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鐵索橋

歸家心切,卻趕上航班誤點,等了兩個小時才登機,又一個半小時後抵達西昌國際機場,到甘洛縣城又坐了三小時的大巴。張楚把疲累的妻子和三歲的兒子安頓在縣賓館,臨走還不忘在兒子的額頭親上一口,那股香香的奶味瞬間令他陶醉。兒子仍然甜甜地睡著,卻適時嬌憨地笑了一下。

他坐上出租車往父母家急奔。

途中他問出租車司機,牛吾村的橋還是鐵索橋嗎?

司機說,聽口音你應該就是本地人,幾年沒回來了吧?半年前就修了大橋。

是嗎!張楚很是興奮。

要不是被中央電視台的記者發現,這裏還會是老樣子!改革開放這麽多年,還有這樣的窮山村,全國人民都不信啊!司機感歎道。

張楚的頭腦中浮現出那座鎖鏈橋,從江這邊到那邊,四根粗粗的鐵索,下麵兩根,左右各一根,通行的時候,需要雙腳各踏在一根鐵索上,雙手各握住一根鐵索,顫顫悠悠地往前挪步,腳下波濤洶湧。

他有記憶的時候就有這座鐵索橋,何年所成無從知曉,它是出入村子的唯一途徑。但是年老年幼者隻能望而生歎,每過一次,簡直就是一場生死考驗。自己帶著小花毅然離開的那個夜晚,狂風把冰冷的鐵索搖來晃去,似要動搖他的意誌,而他當時是那麽決絕。一想到這,他的心猛然抽搐了幾下。

到了!司機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付了錢下了車,此時已近黃昏。他還沒有好好地觀賞那大橋,大橋已經過去了。他回頭回腦地看,大橋為梁橋,是以橋墩做水平距離承托,然後架梁並平鋪橋麵的水泥橋。對這個百年窮山溝來說,應該定位為曆史性事件。橋極普通卻很寬闊,自己家的馬車可以並排走兩輛,父母出門再也不用愁了。這樣想著,他的心一下子開闊了。隻是橋上沒見行人和車輛。畢竟,這裏太閉塞了。

整理一下背包,邊走邊識別著眼前的環境,竟然茫然了。他一度懷疑出租車送錯了地方,但是仔細辨別,他還是找到了一些記憶中的參照物,比如那座小石橋,橋上刻著“牛吾”二字,字跡還可辨認。看樣子廢棄已久了,河道幹涸,石縫間鑽出高高的蒿草。令他困惑的是,村落怎麽變成了一座大工廠,而且綿延成片,高高的幾座煙囪正咕咕冒出烏黑的濃煙。他的家沒有建在村子裏,而是建在村子後麵的半山腰上。那是風水先生告訴父親的,說那裏是寶地,子孫必發大財無疑。想想此言不虛,自己不就是老板嘛!

張楚終於找到了通往老家的小路,他的眼裏有點潮熱。還是那條路,彎彎曲曲,隻是很荒蕪,踩了二十多年的路,竟然長出很多雜草,他很困惑,家裏有車有馬,日日通行,怎麽會這樣呢?

夕陽離山有一人高的距離,把山路,樹木,岩石,和他的臉都染上血紅色,老家的房子如同剪影,黑乎乎地坐落在那裏,那輪廓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雙腿加快,但是很快就呼吸急促,心髒稍有那麽一點不適。是心情的原因,還是體力的原因?摸一下自己肥厚的肚皮,暗想,這幾年養尊處優,缺少鍛煉啊。

家門越來越近。籬笆牆,主房,連著主房的倉房,馬廄……他突然遲疑起來,止步,思緒迅速飄回到從前。

張楚考上了大學後,認識了一個在學校餐廳打工的小花,沒想到她竟然是鄉親,就住在山那一麵的鄰村。異地相逢,格外親切,二人很快就開始戀愛了。假期,同學們都急切地回老家和父母團聚了,而對於張楚來說,這是打工賺錢的好時機。回家的交通很不方便,往返費用也得一千多元,這近乎是天文數字啊。所以大學三年,張楚一次也沒回家,家裏沒有電話,和家裏的聯係就靠書信。如今大學畢業,張楚想帶小花回家,讓父母看看未來的兒媳。

父親稍有點文化,但是脾氣暴躁,望子成龍心切,對張楚管教很嚴。張楚沒少挨父親責罵,小時候還挨過打。母親溫厚善良,事事由著父親做主。他們從沒出過村子,滿腦子都是傳統思想。三年不見,父母明顯蒼老了。原本旗杆一般的父親,背駝了,身體也收縮了,不停地咳嗽,走路更瘸了。母親更加幹瘦,頭發全白了,像從麵缸裏浸染過。

頭一天,父母見了小花還眉開眼笑,熱情如火,殺了老母雞燉給她吃,第二天就風雲突變。母親偷偷把張楚拽到裏屋,說,你爸打聽鄰村了,說小花曾經大著肚子回村,你爸氣得不行,這還有臉見人嗎,讓你趕緊甩了她。張楚說,這算什麽,都什麽時代了,很正常啊。話音剛落,父親怒氣衝衝進屋,把張楚大罵了一頓,小花自然聽見,坐在角落嚶嚶垂淚。

勉強住了兩天,任如何說服,父親就是不答應,最後嚴厲警告說,你要是要她,就別認這個家!半夜張楚發現小花失蹤,找來找去,最後在鐵索橋旁找到了小花。小花掩麵痛哭,她的小腹微微隆起,已經懷孕了。小花說,我去把孩子做了吧,是我不好,你別傷父母的心。張楚說,不行,我絕不會拋棄你。小花說,你爸你媽不會同意的。張楚的眼圈紅紅的,沉默一陣,他望著小花堅定地說,小花,我帶你走,等孩子出生了,我們再回來,父母還能不認嗎!

當晚,張楚就要帶小花離開,氣得父親一陣劇烈咳嗽,臉憋得發紫,半天沒喘上氣來。母親一邊急忙給他捶背,一邊抹眼淚。張楚拉著小花,站在門口,難以抉擇。父親氣惱地指著張楚,喝道:你要是敢走出家門,就永遠不要再回來!小花掙脫著張楚的手要離開,但被張楚緊緊抓住,他含淚看一眼父母,一扭頭,跨出家門。身後母親的嚎啕聲響起,但是他硬起心腸,拉著小花一陣疾走,到了小石橋才停下。

在橋上坐下,小花也坐下。橋下潺潺的流水聲,勾起他的記憶。很小的時候,父親帶他去鎮上趕集,他站在賣燒餅的攤床前不願離開。返家途中,又累又餓,在小石橋上休息,父親變戲法般從懷裏掏出一個熱乎乎的燒餅,他接過立刻就狼吞虎咽。父親在一旁慈愛地看著,說,慢點慢點。吃沒了,他才想起父親,他問,爸,你餓不餓,父親說,不餓,回家就吃飯了。

淚水撲簌簌流下來,他不停地回望,卻不見有人。他盼著父母追來,又害怕他們的逼迫。等了一會,山風漸大。你還是回去吧!小花說。張楚猛地抹了一下眼睛,拉著小花站起來,較勁似的一氣走到了鐵索橋。

鐵索橋頭,晨風獵獵。他回過頭,淚飛如雨,喊了一聲,爸媽,對不起了!他覺得,他必須承擔起男人的責任,不能讓小花再一次挺著大肚子被山溝裏的人譏笑,那將是把小花推上了絕路。在義和孝之間,他現在唯有選擇前者。他相信有一天,父母會接受的。

很快,兩個人在昆明結了婚,生了兒子。張楚頭腦靈活,吃苦耐勞,一年後就自己辦起了一家公司,第二年公司就擴大規模,如今,張楚成了身價千萬的老板。

這期間,張楚給家裏寫過幾封信,很長時間後,家裏隻回了一封,父親說絕不同意娶小花。張楚回了一封,述說小花的種種優秀,半年後收到家裏回信,父親說,臭小子,等我們湊夠錢去找你算賬。張楚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則父母從沒出過山溝,別的不說,就是家門口的鐵索橋,以他們的身體狀況很難通過,再者,他們湊夠路費很難。其實張楚幾次想給家裏匯點錢,除了在老家取款不便外,他也有這方麵顧慮。後來張楚又寫了幾封信,都沒有回音。看來父母還在生氣。父親的倔脾氣他知道,即使他回家,也會被轟出來,張楚決定再等一年半載,估計那時父母的氣也就消了。

事業越做越大,應酬越來越多,生活越來越享受。妻子小花賢惠溫柔,寶貝兒子則是張楚最大的樂趣。兒子長得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奶聲奶氣地喚著爸爸,動輒就撒嬌耍乖,讓他真正體味到天倫之樂的幸福感。張楚漸漸遺忘了山區的老家和年邁的父母。某一個晚上,張楚突然夢到了自己的老家,父母就站在門口翹望,他們更加蒼老了,花白的須發蓬亂如草。猛然醒來,他心如刀絞,自己不孝啊。不想第二天晚上,又夢到父母,醒來時父親的咳嗽聲猶在耳畔。是不是父母健康狀況出了問題,還是怎麽了?一連幾天,張楚如在煎熬中。不能再等了,必須馬上回老家!他臨時更改了近期日程安排,帶妻子兒子踏上了歸途。到了縣城,張楚決定自己先回家,哄哄老人,說服他們,待他們情緒緩和後再讓妻子兒子過去。

太陽悄悄隱到山後去了,天色鐵青,這讓張楚想起父親的臉。看著那處孤零零的老房子,想到自己住那麽豪華的樓房,張楚內心頓生愧疚。三年不見兒子,父母會是怎樣的煎熬啊!他知道自己是父母的心頭肉,自己當時狠心離家,必定是傷透了父母的心,如今自己也做了父親,他更加理解父母的心了。這三年,父母必是日思夜想地盼著自己回家。

推開柴門,走進院子,雜草叢生,門窗緊閉,馬車癱在角落裏,輪胎癟了,輪轂鏽跡斑斑。張楚感到奇怪,家裏怎麽會這麽冷清呢,應該是這樣一番場景:雞鴨鵝狗滿院穿行,馬廄裏那匹棗紅馬誇誇誇地吃草,看到張楚,就會躁動起來,連打響鼻……可是現在,院子裏空****,好像好久沒有人住了。

他拉門,沒拉開,他看到了一把生了鏽的鎖頭。他知道鑰匙藏在哪裏,從小就知道,他摸了摸門楣上麵,果真找到了鑰匙,隻是門鎖有點不好使,開了好一會兒才打開,走進屋,他感到陰冷,同時一股黴味撲鼻而來。

他喊了聲,爸!沒有回音。又喊了聲,媽!還是沒有回音。

屋裏黑黑的,他摸到開關,啪的一聲,沒有反應,他又開了一下,天棚上那盞鎢絲燈泡才亮起微弱的鏽紅色,之後慢慢加大亮度直至穩定。這樣的照明設施夠古老的了。

屋內收拾得利利索索,張楚用手指摸了一下桌子,手指上沾了一層灰,看來確實好久沒人住了。父母去哪裏了呢?怎麽這麽久不回家呢?家禽和棗紅馬哪去了呢?

他掏出手機,想給妻子打一個電話,讓她問問她的父母,畢竟鄰村,應該知道情況的。可是手機沒有信號。

天越來越黑了,旅途勞頓,困倦襲來,張楚找出被褥,關了電燈,衣服也沒脫就睡著了。朦朧中,聽到說話聲,張楚睜開眼睛,看見母親正慈愛地站在自己頭上給他整理衣服。

媽!他喊道,一骨碌爬了起來。

母親的白頭發稀稀疏疏,皮包骨頭,臉色青灰,冷眼一看有點駭人。她伸出枯枝一樣的手摸摸他的頭發,啞聲說,兒子,你回來了!她的手冰涼而幹硬,轉頭招呼道,他爸,快來,兒子醒啦!

一陣咳嗽聲由遠而近,進屋來,父親滿是皺紋的臉都舒展開了,目光熱熱地望著張楚,說,兒子,一會兒吃雞,爸給你殺完了。父親的背更駝了,腦袋探伸出來,一咳嗽就滿臉青紫。張楚的淚水不覺流淌下來,他張著嘴竟不知說什麽了。隻是傻傻地望著他們。

兒子,躺著吧,好好歇歇。這一路一定很累了吧!不說別的,就單說那昆明吧,把人弄得暈頭轉向都找不到北。

嗯?你們怎麽知道昆明?

父親看了一眼母親,忙說,從電視裏知道的。邊說邊往外走,我去給馬喂點兒料。

馬?張楚忽然想到這個問題,忙問,爸,媽,我回來時怎麽沒看見棗紅馬啊?對了,你們多久沒在家了,幹什麽去了?

母親說,我和你爸出門幾天有點小事要辦,剛回來。棗紅馬嗎,好好地在那裏啊,你怎麽會沒看到呢!張楚想,必是自己匆忙間沒有看清楚。

張楚下了床,走進廚房,見父母正在灶前忙碌。現代社會高速發展,但這裏還是原始狀態。那種土坯灶台,上麵安著一口大黑鍋,下麵有口可以燒柴。父親蹲在那裏加柴,火光在父親的臉上一閃一閃,有那麽一瞬間,他看到父親的兩個眼球是血色的。母親拿著鍋鏟撥弄著鍋裏的東西,熱氣蒸騰,香味撲鼻。張楚這才想起自己沒有吃晚飯。

母親看見張楚,就說,兒子,進屋呆著吧!父親也說,進屋去吧,看看電視。母親忙說,你真老糊塗了,電視不是壞掉了麽!父親帶著歉意說,是啊是啊,那就進屋呆著吧!明天我找人修修。

爸,媽,張楚嚅囁著說,我想和你們說說話。

好啊!父親母親同時抬起頭,看著他,說吧!

我和小花結婚了,孩子三歲了……張楚滿含歉意地嚅囁著。

父母停下手中的活兒,一起站起來,對看一眼,又一起轉向張楚,張楚即刻閉了嘴,心一下子提了上來。

孩子三歲了?

嗯……

哈哈,太好啦!我們當爺爺奶奶啦!突然間兩個人爆發出開心的大笑,他覺得屋子都震顫了一下。父親笑著笑著咳嗽起來,母親忙捶背,父親一邊咳嗽一邊問,是孫子吧!

是的,張楚說。他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場麵。

我們有孫子啦!兩個人又對視起來,仰麵又開始大笑。

那我們的兒媳和孫子呢?母親問。

在縣城,我沒敢讓他們一起來……

哎呀,你這孩子真是糊塗啊!明天趕緊讓小花把孩子抱來,真是太好啦!母親用衣角擦擦眼睛。

是啊是啊,趕緊給小花打電話。父親說,嗓音突然哽咽了一下。

張楚掏出電話,哎,還好,有信號,他撥通了妻子的電話,興奮地說,小花,爸媽讓你明天過來呢!他們要看孫子!

那邊小花也很高興,公公婆婆終於接納自己了,她忙不迭地說,明早就坐出租車過來。

這一頓飯,吃得真香,張楚吃遍山珍海味,但是覺得父母燉的雞,滋味無比美妙。他想起他在家的時候,父母也會在過年過節的時候燉雞,一家三口就是這樣吃飯,母親時不時一塊肉摁到他的碗裏,說,這是雞腿,吃了長肉。或是這是雞心,吃了長心。父親無話,一個人喝散裝白酒。而今天,父親給張楚也倒了一杯,說,兒子,喝一杯!父親竟然把酒杯伸過來,朗聲說,兒子,爸高興,你也成了當爸的人,咋爺倆今天平等地幹一杯!幹杯,爸!張楚記不清喝了多少杯,隻記得母親把他扶到**。

強烈的陽光驅散了張楚的睡意,他張開眼,天亮了,坐起來環視,父母都不在屋,他起床,心想父母這麽早幹什麽去了。走出屋子,他房前房後地看,也沒看到棗紅馬的影子,一定是父母牽走了。棗紅馬是自己的好朋友,他喜歡撫摸它絨絨軟軟的毛發。上大學那天,他摸著馬頭話別,馬竟然流出兩行淚水。走遠,馬還站在院門口踏踏地打轉兒。房子還是從前那般簡陋,甚至不如從前,房頂略有塌陷,牆體也剝落了。他的心裏越發不安,怎麽能讓老父老母在窮山溝遭罪呢,這次一定把父母帶走,讓他們和自己享福。

快晌午了,父母還沒回來,張楚想,自己在家把飯煮好吧,也算盡一點孝心。他在倉房裏東翻西翻,找到一小袋大米,但已經發黴了,生了蟲子,此外什麽米也沒有找到。他知道母親心細,一定把好米放在什麽地方了。他找到一個新木箱,上了一把鎖,米一定在裏麵,他在箱子底下找到了鑰匙----他知道母親藏鑰匙的習慣,打開,竟然是一箱子書刊,又潮又黴。那是他從小到大收藏的書,文學藝術的,勵誌的,還有兒時的寶貝玩具----那把木頭手槍也在裏麵。摩挲著這些東西,他的記憶就又回到了從前,這些他曾經最珍愛的東西,如果不是在這裏看見,他早就遺忘了。他的淚水再一次流淌下來。天底下,最用心的莫過於父母。

張楚!聽到妻子的喊聲,他抹了抹眼角,走出去,妻子正抱著兒子在院子裏張望。

爸媽早上出去了,他說,親昵地從妻子懷中抱過兒子,在臉頰上親了一口,說進屋吧。還好,妻子帶了一大堆食物,這曾經是他最討厭的習慣,可現在他有點感謝她,因為他餓了。

吃了一點東西,他就下山去買食物和蔬菜,一直走到那家工廠,才看到旁邊有一家超市,他問超市是否給免費送貨,超市說加錢可以。他買了一個電飯鍋,一個電炒鍋,一袋東北大米,一袋晶麵,一堆水果蔬菜,超市的小工用車推著跟在他後麵。

走了半路,小工問,老板,您這是去哪。張楚指指山上,小工眼裏頓時閃過疑惑。怎麽,他問。沒事沒事,小工說,推著小車就走。到了家,小工卸了貨,又疑惑地看了張楚好幾眼,匆匆離開了,到了山下,還幾次回頭。

晚飯很豐盛,是小花的手藝。可是菜都涼了父母還沒回來,張楚和妻子隻好先吃,吃完了父母也沒回來。

小花問,張楚,爸媽說沒說去哪?

張楚說,一大早就走了,我還沒醒。

可是,我怎麽感覺這家裏不象有人的樣子呢!

不可能啊,明明昨天爸媽還給我燉雞了呢!

小花來的時候刻意打扮了一番,化了妝,要麵見不接受自己的公婆,她的內心還是有點忐忑。可是現在這麽很晚了,孩子也該睡覺了。張楚就說,小花你睡吧,自家人沒啥說了,我等一會兒。

爸媽會不會認為我沒有禮貌呢?

不會,你睡吧。

迷迷糊糊中,張楚聽到門響,接著是父親的咳嗽聲。母親壓低聲音說,他爺爺,你小聲點,孫子睡啦!咳嗽聲立時就止住了,腳步也輕了。張楚轉頭看妻子和孩子,她們睡得正香,母親已經走進來,忙向他擺手,示意不要喚醒她們。父親也走過來,樂嗬嗬一臉幸福和慈愛地端詳著孫子。母親欣喜地說,嗯,像咱們兒子,虎頭虎腦的,和他小時候一模一樣啊!父親連連點頭。看了好一會兒,父母才戀戀不舍地走進裏屋。

張楚跟了進去。你們幹什麽去了?他問。

我們去山上采山貨和草藥,之後拿到集市上去賣啊!

去山上多危險啊,你們都多大歲數了!張楚語帶責備的說,再不要去了,以後你們就跟著我一起生活了,什麽都不用操心。

不行啊,父親說,我還有賺錢給我的孫子買玩具呢!

你們不能再出去了,聽我的話,你們應該養老了。張楚把自己這幾年的發展向父母介紹了一下,父母十分欣慰,父親說,這就好,這就好。經過再三勸說,他們終於答應了張楚。

兒子的哭聲讓張楚睜開眼睛,他聽到了妻子哄孩子的聲音。這是又一個早晨,空氣清新,遠處傳來打樁的聲音,那家工廠還在擴建。

兒子怎麽了,他問。

兒子的臉上被蚊子咬了。他看到兒子白嫩的小臉上鼓起一個紅疙瘩。他急忙從背包中翻出藥膏給兒子小心塗抹。當了父親後,他心細了,知道老家蚊子多,臨行前特意做了準備。把驅蚊香點上,再給兒子的蚊帳安上,他囑咐著小花。

忙活了一陣,小花問,哎,張楚,爸媽怎麽沒回來呢?

怎麽沒回來呢,你那時正睡覺呢!張楚這樣說著,穿上衣服,問小花,嗯?爸媽沒在裏屋嗎?

沒有啊!小花也望一眼裏屋。

哎呀,他們都答應好了,不再上山采東西了,怎麽又去了呢!真是的!張楚又氣又痛心。這樣吧,小花,你先抱孩子回娘家看看吧!

小花的父母就在山那邊的村子住,她也很久沒回老家了。張楚讓小花先去,等父母親回來他就隨後趕去。

手機沒有信號,他後悔沒把ipad帶回來,或者帶本小說也好。實在無聊,張楚就到處翻看,在衣櫃的裏麵,他找到一個發黃的筆記本,那是他讀高中時沒有用完的,看著自己的字體歪歪扭扭的,他想怎麽會這樣?現在的簽名字體是花錢雇人設計的。每當簽合同或文件時,隻需一揮手,婉若遊龍,灑脫至極,他總要暗暗欣賞一番。本子裏麵是自己當年的政治課的筆記。再翻,就是父親的字跡了,二十多頁賬單,寫著:蟲草40元,金銀花29元,杜仲20元,靈芝30元,茯苓10元……最後一頁寫著總收入2100元,下麵幾個大字:終於可以去昆明看兒子了,大歎號。時間標注是去年的五月,距今一年多了。他明白了,這是父母賣草藥的賬單。他想象著老邁的父母艱難而笨拙地在陡峭的山上采摘,又在村口被狡猾的藥販子廉價收購,手裏緊緊攥著那點零散的錢幣,望著遠方……喉頭一陣發緊,他不禁嗚咽出聲!

我的老爸老媽啊,兒不孝啊!

天黑時,小花抱兒子回來了,她麵色凝重而憂鬱。

怎麽了?他問。

我得知消息,爸媽去年五月去昆明找我們去了,到現在都沒有音信啊!

去年五月?張楚馬上想到那本賬本,真是不可想象啊,攀過鐵索橋再躑躅在舉目無親的繁華都市,他們要經曆怎樣的磨難啊!可是,可是……他們返了回來啊!

不可能啊,都走了一年多了,鄉裏要拆除這座房子,說影響山區整體規劃,要和他們談拆遷補償,通過派出所和昆明聯係了,都沒有找到啊!

可是,爸媽明明在家啊!

小花問,張楚,是不是你眼花了?

怎麽會,我明明和他們說話,和他們吃飯呢!這樣吧,今晚爸媽回來我叫你,他們又去采藥材了,也一定很晚的。

妻子半信半疑的樣子讓他感到好笑,難道我神經錯亂了不成?

等了很久,父母也沒有回來,小花抱孩子已經睡了,兒子睡夢中又開心地笑了。他想起母親講過,小孩子身邊有一個神婆婆,是孩子的守護神,會哄孩子玩。那麽兒子的守護神長什麽樣子呢?他的眼前閃過母親的慈愛的麵容。

月色很好,如同白晝。草葉上的露珠晶瑩閃爍,似要滾落的眼淚。有蟲子在吱吱地叫著,停下後,很快又開始。

手機還是沒有信號,網絡也連不上,他沒事可做,就到倉房翻看當年自己的書。一本厚厚的《優秀作文選》,令他又想起父親。父親對他的學業非常重視,他自己看書不多,希望兒子能夠成為一名有學問的人。

那次父親在山上摔傷了腿,囑咐母親把采來的草藥送到村口給藥販子,母親換回20元錢,說要請個大夫來療傷,被父親拒絕了。一個月後,他能站起來了,就托村子裏的王老師給買書,王老師一共買回三本,除了這一本外,另外兩本是一本唐詩,一本童話。父親不無擔心地問老師,另外兩本有用麽?王老師肯定地解釋之後,他就囑咐張楚一定好好閱讀。之後父親又托王老師買書,不過,書的類型由張楚選擇,大都是文學的。

張楚那時還小,書是讀了,但是並沒有為父親的苦心而多麽感動。就是由於這次沒有用藥,所以父親落下病根,走路跛腳。

想到此處,張楚的內心迅速升起一股強烈的思親的情緒,在胸中衝撞,從眼眶裏滿溢出來,就流成了嘩嘩的淚水,他不擦,他奔到院子裏極目眺望,又跨出院子。山風很強勁,他就越發心疼老邁的雙親。他要去找他們。

遠遠地他聽到咳嗽聲,是父親!他向山下奔跑過去,見父母正互相攙扶著慢慢走來,父親的背上背著一個大包袱,一瘸一拐地走著。他奔過去,幾乎哽咽著喊道,爸,媽!接過父親的包袱,一手攙住母親。

母親樂嗬嗬地說,今天賣了60元,可以給我孫子買禮物嘍!

張楚哽咽著說,你們不用買禮物,你們的大孫子就在家等著你們呢!

他的話讓父母親的腳步一下子就加快了。快點兒,父親催促著母親。

張楚急著進屋喚醒小花和孩子,就走在前麵,他聽到母親提醒父親說,孫子睡了,你注意啊!父親連連點頭。張楚急切地弄醒小花,說,小花,快,爸媽回來了!快把孩子叫醒吧!小花急慌慌坐起來,弄醒了孩子,孩子愣愣地睜著眼睛,左右看看,很快就不滿地哇哇大哭。

爸媽呢?小花匆忙收拾一下,一邊把頭發束在腦後,一邊緊張地看看裏屋又看看外屋。

外麵呢!我去叫,他們把采來的草藥要放置一下。

可是張楚出來找了半天也沒看到父母的影。怪了,他們去哪了?張楚又找了一遍,馬廄也看了,倉房也看了,院子外邊也看了,還是沒有。

張楚你精神病啊!妻子嬌嘖地說道,但很快就惶惑地盯著他看,你怎麽了?伸出手摸他的額頭。張楚你別嚇我,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了?

我明明……

小花懷裏的孩子突然止住哭聲,臉用力扭向裏屋,親昵地喊道,爺爺!奶奶!張楚一陣喜悅,什麽時候父母進到裏屋了,自己怎麽沒注意呢。他拉著小花奔進裏屋,可是屋裏空空****。小花的臉上現出驚恐。

張楚,我很害怕,我們趕緊走吧!小花說著,一臉惶惑的往裏屋瞄一眼,又急忙轉回。

張楚說,你怕什麽啊,爸媽明明回家了啊,我真的沒有眼花,是真的!說不定他們又去幹什麽了呢,老年人的思維和舉止就是怪怪的嘛!

雖是這樣說,張楚的內心也犯嘀咕。怎麽回事呢?父母怎麽神神秘秘的?難道真的是幻像?自己有了神經問題嗎?還有,兒子從沒見過爺爺奶奶,連照片都沒見過,怎麽會憑空喊出爺爺奶奶呢?

他又出屋去找,月亮又大又圓又亮,怪怪地看著他。一陣冷風吹過,瞬間涼意彌漫全身,他把衣領處的扣子扣上。

倉房突然傳來咳嗽聲,他急跑進去,看到父母正蹲在那裏清理他的書箱。父親一本一本地把書拿出來,整理之後,遞給母親,由母親用抹布輕輕擦拭,再極為細心地擺好。之後,父親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把木頭手槍,用嘴輕輕吹著灰塵,嘴裏嘟囔著,嗐,都有裂紋了。那是他還小的時候,父親給他製作的,他還記得父親的手指不小心割破了,就用嘴舔掉血跡,胡亂用布條一包紮,繼續精雕細刻,完工後塗上墨水,在槍托下係上一條紅布條。這把槍和電影裏新四軍戰士的手槍一模一樣。

父親那天特別和藹,問他:你說,紅旗是什麽染紅的?他答:烈士的鮮血。這是老師教的。那這個紅布條呢?父親抖抖如同真槍的木頭手槍問。他現在都奇怪自己那麽機智,他答道:是爸爸的鮮血染紅的!父親把手槍給他,摸了一下他的頭發,笑了。父親的手是那樣的溫暖,笑容是那樣的慈愛。如今的紅布條已經褪色了。

他走近,像小時候那樣哭出了聲,爸爸媽媽,你們去哪了?母親回身,溫柔地把他抱在懷裏,說,兒子,我們沒去哪,我們一直在你身邊啊。媽媽,我困了,他說,他忽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孩子。母親說,孩子他爸,不早了,趕緊摟孩子睡覺吧!父親把箱子鎖好,抱起張楚。

張楚就睡在父母的中間,母親半坐著給他驅趕蚊子。許久沒有的溫馨包裹著他,他很快就睡著了。

陽光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擋-----他醒了。妻子抱著孩子正嚶嚶地抽泣,妻子旁邊是她的父母,還有兩名鄉裏的幹部。原來張楚睡在倉房的地上。他愣怔地坐起,問是怎麽回事。

一名鄉幹部說,張先生,我們接到昆明公安局的通知,你的父母在民政局流浪救助站裏去世了…….

什麽?

鄉幹部說,他們是去年在昆明的大街上流浪被民政人員發現的,身上的錢花光了,說是去見兒子,卻說不清楚兒子的單位,住址和電話。到了救助站,很快就雙雙病倒了,幾天前,兩位老人病情惡化,幾乎同時……張楚的頭腦中浮現出那座鎖鏈橋,從江這邊到那邊,四根粗粗的鐵索,下麵兩根,左右各一根,通行的時候,需要雙腳各踏在一根鐵索上,雙手各握住一根鐵索,顫顫悠悠地往前挪步,腳下波濤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