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 鳥籠

那對鳥兒,已經養了十多年了。原來是兒子買給孫子玩的。孫子早上上學,晚上補習歸來,鳥兒都會唧唧喳喳地鳴叫,似乎是在打招呼。一家人都說這鳥兒通人氣兒。孫子考上了大學,到外省讀書,小兩口本以為從此就清淨了,誰料鳥的習慣竟然頑固地保持著,讓他們倆煩不勝煩。早上和晚上那兩個時間段,正是睡眠最酣的時候,兒媳婦深受其害,患了神經衰弱症,恨得咬牙切齒。但是卻不敢扔掉,誰知道哪一天孫子還有玩的興致呢。媳婦說,送到爺爺奶奶那裏去吧,兒子就照辦了。

兒子交托的事情對老夫婦來說絕不敢馬虎一點兒。送來的時候,是一隻竹籠子,鬆鬆垮垮的,經老翁細心地修理之後,緊致多了。籠子裏亂糟糟髒兮兮的,老嫗也清理幹淨了。那對鳥兒背是綠色的,腹是白色的,纖纖的腿是橄欖色的,啄小巧而尖銳,叫繡眼鳥,叫聲清脆,活潑可愛,老夫婦十分喜歡。他們把鳥籠懸在陽台裏,光線好,通風也好。老夫婦象對待兒子一樣嗬護著這對鳥兒。冷清的家裏變得溫馨而熱鬧。

老夫婦同齡,七十五歲了,隻有這一個兒子。兒子成家後一家人擠在這個七十平方米房子裏共住,時間久了,就出現了不和諧。兒子和孫子倒沒什麽,隻是兒媳婦太過挑剔,橫豎看老夫婦不順眼,弄得兒子十分難做。老夫婦心疼兒子,寵著兒子,花光了一輩子的積蓄,還借了一點兒,在一個好樓盤買了一套房子給小夫婦,自己還住在這個老樓裏。

老樓和他們一樣老了,政府已經列入拆遷規劃了。好多住戶私下商議著如何抬高補償標準,甚至還做出了不達目的就集體阻攔的計劃。而老夫婦則沒有參與。他們安分守己一輩子,再者,他們盼著能夠置換一套相等麵積的新樓。要求隻有一個,不要頂樓。現在這七層高樓,他們上上下下地爬,登山一般,都打怵了。

以前,老夫婦都是喜歡運動的主兒,老翁跑步,老嫗練劍,大早上天還沒亮就一起出去了。退休後,老翁迷上釣魚,附近就有河塘,釣魚就成了主業。老嫗擔心老翁身體,就時刻陪伴在身邊,老翁端坐著不動,她也不動,一坐就是一小天。當魚撲棱棱上鉤的時候,她就會手忙腳亂地幫助老翁把魚從鉤上摘下來放進魚簍裏。釣了幾條之後,兩個人就回家享用香美的魚宴。日子過得倒也幸福。兩個人年輕時還打打鬧鬧,年齡一大,就越來越親密了。特別是和兒子分家之後,兩個人出雙入對的,如同初戀。有句話說同床異夢,但奇的是,老夫婦常常同一個時間做著同一個夢。

三年前,老翁突然得了腦血栓病,雖不是很嚴重,但是走路不利索了,拄著拐,下一次樓需要老嫗攙扶,兩個人都滿身大汗的,回到家裏就得休息一兩天才能恢複。所以他們就很少下樓了。唯一的樂趣就是養鳥。每天喂食喂水,清潔籠子,剩下的時間就圍著籠子看,和鳥兒對話。老翁還會把籠子摘下來,竭力穩穩地拎著,在屋子裏慢慢轉圈,說是帶鳥兒散步。有時還把籠子伸出窗外,看看更廣闊的天地,鳥兒就撲楞著翅膀,猛啄籠門,要飛出去,嚇得老翁急忙關上窗戶。

這樣,就需要儲備日常需用的東西。老嫗下樓一次都采購妥當,但每次都匆匆忙忙,老翁一個人在家裏她不放心。生活中最大的難題是使用煤氣。這座老樓,沒有煤氣管道,隻能使用煤氣罐兒。大約兩個月使用一罐兒,空了,送到小區裏的供應點兒,第二天就可以去取了。但是上下樓的搬運,人家是不負責的。老嫗就自己來回搬運,老翁幹著急也幫不上,急得拿拐杖敲地。那次,老嫗一不小心連人帶罐兒滾了下去,扭傷了腳,腫得比腰都粗,三個月才好。

兒子來看望他們,知道了情況,又心疼又生氣地責怪他們說,這樣的活兒是你們能幹的嗎?摔傷了怎麽不告訴我呢?都這麽大歲數了怎麽還逞強啊?以後煤氣兒的事兒我管!老夫婦訕訕地笑著,應諾著,但心底不願意折騰兒子。兒子從小嬌生慣養,舍不得讓他承擔任何事兒。所以兒媳婦常對他們抱怨說,你們的兒子沒有大出息,就是你們溺愛的結果。兒媳婦的臉拉得老長,他們就訕訕地笑著,不吭聲。為了不引發這樣的責備,他們更不敢找兒子做什麽了。

這時,那對鳥兒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兒子皺了皺眉,說,要不把鳥兒送人得了,又鬧又臭的。老嫗問,孫子肯嗎?兒子笑笑,你孫子早就忘了這鳥兒了,那小子正戀愛呢。老夫婦都搖著頭說,那也不送,不送不送。兒子歎口氣,不再說話。老嫗正要到廚房去做菜,兒子忙說,我不在這吃飯了,今天是我嶽父的生日。老夫婦異口同聲地說,快去吧,千萬別遲到!買像樣的禮物!

煤氣兒的負擔卸掉了,老夫婦反倒不安起來。每次兒子過來送罐兒,老夫婦望著兒子喘著粗氣的樣子就會心疼。所以就盡量減少煤氣的使用量。

有次兒子出公差,走了十多天,充好的煤氣罐就沒及時去取,老夫婦把吃剩的飯菜和其它能吃的都吃光了,兒子也沒回來。無奈之下,老嫗隻好自己去取,老翁不放心,偏要跟著去,結果兩個人用了一天時間,歇歇停停,運到中途就都癱軟了,還好,給鄰居小郭碰上了,幫著弄到屋裏。

小郭問,兒子呢?

出差了。

你們的兒子太粗心了吧!

不,不怪兒子,他說等著他委托別人過來,可是我們不等啊,以為我們能搬動呢。這要是讓兒子知道,又該批評我們了。也怪這氣罐越來越抽條了!比以前使用時間縮短了好幾天呢。小郭歎口氣,說,以後有什麽事情,就和我說吧。老嫗說,有我兒子呢。

鬧心的事還在後麵。

這一年雨下的頻,對於住在頂樓的老夫婦來說,麻煩大了。某天雨夜,老夫婦共同做了一個夢,兒子還是小時候,他們一家三口出門旅遊,一條大河奔流而下,兒子偏要下水去玩,兩個人哄著阻止,兒子大哭,兩個人一急,同時醒來,卻發現嘩嘩的聲音是屋裏漏了雨。他們急忙起床找盆子接水。

樓頂的防雨層年久老化,無人維修,滲漏一次之後就像開了口子,不管大雨小雨都漏,並且越來越嚴重了。老夫婦每天都憂心忡忡地聽天氣預報,祈禱上天開恩。但上天似乎偏不關照他們。

我們太老了,老天都懶得管嘍!他們唉聲歎氣。被褥需要經常晾曬,但也是潮潮的。老嫗說,要不給咱兒子打電話?老翁說,別打了,這段時間他沒過來,肯定是忙啊。

幾天後兒子來了,帶了一大堆果蔬和生活用品。老嫗問兒子花了多少錢,兒子說不用了。老嫗說,你就那麽點有數的工資,怎麽向媳婦交代?我和你爸的錢夠花。她把一遝錢遞給兒子,兒子接過來,說,給多了。老翁說,拿著吧!兒子就揣在兜裏了。老嫗囑咐兒子,下次記得買點鳥食。兒子望了望陽台裏的鳥籠,皺了皺眉頭,嗯了一聲。老翁說,再買點老鼠藥,屋子裏的東西都被嗑了。兒子聞言急忙去查看孫子小時候那些玩具,反複囑咐要放在安全的地方。兒子很快就發現家裏麵的情況了,責備老夫婦沒有及時告訴他。他說明天他去找街道辦事處解決。這是公產房,就應該公家負責。

老嫗給兒子做了好幾道菜,都是兒子願意吃的,但是吃著吃著,兒子就說,媽,這道菜沒放鹽。老嫗嚐了嚐……可不是!這記性!突然,兒子嘴裏嘎巴一聲,皺著眉,咧著嘴巴,吐出一粒小石子。做飯時老嫗仔細挑了挑,就怕米裏有東西。看來這眼睛是越來越不行了。兒子好不容易在家裏吃頓飯……唉,真是的!老嫗心裏懊惱了好幾天。

過了一段時間,又漏雨了,老翁說,兒子忙,咱自己給街道辦事處打電話吧。老嫗醒悟似地說,對對,這還折騰兒子幹啥!她就撥通了電話,街道辦事處說,要請示一下領導。第二天又打電話,答複說,這事兒街道管不了,應該全體住戶自己解決。老嫗利用老翁睡覺的間隙跑去找樓上樓下的鄰居,大家都很同情,但一說到籌錢,就誰也不說話了。老嫗沮喪地回到家中,老翁就明白了,他掙紮著要下床,老嫗急忙奔過去,坐到老翁身邊,安慰說,別再找了,大家的日子都挺緊吧的。兩個人拉起手,靠著床頭默默地坐著。他們積聚著微弱的力量在共同承受某種悲哀的情緒,並祈禱著上天的恩典。然而,上天不為所動,當天晚上還是下了雨,大雨,整整下了一夜,屋裏可以行船了。老嫗急了,就給市長公開電話12345打電話,答複說等待辦理。

幾天後,屋裏又開始漏雨,老嫗找來所有的盆子,老翁也顫顫巍巍地要幫忙,老嫗堅決沒讓,說他竟幫倒忙。這時鳥兒焦躁地叫了起來,他們忙跑去看,原來是鳥兒也淋濕了,翅膀耷拉著,擠在一起瑟瑟發抖。水滴順著籠子往下滴落。仰頭一看,是陽台漏雨了。老夫婦忙把鳥籠換了一個位置。但是鳥籠受損嚴重,竹子濕透了,籠子變形了,裏麵的鳥巢和裝食裝水的容器也固定不住了,幾欲脫落。老翁用了幾天的時間修理,兩手被鐵絲紮得幾處出血,老嫗一邊責怪一邊給他包紮。這還得半個月才能好,老翁的傷口難愈合。

鳥籠子就像到了年限的房子,任如何加固,仍是岌岌可危。這對鳥兒整天在籠子裏麵不滿地蹦跳著,不停啄著籠子,高聲抗議著。老夫婦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晚上又做了一個共同的夢,夢見鳥兒啄破了籠門,飛跑了。這種觀賞鳥,自己沒有生存的能力,一旦飛跑了就意味著自尋死路。睡醒,他們急忙去查看,鳥巢(鳥籠裏設有鳥巢)傾斜著,兩隻鳥相互依偎著,以某種勉強的姿勢睡著了。老夫婦對視一眼,很是心酸,各自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就商量著要給鳥兒買一個新房子。

天剛亮,兩個人就拖拖拉拉地下樓去了。本來是讓老翁在家的,又怕他出什麽意外。而老翁也不肯。鳥市場不算遠,有三站地,但對他們來說,無異於一次長征。兩個人做的是公交,上下車如同應對“急難險情”,直到聽到身後啪的一聲關門,車子開走,才算心落下來。每次總是給公交車扯後腿,老夫婦覺得不好意思,連說道歉的話,倒也沒人說什麽,但是也沒有人讓座。終於到了鳥市場,兩個人先找地方坐下,各自吃上一把藥,掏出隨身攜帶的水瓶喝幾口,歇息一會兒,再開始轉市場。轉了半天,滿眼都是鳥籠子,就屬白鋼條的籠子好,又結實又好看,但是價格太貴,兩個人又轉悠半晌,最終狠下心買了下來。

回到家中,他們顧不得吃飯,給鳥兒的新房子進行了完善。在籠子頂部罩了一層棉布,天冷時可以垂到底部,防寒。又在棉布上加了一層防雨綢,遮雨。老翁把螺絲逐個擰緊。那對鳥兒在舊籠子裏目睹著老夫婦的勞動,伸長脖子唧唧地叫,似乎是感謝,又似乎是急不可待。老夫婦感到寬慰,鳥兒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唯一不可心的就是籠門有點問題,關得不夠嚴密,鳥兒輕易就拱出一道縫,老翁發現了,急忙製止,要不就跑出去了也說不定。

去了一趟鳥市場,又累又急的,老翁第二天就沒起來,病了,血壓達到了200。老嫗慌忙攙扶著老翁到樓下診所去,診所就在樓下,打了三天吊針,病情反而嚴重了,嘔吐不止,最後連床都下不來了。老嫗要給兒子打電話,被老翁製止了。老嫗跑到診所,好說歹說,交了出診費,醫生才到家裏看病。醫生堅持使用高級一點的藥,貴了好幾十塊錢,老嫗不得不同意,打了一周的吊針,花了一千多元,終於好轉。但這費用是不在醫保報銷範圍之內的,那需要到指定的醫院。老夫婦為此心疼了好幾天。

老天終於開恩,這段時間沒下雨,但是他們知道老天不會總關照他們。所以還得盡快解決房頂的事情。按照鄰居小郭的指點,這次他們把電話打給了信訪辦,信訪辦把問題轉給了社區,社區說,街道都解決不了我們會有辦法嗎。老夫婦沒辦法了,猶豫了好幾天,才打了兒子電話,兒子正在外地,說這次出差要兩個月。老夫婦就把要說的話咽下了。兒子最後突然警覺地問,家裏有什麽事情嗎?有事就說,別瞞著,我可以安排別人過去。老嫗頓了頓,說沒事兒沒事兒。兒子追問,真沒事?老嫗說,真沒事兒,都挺好的。兒子突然說道,哎呀,對了!那個什麽……老夫婦對視一眼,笑了。兒子到底還是想起來了。可是兒子說的是,他已經托人把老鼠藥送過去了。老嫗忙告訴兒子,確實有人把藥送過來了,孫子的東西老鼠嗑不著。兒子竟然忘了家裏漏雨的事,也難怪,這一天天的,太忙啊!他們又心疼兒子了。

不久又漏了一次雨,老夫婦的心裏也潮濕了,如同被濕氣慢慢洇濕的紙殼,感覺這日子就要癱軟下來了。鳥兒嘰嘰喳喳地鳴叫起來,稍停之後,見老夫婦沒有反應,又鳴叫了一遍,叫聲急切。兩個人這才打起精神,老嫗攙扶著老翁走過去,那對鳥兒在嶄新的籠子裏跳老跳去的,十分開心。老翁問,新房子好嗎?鳥兒都點點頭,連續叫了幾聲。老嫗說,你們滿意就好!鳥兒就一躥一躥的,歡快地叫著。老夫婦對視一眼,臉上緊縮的皺紋慢慢舒展開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鳥兒親昵地看著他們,唧唧喳喳地回應。老夫婦的心裏一下子又灑滿陽光。晚上,老夫婦夢見他們變成了那對鳥兒。他們彼此清理著美麗的羽毛,肩並肩在屋子裏徜徉。那屋子真好啊,如同宮殿,又安全又結實又寬敞。後來,小鳥出生了,一家三口過著幸福而平靜的生活。

鄰居小郭是個熱心人,他給電視台“有事您說話”欄目反映了老夫婦的困難,電視台作了報道後,很快街道和社區一同上門,一周內就把樓頂處理好了。但是老夫婦屋裏卻出現了問題。由於長期雨水侵蝕,棚頂不斷有泥片剝落下來,特別是那個吊燈搖搖欲墜。老嫗試圖站在椅子上固定吊燈的螺絲,結果摔了一跤,還好並無大礙。老翁說,別急別急,等兒子來弄吧。老嫗無奈地說,嗯,隻能等兒子來了!什麽都要麻煩兒子,我們真是廢物嘍!躺在**,兩個人提心吊膽地看著吊燈睡去。

老嫗半夜嚇醒,說是夢見吊燈砸到了下來。她堅持和老翁換位置,要砸就砸她。老翁到底還是順了老嫗。

老翁安慰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也做了個夢,夢到我們兒子來了,孫子來了,兒媳婦也來了。他們都來了。

老嫗說,你想兒子啦。

老翁的眼睛裏閃爍了一下。

老嫗說,咱兒子快回來了。也不知他在外邊怎麽樣。唉,這總下雨,淋著就該感冒了。我還擔心兒子在我們身上分心呢。

老翁說,給他打電話,告訴他別惦記。

老嫗說,打什麽打呀,一打電話,兒子不得緊張嗎?以為我們又有什麽事情了。

老翁說,對對。哎,老伴兒啊,你好像發福了呢!

老嫗的眼睛裏閃爍了一下,說,是呀。

老翁說,兒子回來見你發福了,一定很高興。

老嫗的眼睛裏又閃爍了一下,說,是呀!兒子就惦記咱們啊!

其實老嫗心裏明白,不是發福而是輕度浮腫。開始的時候她也沒在意,認為是潮濕所致,大約一周後,開始尿血。老翁發現後,和她急了,老嫗才到診所去看,醫生告訴她是腎病,不及時治療的話會變成尿毒症。老嫗拎了一口袋口服藥回到家中,告訴老翁說,沒啥事兒,潮濕引起的腎炎,屋子幹爽了,再加上吃了藥就好了。

老翁問,和你這發胖有關係沒有?

老嫗笑答,沒有沒有。你說說這一天天也不運動,能不胖麽?

老翁端詳了她好一會兒,心想也對,臉上慢慢浮出笑意。

樓頂修好了,天氣也好轉了,屋子裏陽光充足,老翁可以下床自由活動了,而老嫗似乎又胖了些。你看我這胖的,她對老翁說。老翁很開心。那對鳥兒也開心,嘰嘰喳喳地叫著,清脆悅耳,似乎是和老夫婦有聊不完的話題,也似乎是有唱不完的歌曲。多數的時間,兩個人就站在鳥籠子底下,看著白亮亮的籠子和籠頂的厚厚的防護層,久久地微笑著。

某天黃昏,老夫婦驚喜地發現,鳥巢裏有一枚蛋。他們悄悄地撤離,興奮得半夜睡不著覺不睡覺,但是不敢貿然打擾了。他們想起那個夢,恍惚間他們就是這對鳥。過了一段時間,雛鳥應該出殼了,但是卻毫無動靜,老夫婦小心翼翼地查看,卻怎麽也沒有看到那枚蛋,更沒有看到那個雛鳥。那對鳥莫名其妙地踱來踱去,輕聲叫著。老夫婦觀察了半天,最終確信是當初看花了眼。也就在這時,老翁發現籠門比以前又鬆動了,他琢磨著用什麽辦法再固定一下。不過,他又想,這麽好的房子,鳥兒怎麽能舍得飛走呢。

然而,一天早晨……

兩個人吃完了飯,各自服完了一大把的藥,老嫗叨咕說,鳥食快沒有了,一會兒記得提醒兒子,來的時候多買一些。鳥食?鳥?兩個人這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兒——鳥兒怎麽沒叫呢?兩個人對視一眼,老翁掙紮著起身,老嫗急忙攙扶,兩個人急火火奔進陽台。鳥籠還懸在那裏,出奇的寧靜,兩個人緊張的心放鬆了一些。待走近細看,籠子裏麵竟然空空****!老翁的血一下湧到頭頂,趔趄了一下,老嫗忙扶住。他們反複查看,轉著圈看,真的是沒有鳥兒了!水還是滿的,食卻空了,米槽白亮亮的露了底兒。籠門半開著,還有一隻綠色的鳥毛粘在籠門的邊上。陽台的一扇窗戶半開著。

唉呀媽呀,老嫗往窗外探望,聲調都變了,都怪我啊,昨晚忘記關窗了!

老翁身子晃了晃,拐杖頓了幾頓,啞聲道,不怪你,我早就發現籠門不嚴,沒有及時維修啊。他默默地回到**頹然坐下,就不再吭聲。過了一會兒,又猛然起來,走到陽台,把籠子取下,反複查看,眼睛就紅了,用拐杖狠狠地敲擊地麵,哀聲道,就是籠門的問題!我怎麽這麽大意呢。那個夢就是在提醒我,我真是老糊塗了啊!老嫗扶住老翁說,別急別急,這鳥兒必是餓了,出去覓食去了。唉,也怪我,沒有及時去買鳥食!但是呢,這鳥兒跟了咱這許多年,有感情了,肯定能回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老夫婦以為是關於鳥的什麽消息,驚喜地開門,卻是樓下的鄰居,說是拐杖的敲擊聲影響了他們。老夫婦忙唯唯諾諾地道歉。

這一晚,陽台上的窗戶沒有關,老嫗把窗扇開到最大。幾次三番,迷迷瞪瞪地聽到鳥兒叫,老夫婦急忙起來查看,卻是幻覺,就這樣一直折騰到了天亮。

這一天,兩個人吃不下飯。第二天沒做飯。第三天沒吃飯也沒喝水。老嫗提醒老翁吃藥,老翁說,待會兒再說。老翁提醒老嫗吃藥,老嫗嗯嗯地答應著,也沒有吃。他們就這樣苦盼了半個月。天涼了,晚上有露水了,老翁開始咳嗽。老嫗這才戀戀不舍地關了窗戶,但是鳥籠還不肯摘下,老翁把籠門開得大大的。陽台的窗戶擦得幹幹淨淨,如果鳥飛回來了,他們就能見到,就會迅速打開窗戶。

老嫗的肚子越來越大,她還是笑著說,胖成這樣了。但她知道病情加重了,這一段時間,惡心嘔吐加劇,渾身乏力、畏寒。她曾問過診所的醫生,醫生說,她需要住院,甚至還需要血液透析。如果需要血液透析,就得常年定期去醫院,以此維持生命。老嫗不敢想象。誰來照顧她?誰又來照顧老翁?高額的費用怎麽辦?那不是又給兒子添了麻煩嗎!一想到兒子,她就想到兒媳婦的臉色。她下決心不能讓兒子為難,所以就加量吃藥,殊不知治療尿毒症的藥如果服用過量,反而加速腎髒的損傷。

老嫗一整天腦子裏都亂糟糟的,思前想後,晚上睡不著覺。老翁似有覺察,再三追問老嫗的病情,老嫗謊稱沒事兒沒事兒。老翁凝望了老嫗好久,歎口氣,不再說什麽。第二天早上,老翁一下子憔悴了好多,走路踉蹌,咳嗽也加劇了。老嫗問他怎麽了,他說,沒事兒沒事兒。

兩個人忽而清閑起來,仿佛被隔離在一個蒼茫世界裏。陽台上懸著的鳥籠子,是他們唯一的興趣所在。望著望著,老翁就從**爬起,小步小步地挪動,顫巍巍走過去,老嫗忙把棉襖給他披上,兩個人圍著空空的鳥籠,左看右看。看了一會兒,老翁伸手打開窗戶,老嫗本想阻攔,但見老翁十分堅定,她隻好把他的衣扣一個個扣好,又給他戴上帽子。冷風呼啦一下湧進來,兩個人不由得靠緊。往上看,穹頂之上,繁星點點。往下看,漆黑一片,隱約可見點點燈光。老夫婦恍然覺得,他們就生活在懸空的鳥籠子裏。夜涼如水。但兩個人久久地站著,老嫗攙扶著老翁,直到站累了才回到**。

幾天後,兒子出差回來,本想立即去看老夫婦,但是兒媳婦抱怨說,你出門這麽多天才回來,心裏隻有你父母是吧!在家陪陪你寶貝兒子不行嗎?兒子回來了?他驚喜地問,在哪?妻子一指裏屋,他睡覺呢,先別打擾他。兒子等待著他的兒子睡醒,幾次三番地偷看,寶貝兒子都在酣睡。但他必須要先看看寶貝兒子,寶貝兒子一年也就假期才能回來。

第二天,兒子正準備帶孫子去看望老夫婦,兒媳婦說,拆遷辦通知去商量老樓安置補償的事情。拆遷辦的意見是,可以安置相等麵積的新樓,但是如果要頂樓,就會格外再補償一定的現金。兒媳婦已經看中了一款車型,就等著去買呢。研究了幾天,兒子拗不過兒媳婦,就簽了字。拆遷辦問,你們能代表父母嗎,兒媳婦說,父母就這一個兒子,怎麽不能代替?再說,他們歲數大了,下不了樓了。

爺爺奶奶要住新樓了,孫子忙用電話向老夫婦報喜,但是放下電話,他有點納悶兒,電話快斷了才接聽。耳機裏老嫗微弱的聲音告訴老翁說,是咱孫子……他說還是頂樓。老翁斷斷續續地問,怎麽還是頂樓啊?他們似乎很失望。兒子接過電話,那邊已經撂了,再打,沒有接聽。

幾天後,兒子和孫子開著新車,拎著一大包東西來到老夫婦家,還有一包鳥食。路上孫子問兒子,買鳥食幹什麽?兒子說,你忘了你的鳥兒了?你假期沒事兒,可以玩玩鳥兒。孫子說,那鳥兒還在啊?我以為都死了呢!

敲了好半天門也沒有回應。這時鄰居小郭出來,兒子就問最近看到老夫婦沒有。小郭猛然意識到什麽似的,瞪大眼睛,說,哎呀,得有一個月沒看見他們了!兩個人臉色大變,急忙再敲門,還是沒有回應。小郭說,怎麽,你當兒子的,沒有家裏鑰匙嗎?兒子尷尬地說沒有。

幾個人又咚咚咚地敲了好一會兒。突然,孫子側耳,說,爸爸,有聲音!兒子眼睛亮了起來,忙把耳朵貼在門上,喊了一聲,爸!媽!孫子也跟著喊,爺爺!奶奶!裏麵霎時靜了下來,但很快就有了聲音,是嘰嘰喳喳的鳥叫聲,清脆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