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餘瑞祥一頭倒在行軍**,一連躺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隻是小憩了一會兒,馬上就要率領衛兵去前沿查看部隊執行停火協議的情況,也順便看一看部隊的訓練進度。
他不太相信清軍會完全遵守停火協議。在他看來,袁世凱之所以主動提出停火,隻不過是因為清軍早就人困馬乏,全國各地的革命黨人相繼起事,使得清廷無力抽調足夠的兵力來攻擊武昌,清軍既要補充糧草和彈藥,又要獲得喘息的時間,他才不得不炮製出這麽一個東西,以便利用這難得的三天時間補充能量,使得清軍能夠在即將來臨的戰鬥中處在主動地位。民軍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地執行這個協議,也得好好準備。所謂兵者詭道也,不可不察,束縛自己手腳的事情,餘瑞祥是絕對不會幹的。
然而,他一跳下行軍床,蔣翊武竟然笑道:"餘副司令一向深入前沿,確實太累了,一連休息了兩天,可養足了精神?"
"什麽?我一連休息兩天了嗎?"餘瑞祥大吃一驚。
蔣翊武笑道:"兩天在人生長河中隻不過是一瞬。"
餘瑞祥說道:"我已經耽誤了兩天時間,得快一點到前沿去看一看。要不然,明天清軍一發動進攻,我們就會陷入被動。"
"餘副司令請放心,我們已經做好了準備,如果清軍膽敢渡江南犯,我們一定會把他們全部打到江裏去喂魚。"蔣翊武稍微頓了一頓,調換了口吻,又說:"不過,也許,根本就打不起來,我們會一直和平下去的。"
餘瑞祥吃驚不小。自從武昌首義以來,他就一直把建立中華民國當成自己的使命,為此跟敵人進行殘酷的戰爭,雖死無憾,卻絕對不會考慮到如果沒有把皇帝拉下馬,沒有建立中華民國,民軍會停止跟敵人作戰。他說道:"除了跟敵人戰鬥下去,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能夠建立起中華民國。"
蔣翊武笑了:"你一向隻喜歡跟敵人作戰,從來就沒有過問政治,難怪你不知道。其實,這一次我們能跟清軍迅速達成協議,其實早就有了一定的默契。"
"革命黨早就跟清軍有了聯係嗎?"餘瑞祥不僅是吃驚,簡直是震驚了。
"可以這麽說吧。"蔣翊武說道:"你應該知道,要建立中華民國,就必須由相繼起事的各地革命黨人相互協商,共同確定建立中華民國的相關重大問題。在漢陽戰事最激烈的當口,各獨立的省份已經派出代表,除一部分留在上海負責聯絡南方革命黨人之外,其他大部分代表來到了武昌,在漢口租界展開討論與磋商,達成了一致,決定在武昌建立中華民國中央政府,推舉黎元洪都督暫時履行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職務,虛位以待袁世凱反正。"
"這麽說來,豈不是要把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拱手送給袁世凱嗎?"餘瑞祥跳了起來,比在戰場上聽到敵人抄襲了自己的後**還要驚懼。
蔣翊武說道:"是的,事實就是這樣。"
餘瑞祥說道:"為什麽?為了推翻清朝統治,我們不惜跟清軍浴血奮戰。難道我們不能自己建立政權,非得要把清朝的走狗推上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的寶座嗎?他會把中華民國帶到什麽地方去?"
蔣翊武說道:"我也不太讚同把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讓給袁世凱。可是,我們不能不仔細考慮一下民軍的實力。我們接連打了兩次敗仗,武昌危在旦夕,一旦清軍發動攻擊,武昌到底能堅守多久,誰也沒有把握。我們早就抱定了粉身碎骨的決心,可以在戰鬥中粉身碎骨;卻我們都粉身碎骨了,誰來建立中華民國?其他各省的革命黨人雖說也相繼起事了,卻跟清軍相比,我們的力量依舊很弱小。更重要的是,革命黨內部還在你爭我鬥。黃興不就是一個例子嗎?不管怎麽說,袁世凱也是漢人。如果我們能夠跟袁世凱取得一致,讓他逼迫宣統退位,成立中華民國,豈不是比我們流血流汗繼續跟清軍作戰要好得多嗎?"
"不,這不對。肯定不是這樣的。"餘瑞祥激動地說道:"我們要實現理想,隻有依靠我們自己,絕不可能假手他人。袁世凱先是出賣戊戌變法的豪傑,現在如果又出賣清廷,以後肯定會出賣中華民國。我們不能依靠袁世凱,得依靠我們自己。清軍並不可怕。就是漢口、漢陽相繼失守,也不全是因為我們的力量不夠,而是因為我們在戰略上出現了錯誤,我們的內部也出現了一些問題。隻要消除了這兩點,我們一定可以大有作為。"
然而,不管餘瑞祥說得多麽有道理,他無法扭轉局勢。
蔣翊武一樣無法扭轉局勢。因為他比餘瑞祥更加清楚眼下革命黨內部存在的最大問題:拜張之洞大辦洋務大搞實業所賜,武昌有了足夠的銀兩可以支撐民軍跟清軍繼續打下去,卻其他各省的民軍都缺乏銀兩。在黃興抵達南京之前,南京已經被民軍攻下來了,各地民軍聚集南京,連糧草供應都很困難,更是無法發出軍餉。民軍的戰鬥力已經明顯下降了。各地革命黨想盡辦法,也籌措不了銀兩,連向外國人借貸,也變得非常困難。沒有足夠的銀兩,怎麽能夠跟清軍打仗?
餘瑞祥深知打仗離不開經濟,卻依舊對蔣翊武說的理由不以為然。
更為可怕的是,蔣翊武還告訴餘瑞祥一個非常糟糕的消息:各省代表來漢口開會之前,本來說好了,留在上海的那部分代表,隻不過是負責通訊聯絡,把武昌方麵革命黨的情形以及各省代表會議的精神傳達給江浙一帶的革命黨,卻那些代表竟然在江浙革命黨的唆使下,開會決定在南京建立中華民國,並準備推舉黃興為大元帥,全麵負責中華民國的內部事務。
這是怎麽啦?革命還沒有成功,各**革命黨人不尋思盡快推翻清朝,卻隻想爭權奪利,搶奪建立中華民國的主動權!沒有武昌首義,天下哪裏會雲集響應?武昌的地位難道還會受人懷疑嗎?他厭惡地說道:"我們不能任由那些家夥亂來。我們可以放棄一切,卻一定要凝聚力量,先打敗了清軍再說。"
蔣翊武說道:"我佩服你的膽略。可是,你畢竟太不了解政治。我們隻是打仗的,政治才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也許,我不得不同意袁世凱當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我們可以用許多條件來約束袁世凱,讓袁世凱遵循我們的規矩。"
"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連革命黨內部許多要人都在為自我打算,我們還能約束袁世凱嗎?"餘瑞祥說道。
蔣翊武自然回答不了。他回答不了,不僅因為他冷眼旁觀了革命黨人內部相互傾軋的血腥場麵,而且他自己也被革命黨人排擠受革命黨人傾軋。今天,已經停戰三天了,一旦停戰持續下去,他就會不得不辭去護理總司令的職務,躲開這些傾軋和排擠。
餘瑞祥心裏翻滾著一層層波瀾。在起事以前,他並不是革命黨人,因為清廷血腥屠殺革命黨人,喚醒了他對革命黨人的同情,他便義無反顧地投身革命。沒想到,到頭來,革命黨人竟然輕信袁世凱,並且為了爭權奪利,而不顧中華民國的千秋大業,這樣的人能什麽大事?他很想馬上退出革命黨,卻已經對民軍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再也放不下革命黨人的目標。也許,有的人隻是祭出一個頗具煽動性的幌子,號召別人出生入死,為自己撈取個人利益;有的人卻是民族的脊梁,民族的精英,為了民族的大業,不惜犧牲一切。既然總是要有人去奮鬥去犧牲,自己就去奮鬥就去犧牲吧。什麽各省代表,什麽袁世凱,統統見鬼去吧,他要先去沿江一線勘察情況再說。
於是,餘瑞祥走出了寶通寺,走出了總司令部,首先來到了趙春麗的營地。
趙春麗正在率領部隊進行訓練,看到餘瑞祥過來了,趕緊迎上前去,望著他生機勃勃的臉龐,心裏湧過了一陣快意:"能夠再一次看到餘副司令,真是太好了。請你指點我們的訓練情況吧。"
餘瑞祥說道:"有趙隊長親自督促訓練,哪裏用得著我指點呢?隻是,我心裏一直覺得空空落落的,很想看一看部隊的現狀。"
趙春麗問道:"難道休息了兩天,你就對革命黨的前途感到失望了嗎?"
"我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能夠打仗。"餘瑞祥仰天歎息一聲,收回目光,看到趙春麗一臉的不解,連忙把蔣翊武告訴自己的內容轉述給了她。
趙春麗一聽,杏眉倒豎,一邊跺著腳,一邊憤怒地罵道:"袁世凱屠殺了多少革命黨呀,怎麽能讓袁世凱黨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呢?那些代表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也許,這就是政治。我真的覺得,要是當初我們不卷入這場戰爭就好了。"
"我們有隊伍。我們自己跟清軍打仗去,不要理睬那個狗屁停火協議。什麽東西!原來是為了把我們流血流汗打出的江山送給袁世凱。不要,我們不要!"趙春麗大聲吼叫道,馬上就要集合部隊,準備跟清軍繼續戰鬥了。
自從聽了蔣翊武說的那些話,餘瑞祥實在苦悶極了,傷感極了,渾然忘卻趙春麗是一個炮筒子,隻需要一點火星,就會爆發,隻想著要推心置腹地跟她好好談一談。猛一見趙春麗暴跳如雷,他大吃一驚,說道:"你隻有區區幾百人馬,沒有大炮,沒有船隻,能插上翅膀,飛過長江,跟清軍作戰嗎?"
趙春麗呆了好一會兒,說道:"你可以命令大炮向清軍開火,可以命令船隻把我們送過長江,可以命令所有的民軍一齊攻擊敵人。"
餘瑞祥不能也不會下達這樣的命令。無論政治最後到底要把民軍拖進怎樣的境地,民軍是不能率先打破停火協議的,不管明天是不是繼續停火,民軍需要休息,需要訓練,他不能讓民軍再一次受到創傷。
趙春麗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強烈地抑製了內心的憤怒。注視著餘瑞祥,從他緊蹙的眉頭和一臉落寞的麵容上,她可以體會得到他的內心有多麽苦痛。
這時候,蔣翊武派遣人馬找到了餘瑞祥,告訴他:從明天開始,延長十五天的停火期限;黎元洪都督已經得到報告,從王家店返回了軍政府;黎都督召集人馬,要在軍政府商討接下來的局勢。
"難道說,我們真的是在為袁世凱拚命嗎?"趙春麗問道。
餘瑞祥不置可否,搖了搖頭,就要回去司令部,和蔣翊武一道準備參加明天的會議。他沒有騎上戰馬,低著頭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對趙春麗說道:"婦女隊有非常機靈的人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