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鄭義文和宋英在和山野井保、鬆野覺同進晚餐時，山野的傷口接近痊愈，盛飯是自己動手的。鬆野覺左膀子吊著的繃帶還未拆除，盛飯由宋英幫助。

每次吃飯，鄭義文和山野井保常談些蘇北的食品特點，如揚州醬菜好吃，呂四海蜇脆，黃橋燒餅香之類。山野井保誇如東文蛤鮮。他倆用日語對話，宋英插不上嘴;鬆野覺自感身份卑微，隻是聽，不敢多嘴。

吃完晚飯，宋英把髒碗筷收拾到舵位邊去刷洗。鄭義文則約山野井保上岸去走走。

“我正想向鄭長官提這事。”山野井保立即站起來，要抬腳走鄭義文安慰坐在床鋪上的鬆野覺：“醫生說，再過三天，你也可以上岸走走了。”

鬆野覺渴望地點點頭。

“小宋，一道上岸散步去。”鄭義文向舵位吆了一聲。

”噢！”宋英應著，沿著船舷往船頭走去。

鄭義文在前，山野井保和宋英隨後，踏著跳板上了岸。

山野井保登上岸，像鳥兒飛出了籠，大口吸著黃海上吹過來的鹹澀空氣。他隨日軍十二旅團五十二大隊進駐掘港幾個月，隻知掘港離黃海一二十裏，卻沒有見到過黃海，因為日軍知道黃海邊人煙稀少，荒涼得很，懶得去那裏掃**。現在山野井保可以放眼看黃海了。往遠處看，一片霧茫茫，有幾個小黑點—一那是正在捕魚的漁船;往近處看，一片灘塗，有海鳥在灘塗上空盤旋。新四軍後方的一些征用漁船，泊在港漢裏，桅杆三三兩兩豎著，有的桅杆頂上還飄著紅色的三角旗。

山野井保停住腳步，凝神向東北方向眺望著。他知道，東北方向的遠方是九州、四國，再過去就是本州，本州島就是生他養他的故鄉。“爸，媽，你們都好嗎？”山野井保內心深處呼喚著，眼眶有點紅。

鄭義文和宋英猜想山野井保在想念祖國和家鄉了，他們陪著山野往東北方向眺望。鄭義文則在想，自己的祖國也在東北方向，與山野井保的家鄉隻隔一座日本海。

山野井保撩起衣袖(他沒有手帕)揩了揩眼睛，以別人聽不見的微音歎息了一聲，他把目光從東北方向收回來，轉向了腳下，意思是說：“走吧。”

三個人移步時，隊形有了變化。鄭義文和山野井保並肩走，宋英跟在這兩個外籍男人的後麵。

“鬼子!快來看鬼子呀!”海堤下，百十步外，一個牽著水牛的男孩，用尖得刺耳的嗓音在向小夥伴叫喊。

幾個小男孩都牽著水牛朝山野井保走過來。他們是從山野井保身上穿的日軍軍服及一雙長統皮鞋上看出是日本鬼子的。

山野井保聽得懂中國小孩的叫喚聲。“鬼子”這個稱謂，是那樣強烈地刺激著山野井保的神經。這個稱謂裏，蘊藏的是中國人對侵入中國國土的日軍的刻骨仇恨，也滲透著中國人對侵入中國國土的日軍軍人的蔑視和貶損。山野井保對中國人罵日軍為“鬼子”有著本能的反感。但現在自己是被捕之人，不能舉起軍刀威嚇這些罵“鬼子”的中國放牛娃。他對幾個放牛娃朝他走過來觀看，顯很無奈。

走在山野井保背後的宋英，看到他低下了頭。宋英想，山野身上這身虎皮得換成新四軍的灰色軍裝，要不，他一出漁船，就會遭到當地老百姓像觀看猴子似的圍觀，這對改造山野很不利，因為山野也會有大和民族的自尊心。

鄭義文和宋英的想法不謀而合。鄭義文舉起右手，指向放牛娃，提示他們不要吆呼“鬼子”。然後，他對山野井保說：“山野君不要介意小孩的喳呼。明天，我給你拿新四軍的棉衣來換上。

山野井保尷尬地表示：“謝謝!”

放牛娃們牽著牛，站在幾十步開外的地方，看到佩著駁殼槍的新四軍幹部(鄭義文)指指戳戳，不讓他們圍觀鬼子，他們也就沒趣地往回走了，幾條水牛邊走邊哞哞地叫了兩聲。

“山野君，鹿地亙先生的《和平村記》你看了沒有？”鄭義文以朋友般的語調問山野井保。

山野井保平和地回答：“我已經看了。這是鹿地亙訪問被捕日軍士兵後寫的文章。”

“感想如何？”

“對我有啟發。鹿地亙筆下的被捕日軍士兵的談話，我感到比較真實。鬆野覺也看了《和平村記》，他看到一個農民出身的日兵被捕後，向中國農民講自己是日本農民，是被征召來中國作戰的，他在破壞中國農民的田地時很傷心，表示對不住中國農民。當場，聽他說話的中國農民拿食品給他吃。鬆野覺對此很有同感，他說他燒過中國農民的房子，是上司叫他點火的，他說他應當對被燒房子的那個中國農民說聲對不起。”

鄭義文覺得鹿地亙的《和平村記》在日俘中能起到啟蒙作用，對此，他頗覺欣慰。接著，他對山野井保表示：“山野君，我向你推薦《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成立宣言》這份剪報值得你和鬆野覺細看一下。這個反戰同盟是鹿地亙在中國方麵支持下成立的。隨後反戰同盟重慶總部相繼成立。在中國敵後戰場，一九三九年冬天，八路軍山西的日俘成立了‘在華日本人覺醒聯盟’。一九四O年五月，延安成立了在華日本人反戰同盟延安支部’。隨後，八路軍一一五師、一二九師、冀中軍區、山東縱隊、冀魯豫軍區的日俘都先後成立了反戰同盟。相比之下，我們華中的新四軍在日俘工作上落伍了，一個反戰組織也沒有成立。新四軍第一師師長粟裕將軍親口對我說，我們蘇中也要及早在日俘中成立反戰同盟。三旅旅長陶勇將軍也交待我要為成立日俘的反戰組織盡力。山野君，所以我要推薦你看看中國正麵戰場一九三九年十二月成立的‘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成立宣言’。在適當時間，我們蘇中也要成立這樣的組織。我真誠地希望山野君能為成立這樣的組織出謀劃策。”

鄭義文經過深思熟慮，認為日俘中成立反戰同盟，必須物色在日軍中擔任下級軍官、有文化素養的俘虜作為牽頭人，這樣的牽頭人在日俘中有一定的組織力和號召力，山野井保少尉是明治大學的畢業生，是比較合適擔任這個牽頭人的。

而山野井保則沒有想到，朝鮮人鄭義文會那麽快地向他提出成立反戰同盟的期待。這件事他得仔細想想再說，但也不表示拒絕。

“鄭長官，”山野平靜地說，“容我看了宣言，再向鄭長官談談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