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二十三歲的鬆野覺,被迫應征當了日軍步兵快二年,從在日本本土軍營算起,他挨伍長、軍曹拳打腳踢記不清有多少次了,至於被當作牲口似的喝斥,那更是幾乎每天都會發生的。日軍內的等級製,像大山一樣壓在他頭上。人格遭到侮辱,自己是奴隸,還不準反抗,隻能立正說:“阿依”。因此,當兵以來,鬆野覺眼睛裏老是充滿憂鬱並潛藏一種反抗乃至複仇的光,幾乎看不到露出過笑容。

此刻,想起被俘前的那一幕,他還心驚肉跳。他左腿中了新四軍的子彈,想站站不起來,更不用說走路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次經曆被子彈打傷腿。平時,他不太把腿當回事,這次腿負了傷,才體會到腿對於人,就像汽車的輪子,輪子打壞了,車子就像廢物似的動彈不了了。當時他有求生的欲望,在新四軍戰士衝到他麵前之前,他請求下士官軍醫給包紮一下傷口。然而,新四軍戰士跳下幹溝,亮光光的刺刀已經朝他和下士官迫近過來。下士官當即向他開了一槍。鬆野覺在軍營接受教育時就知道士兵應以戰死、自殺為榮,負了傷,軍醫來不及給予救治時軍醫可以將傷員擊斃,以免遭敵軍俘虜,傷員本人也可用手榴彈等武器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那名下士官在驚慌中未能擊中他的頭部或心髒,正要再補一槍時,新四軍的子彈擊中了下士官的心髒…險啊,差一點死在下士官手裏。鬆野覺暗自慶幸自己還能活著。

幾次換藥,新四軍的醫生、護土那樣精心細致,鬆野覺感受到新四軍是珍惜生命的軍隊。正像那個姓鄭的朝鮮人所說,新四軍奉行人道主義。特別是聽了那個朝鮮人用純粹的日語宣布了八路軍朱德總司令優待日俘的命令,鬆野覺確信自己不會被新四軍殺死。

活下去,治好傷,這一生一定要見到在廣島的母親。鬆野覺想到母親慈愛的笑容,他止不住流下淚來。

他不願讓他的長官山野少尉看到自己流淚,他把新四軍發給他的薄薄的灰布棉被往頭上拉,使自己的整個臉都藏在被窩裏。

昨天,那個朝鮮人問他回不回十二旅團,他心裏嘀咕,回十二旅團明明是要被處死,而且還要受到人格的極大羞辱。他絕對不回去,寧願被敵軍—一新四軍殺死。現在好了,新四軍不殺他,他沉重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在被綁在獨輪車上向海邊轉運時,他曾經想過自己被新四軍處死的幾種可能。一種是挖個坑,把他推下去,用土活埋他,新四軍因為缺少彈藥,這樣可以省下一粒子彈。被活埋是什麽滋味?那肯定會被厚厚一層土壓得透不氣來,心髒缺氧而停跳,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另一種是他被捆綁著,被推倒在海邊荒地上,他跪倒在地,等著子彈射進他心髒,中彈的霎間,他的手指會像刀一樣插入泥土,以度過這最後的幾秒鍾…現在好了,這樣可怕的死,不會降到他頭上了。

昨天,那個朝鮮人講的那個俄國故事,他聽得出神,晚上入睡前想了又想。覺得這個瑪斯洛娃挺可憐,被汙辱後淪為囚犯,失去了做人的道德,但她不接受公爵懺悔後的求婚,是好樣的!她終於有了真心愛他的人,她的純潔、美好的心靈複活了!那個損害、玷汙她的公爵,最後良心複活,想贖罪,因而他的做人道德也得到了複活。朝鮮人講這個故事給我和山野聽,用意明顯,叫我們將已死”的生命複活,翻開自己生命的新的一頁……最讓他的心受到震撼的是那個朝鮮人一新四軍不小的長官,居然悄悄地給他倒便桶。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謝謝,謝謝啊……”他心裏像禱告一樣自言自語。這新四軍到底是怎樣的一種敵軍?他在思索。

那個長方臉的朝鮮人叫我和山野井保看日本小說。做了敵國(中國)的俘虜,還看小說!這事說給家鄉的鄉親聽,恐怕不會相信。

在廣島造船廠當工人時,有著中學文化的鬆野最喜歡看小說。

鹿地亙的《他如何做》和《太平之雪》,他讀過。立野信之的《後方之土》,他讀過。要說印象深的,那是作家山本有三的曆史小說《不惜身命》。這本曆史小說寫了生性魯莽的石穀十藏在友人規勸之下,終於悟出了一個人生道理:不隨便拋棄生命,珍愛生命才是真正的勇敢。鬆野覺讚賞石穀中藏的生命觀。鬆野覺對日本國內自從“滿州事度”(九一八事變)以來大肆鼓吹殉國思想、輕視生命、視生命為草芥此類言論,心中並不認同。他和工友們說:“什麽東西最寶貴?生命最寶貴。”好心的工友提醒說:“鬆野,不要這樣說,你應當說不怕死亡的精神最寶貴。”鬆野覺對友人的話並不以為然。

有一部小說,鬆野覺一直想找來看看,但就是找不到。那就是作家小林多喜二寫的《蟹工船》,聽說被日本政府查封了。人的好奇心往往是這樣產生的,你越是查禁,我越是要想辦法弄來看。使野鬆覺沒有想到的是,在日本國內找不到的書,卻在中國當了俘虜看到了朝鮮人拿來的《赤旗》雜誌,是一九二九年出版的,距今有十二年了。雜誌的內芯紙已經發了黃,好在字跡還清楚。

《赤旗》上發表的作品很多,鬆野覺隻找《蟹工船》看。

《蟹工船》第一句寫道:“喂,下地獄嘍!”鬆野覺頓時為之怔。這是蟹工船上漁工、雜工喊出來的聲音。小說寫的是北海道漁工的生產生活,鬆野覺是廣島船廠的工人,對漁工的生產生活並不熟悉,但工人們的生活慘狀是大同小異的。當看到漁工們在交談各自幹過的活,如“築公路”、“修水利”、“鋪鐵路”、“填海建港”、“開新礦”等等,遭到的種種苦難,鬆野覺感到這很真實。比如說,築鐵路的工人忍受不了苦難而逃跑,被抓回來,就被縛在木樁上讓馬用後蹄踢,或推到院子裏讓狼狗咬。有的被打死的工人屍體被扔到廣場的一個角落裏,這時,屍體上的肌肉還在抽搐著。礦工個個像囚犯一樣終年曬不到太陽,礦車運出來的煤塊裏,常常夾雜著斷了的拇指和小指頭……資本家總是打著“為帝國效勞”的旗號不顧工人的死活。鬆野覺想起自己在廠裏遭到監工的毒打,心裏便會產生一種仇恨。蟹工船上的監工名叫淺川,這個代表漁業資本家的淺川對漁工、雜工的凶殘真如虎狼,漁工們起來罷工,但資本家勾結日本帝國的海軍來鎮壓漁工,領頭罷工的九個人被抓到了驅逐艦上收拾,海軍士兵還駐守在蟹工船上多天,天天與淺川等人大吃大喝。漁工們這才明白,漁業資本家是勾結帝國海軍來鎮壓工人的。鬆野覺在思考,日本政府就是因為《蟹工船》寫了工人被資本家壓迫才查禁這本書的嗎?可是,《蟹工船》沒有造謠,是寫了發生在北海道的事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