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從岸上回到二號漁船中艙的山野井保,心情很好。不等鬆野覺問,主動告訴說:“剛才在海堤上散步,我向本州方向望了個夠。——告訴你,散步時一個放牛小孩喊我‘鬼子’,我很尷尬。朝鮮人鄭長官隨即說要給你我發新四軍的灰色棉衣,老百姓就不會叫我們‘鬼子了。”苦澀地一笑。
鬆野覺興奮地說:“那位鄭長官是很關照被捕的你我的。我希能早日換上灰棉衣。”
天色黑下來,艙裏暗沉沉的。山野井保點亮了蠟燭。
“鬆野,鄭長官要你我仔細看看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成立宣言’。聽他的口氣,希望你我也能成為蘇中的反戰同盟成員。
“山野君願意參加嗎?”鬆野覺問。
“暫不考慮,等細讀了西南支部成立宣言後再說。你呢?”
鬆野覺說:“這個宣言我已經看過了,是翻譯成日文的那個稿。”
“感覺怎樣?”
鬆野覺照直說:“宣言講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中國人民抗戰是正義的。又講日本人民在戰爭中遭難,中國幾千萬人受難。又講日本應當停止戰爭,從中國撤退派遣軍。還講,要打倒日本的軍事資本家和軍事冒險主義者,要求確立完全的民權,還要求救濟遭到戰爭破壞而呻吟的工人和農民,要求保證戰爭犧牲者及其家屬的生活。宣言最後要求在民主條件下建立人民政府。我覺得這個宣言所講的合我的心願,不是日本發動戰爭,我怎麽會被派到中國來送死呢?!”
山野有點驚訝,他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部下一廣島船廠的一個工人,一個文化不高的上等兵,居然能滔滔不絕、有條不素、合乎邏輯地把宣言複述了一遍。他覺得,鬆野覺過去在等級製壓迫下不敢多說話,現在被捕了,等級製管不到他了,他可以信馬由韁地講了。
而且,鬆野覺直言不諱地講了宣言合他的心願。
“嗯,”山野井保應和了一聲,便從枕頭底下摸出近視鏡戴上,借著燭光,研讀起鬆野覺已經看過的那個宣言來。他看的是鄭義文的中文報紙剪報本,而不是看鄭義文翻譯、宋英謄抄的日文稿。
山野井保深知,宣言是某個組織的綱領和旗幟,字字擲地幹鈞,得細細揣摸,不可一目十行。
先看“宣言”的導言部分。
在東亞的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侵略戰爭,由於中華民族正義的抗戰,已經陷於長期對抗情態的今天,在因為侵略而遭受了災害的各國與日本之間的帝國主義戰爭危機明顯地濃化了的今天——在已經有近百萬日本人民流了血,幾千萬的中國人民在戰火中遭受了殺戮和饑寒,而在這上麵更**漾著更大規模的戰雲的今天—顛覆戰爭挑發者的本身的基礎,防止和結束人類災害的發展,這種重大的工作是我們日本人民的任務,努力去完成這種工作也是日本人民的光榮。
山野井保讀了兩遍,搖搖頭,覺得起草者可能是那個日本作家鹿地亙,把莊嚴的政治宣言寫得文乎文乎,一點也不直截了當。仔細咀嚼,這段導言說了這樣三層意思:一、把日中戰爭定性為日本帝國主義(當然是指近衛、東條等掌權官僚)向中國發動了侵略戰爭,而對於這一點,日本軍方總是遮遮掩掩講中國軍隊向日軍挑釁,才發生蘆溝橋事變。所以“宣言”把日中戰爭定性為日本向中國發動的侵略戰爭,這是明白無誤地亮出了反戰(反對日本軍方發動侵華戰爭)的旗幟。山野井保不想為日本軍方的好戰本性作辯護,他感到,鬆野覺說得對,要不是日本發動對華戰爭,他怎麽會被派到中國來送死?!二、把中華全民族抗戰定性為正義戰爭。這個定性十分重要。既說明日俘在華反戰和中國抗戰站在一條戰壕裏,又說明日俘在華反戰是正義之舉。山野井保對此並無異議。三是“宣言”把日俘在華反戰的目的性規定為“顛覆戰爭挑發者的本身的基礎,防止和結束人類災害的發展”。這文字好拗口,拐彎抹角,晦晦澀澀,倒不如改成日俘在華反戰目的是打倒發動向外侵略的日本帝國主義以防止和結束侵略戰爭帶給人類的災難。山野井保像破譯密碼,好不容易把“宣言”的導言部分作了開門見山的解讀。他不滿意的是導言的文字表述,但對內容實質他覺得能夠接受。
接著,山野井保研讀“宣言”是怎樣具體抨擊挑起戰爭的日本帝國主義的?
我們決不承認這次戰爭是像那些日本軍閥所揚言的那樣是由於中國的對日敵視而偶然引起的戰爭。
他們奴化了日本人,逼使他們去做戰場的肉彈,而企圖奴隸化中國,不,整個的東亞。
這樣他們的企圖,終於引起了東亞圈曆史上不曾前見的慘淡的流血,不願做奴隸的中華全民族,忍受著巨大的血的犧牲,已經抗戰了兩年半了。不僅侵略者們的泥足陷於抗戰的海洋裏,還因為他們威脅了和東亞大陸有關諸國的權益,而更陷於不能自拔的國際的危機。日本人民已經被逼上了早已預期的危急存亡的時期,漸漸的在牢獄的條件下奮起,而開始了反抗亡國政策的挽救國家的活動。
所謂東亞,是指亞洲東部,通常包括日本、朝鮮、中國和蒙古。
宣言”起草者把目光拓展到東亞以外,指出,日本帝國主義挑起的侵略戰爭,已經威脅了和東亞大陸有關諸國的權益。山野井保聯想到,前些天,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正是一個證明。因此,日本已經陷於不能自拔的危險境地。日本人民應當起來反對日本政府的亡國政策而來拯救自己的國家。山野井保對“宣言”的這些看法,從心裏讚成。
山野井保接著研讀“宣言”如下兩段文字:這次中國對帝國主義侵略的堅決抗戰,完全和我們日本人民的自由解放之目的相一致,中國的全民族讚助著我們革命的目的和日本人民的解放,因此我們認為中國是日本人民之友,而絕對地援助中國的抗戰。
我們堅決地聲明,反戰同盟是日本人民革命的一個海外支隊。因此,我們當然要受國內革命運動的指揮。關於對中國抗戰的援助,為著要和友軍的行動一致,當然服從中國政府的指揮,但是同時我們還有一個促進和完成日本人革命的獨立目的。
山野井保認同中國是日本人民之友這一提法。也認同反戰同盟具有獨立性這一定位,它是日本人民在海外的一個組織,應當接受日本國內相應組織的指揮,為了反戰,也接受抗日的中國政府(當然不是指南京汪兆銘的中國偽政府)的指揮。
“宣言”最後部分是講反戰同盟行動的初步目標,也就是鬆野覺複述的那幾條。山野井保也無保留的讚同。使他滿意的是,反戰同盟西南支部的宣言沒有直接觸及日本的天皇製。天皇陛下是日本人民統一的象征,其神聖性應當得到尊重。即使像“宣言”中所說日本在民主條件下成立“人民政府”,這個“人民政府”仍然可以擁戴天皇的神聖性。一一這是山野井保真實的想法,當然他也清楚,他這個想法可能會被馬克思主義學說指責為荒謬,但他在內心裏聲明,自己不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日本共產黨人,自己即使投入反戰行動,但仍然是天皇陛下的一個臣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