了;不願“掩蓋”自己的“真實麵貌”了,她上前一把抓住醫生的手:“大夫,我疼!我真的很疼啊。預產期就在這幾天,我……“女大夫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你看你那樣子,哪像一個即將臨盆的人?腰挺得直的,像吃進了擀麵杖,臉不變色心不跳的,還能生出個娃來?”金雁仍然拉著她的手不肯放:“大夫,您給我檢查檢查吧,我疼了好長時間了,不信您問他…….“她用眼光找尋身旁的賈寶,這才發現賈寶不知何時已經下樓去了。

女醫生抽開手說:“要不你到一樓門診處檢查後再說吧,今晚要生的產婦實在太多了,又是個星期天,醫務人員也不多,你看我忙的……你不行就找別的醫院吧,實在對不起……。”說完一閃身走了。

看她匆忙地去給一位產婦接生,金雁無可奈何。她吃力地下到一樓,找到坐在三輪車上打瞌睡的賈寶,說了醫生的話,兩人便去了一樓門診處,門診處漆黑一片,人家早下班了,這會兒哪會有人呢?

其實,我們的金雁也像所有即將臨盆的產婦一樣,正經受著撕心裂肺的痛楚。隻不過她不想在外人麵前表露出來罷了。旁邊沒人時,她一會兒拉住丈夫的衣角,一會兒又緊抓住丈夫的手,不肯鬆開,似乎那樣子疼痛會消散一樣。賈寶一次次把手抽回:“放開!你放開!”金雁哀求:“不行,我快疼死了!這兒沒床位,你快給咱想辦法吧。”

寒冷的北風肆虐著大地,一陣刺骨的冷風呼啦啦吹來,直往人脖子裏鑽。賈寶縮了縮脖子,狠著心一根根掰開金雁的手指,然後搓了搓手道“看你把我手抓成啥了,骨頭都快捏碎了!……我不信你能有多疼的!是你沒生過孩子給嚇的吧?人家醫生都說你還早呢……..哦,門診到天亮才上班。我看,你在這兒等我,我回去取床被子就來,隻是一會兒……“沒等他說完,金雁猛然“啊……!”的一聲驚叫,一陣更劇烈的疼痛撕扯著她,漲裂的痛感似乎比上幾次都強烈,內髒都要被拽出來一樣,她控製不住地大叫了一聲後,再也站立不住,身體擦著賈寶的衣褲滑下,蹲在地上,一手捂著腹部,一手拉住賈寶的褲腳, 由於疼痛說話無力,隻是聲淚俱下地央求:“你不能回去,不能把我一人丟在這,我疼啊……“賈寶用一種不容商量的口吻說:“你這人咋這麽強的!?叫你坐在七樓產科等我,那兒不黑又不冷的,你還要咋?眼下你又沒到生的時間……“說完,不等金雁吱聲,不等可憐的金雁直起腰來,就騎著三輪車出了醫院大門。

陣痛如山崩般洶湧而出。一陣痛過去,又一陣壓過來。金雁大口喘氣,小聲呻吟,忍不住朝賈寶離去的地方看去,委屈、氣憤、傷心,淚水止不住嘩嘩的往下流,... 淚光中,賈寶騎在三輪車上的背影是那樣生硬,眼淚這麽近,背影那麽遠,她覺得和他之間越發陌生了,距離也越來越遠了。

金雁強撐著立起,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醫院門口,數九寒天, 西北風呼呼的刮,手和臉已經被凍得通紅,她不由得裹緊了衣服,卻依然凍得渾身哆嗦,隻好吃力地一層層向七樓產科爬去。她知道那兒有光亮,有光亮的地方也許就有溫暖,她此時太需要溫暖了!

產科的門緊閉著,不時從裏邊傳出一聲聲嬰兒的哭聲。病房裏人們都在安靜的休息。隻有她一個站在黑鴉鴉的樓道裏。她盡管睜大眼睛去看,還是看不到可以讓她坐的地方。劇烈的疼痛使她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蹲下。她不知道樓上產科有沒有廁所,不知道樓上廁所在何處,隻知道樓底下醫院門口那兒有一個,是上一次來時去過的。於是,想上廁所時,她又得咬著牙一層一層朝樓下爬。每次下到一樓,都要去門診處看一眼,她多麽希望那兒能有人上班呀!從廁所出來,她又要爬上七樓,因為在這天寒地凍的寒夜裏,那裏是她唯一能看到光亮的地方!

可憐的金雁,在這冷風淒淒死一樣沉寂的夜裏,挺著痛得要爆裂的大肚子,從七樓產科往一樓、又從一樓到七樓,爬上爬下。疼痛如刀絞,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滾落,已經浸濕了她的襖領,汗珠又順著襖領跌進了她的身體裏。嘴唇咬出了血,可她已經忘記了去擦,她隻是在心裏不停地叫著賈寶的名字——這時候她最想依靠的人的名字。

黑夜是會殺人的呀!這就是黑夜,好黑好冷好怕人!金雁心裏詛咒著這夜裏無窮無盡的黑,期盼那份曙光快點出現。

“唔~~~,疼啊~~~~”腹部愈來愈痛了,一波波劇烈的墜痛折磨得金雁無法忍受,感覺要失去知覺了一樣,神智也要模糊了似的,她真的很想就這樣昏死過去呢,但是考慮十月懷胎的不易,考慮自己這是在迎接小生命的降生,她就咬咬牙,強迫自己清醒一些…….

腹中的胎兒似乎也煩躁不安,一次次在翻滾不停,激烈衝撞,仿佛是為媽媽擔憂呢。金雁一邊忍著劇痛,一邊在心裏說:忍一下,忍一下,一會天就亮了——一陣強過一陣的劇烈絞痛讓金雁一次次爬下七樓,進了門口的廁所。黎明時分,借著窗戶裏透出的微微光亮,金雁發現有紅紅的**從自己下身裏流出。”哦,血!是寶寶要出丗了呢!怎麽辦?唔,絕不能把娃生在廁所裏,我得撐住……”她咬緊牙關、貓著腰,又一次拚命向樓上爬去:一階、兩階、三階,爬不動了,她大口地喘氣,然後接著爬。膝蓋處和兩隻手掌都火辣辣的疼,褲子也磨破了,裏麵雪白的棉絮露了出來。

她終於爬上了七樓。剛剛站穩身子,就明顯的感到身體裏有一般力量向下猛衝,不可阻擋地朝下使勁墜著、墜著。一種本能的力量使金雁來不及多想,踉踉蹌蹌的進了產房的大門.裏麵的醫護人員剛給一個產婦接生完畢,見金雁跌跌撞撞、滿頭大汗的闖進來。話還沒等問一句,就見她捂著肚子, 虛弱不堪,軟軟塌塌地癱倒在地上…..

工夫不大,金雁就生下了女兒歡歡。但是由於整整一晚上樓下樓的折騰,她的下身已經撕裂得不成樣子,還流了不少的血,那個她初次見到的女大夫,一邊為她擦汗一邊說:“都怪我當初沒看出你是硬撐出來的,你幹嗎不讓人知道你難受呢?唉,你呀!也讓我犯了一個大錯誤,來,讓我照顧你好嗎?也算將功補過吧。”

生完小孩,發現沒有床位,女醫生立即拿來自己的折疊床,鋪好,一使勁把虛弱的金雁抱了上去。住進病房, 躺到產**,仍然看不見賈寶的身影,照顧金雁全虧了病房裏的產婦家屬和那位女大夫。

金雁在心裏埋怨著賈寶,口中反複地念叨:賈寶你咋還不來呢?

等到夜幕又一次籠罩了大地,賈寶才打著哈欠,夾著床被子走進了病房。金雁好像受了特大的委屈似的一下子哭出了聲:“你咋才來嘛?我餓的眼都花了,差一點就把人家手裏的吃貨一把奪過來哩!”“我,我,車子壞了……我……“賈寶吞吞吐吐地撒著謊。心裏卻非常清楚自己昨晚回家後幹了些什麽。

昨晚他回來路過賭場門口時,見裏麵的燈亮著就走了進去。原來打算順便看一眼就走,但很快管不住自己了,不光看了不止一眼,而且還想再看看人家的輸贏手氣。當他看見刻著圓點的色子在那旋轉,賭徒們神色各異的歡呼或唉歎,還有人嘴裏不斷喝彩著,他的牌癮也就被激發了起來,手癢癢的難受,不由自主下了賭注,幾注下來,他就忘記了自己的事,忘記了醫院裏正在等他的金雁。

此時他一個接一個地打著哈欠,嘴張得老大,快要把自己整張臉撕裂一樣。金雁見狀說:“幹啥把你困成那樣子?也不想看看咱的幹金。”賈寶眼一瞪,脖子一擰,手在大腿上狠狠一拍:“哼!還千金呢?我就想把她送給誰去養。咱再生個男娃,嗨,金雁,你說行不行?“金雁一臉慍怒看著賈寶,心想:你知道昨晚醫院多黑多冷嗎?知道我爬了多少次樓梯、流了多少血和淚嗎?你一去就不管我了,現在怎麽還這樣說?但開口卻隻說了兩個字:“你,你!…..”賈寶低頭將被子攤放在**,將手朝被子裏伸伸:“我在跟前還不一樣嗎?該是啥就是啥,我在你跟前你就能生男娃?女娃…..我看,我看咱還是不要養了吧!”

金雁氣的頭都暈了,狠勁把蓋在身上的被子掀起,想坐起來,但費了好大勁也沒有,倒是肚子更疼了——產後宮縮也讓人受不了!見賈寶還在說把女兒送人的話,她一下子撐起身子,氣憤地說:“你,你把這話咋能說出口?你把娃給人,我,我不和你拚命才怪呢?”她朝病房裏看了一下,見大夥都在休息,便強忍住自己的一肚子怨氣怒氣。心裏卻是非常的不痛快。

她給女兒起名歡歡,是希望女兒能快快樂樂健康成長,能給這個家帶來歡樂。可她依舊活的很無奈,不得不在賈寶的打罵聲中度過一個個白天和黑夜。心裏難受時,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娘家,她多麽想在父母跟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啊!

記得婚後頭一次和賈寶打架,她被賈寶打傷時,特別傷心,對賈寶的所作所為很是失望。就心一橫去了娘家,準備住上十天半個月,整整他賈寶,讓他明白妻子是不能隨便打的,再讓他乖乖把自己接回家去,看他賈寶以後還凶不?那天她去時,母親和父親正在說話,見她來高興地拉著她的手:“和你爸正說我娃呢,我娃就來了。看咱這陝西地方邪不邪?”母親一邊忙著給金雁拿蘋果,一邊還在繼續說著:“我娃還真有眼力,村裏人都誇我娃呢。這下媽和你爸也就放心了。”父親過來也滿麵笑容的看著她:“隻要你和賈寶過得好,來不來看我們都無所謂。”金雁聽著,心中翻江倒海一通後,竟然有點慶幸自己身上的傷被衣服遮蓋著,沒有讓父母看出來。她強迫自己把湧到唇邊的話咽了回去。極力掩飾著自己的不快,她實在不忍心讓父母失望,不忍心破壞父母的好心情呀!”“能讓他們高興多好,自己還年輕,還受得了苦,就讓父母高興高興吧。”金雁想著。從此,她對父母就隻是報喜不報憂。不光不說賈寶的壞話,而且常在父母麵前誇獎賈寶,說他如何如何的好。信以為真的父母高興的合不攏嘴,逢人便誇他們的大女婿好,還常給賈寶捎回一些衣物或好吃的。每當這時,金雁的心裏就如同打翻了五昧瓶,什麽滋味都有。她想:從今往後,生命的重量需要她用自己的雙肩獨自扛了,無論生活給了她什麽,她都要學會默默地承受。

婚姻,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婚“是“女“和“昏“組成在一起的,真非造字時,我們的祖先就已經明白了你的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