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詭夏

真是奇詭,立夏之後,氣溫驟降。網上有人調侃 “我已經不顧嘲笑,又把棉服翻出來穿上了,以免凍死在夏天”。專家表示,未來數日,如果預報的2℃實現,將有可能打破吉林6月曆史同期最高氣溫的最低紀錄,成為建國以來最冷的夏天。

與之相反,這次群眾路線教育活動卻是如火如荼,且不斷升溫。令不少幹部惶惶不安,而畢吳仕不幸頭一個中槍。他因瀆職等罪名被檢察機關立案,縣委決定暫停其領導職務。應了那句話,牆倒眾人推,不久,一股腦地冒出了數封針對他的舉報信,讓他更加被動。街談巷議,眾說紛紜,同情的人少,造謠、詆毀、謾罵、解恨者居多。原來那些哥們朋友,那些尊重自己的屬下,也都漸漸疏遠了。這讓他不得不清醒地認識到,二十多年來,一切的努力和付出,到頭來卻是失敗的。

他一時還不能適應目前的生活狀態。仍是早早去單位,端坐到辦公桌後麵,敞開門,這是當領導十多年來的工作習慣。等待著幹部進來匯報工作,或是群眾來反映情況,提出意見。很快,走廊裏有了響動,他挺直身子——繁忙的一天開始了。

但他們卻越門而過,假裝沒有看到他,或是不慎與他的目光相接觸,略帶歉意地笑笑。偶有進來的,也是敷衍地問候幾句便急匆匆離開。他攤開的記事本和那支鉛筆,窘迫地臥在桌麵上。溫吞吞的陽光在不同的時段以不同的尖銳的斜角與他告別。他突然懷念起當初那些訪民和他激烈爭吵的場麵,還有當工作中出現複雜問題時,屬下們凝神靜氣地等待著他艱難抉擇的時刻。

總算熬到下班時間,一名勤雜工麵帶微笑輕聲問道,局長,可以進來收拾屋子嗎,他才重又感到受人尊重的身份。以前,見勤雜工進屋,他是不會抬頭正眼看的,但是現在他站起來,寬厚地笑著說,進來吧,我現在就走了,辛苦了!他拎起皮包剛走出門口,某種酸澀感就迅速占據心頭,真沒想到自己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了。

天色忽而灰暗起來,很快就飄起大大的雪片。他忙返回辦公室,從衣櫃裏找出一件風衣,套在身上。屋內似乎清理完畢,但衣櫃和牆麵之間的夾空過大,應該往裏移動。這勤雜工幹活真馬虎!下次要委婉地批評她。

走到外邊,他開始抱怨天氣。這還叫夏天麽?怎麽了這是!整個冬天都沒有這樣壯觀的景象。夏日飛雪?他想到竇娥,有點同命相憐的感覺。是世界末日的某個征兆?他想到《聖經》的“啟示錄”,是對人類的預警還是對他老畢的預表呢?

專車早就交上去了,曾經整日不離左右的司機也不知哪去了。他一邊下樓梯一邊掃視著院裏的停車場,正有車不斷駛出。他相信一定會有一輛車車門大開,然後有人跳出來,恭敬地請他上車。然而一輛輛小車駛出大門,院子裏空****的,而他隻能縮著脖子走到馬路邊,瞄著路口,等待著出租車。他自我安慰說,天氣不好,他們沒有看見他。

就這樣站在單位門口,他感覺十分尷尬。門衛室裏正有一些複雜的目光探照過來,那名女工作人員小梅就在裏麵。她三十多歲了未婚,容貌嬌好,看他的時候既敬仰又溫柔。每次上下班,他都會不自覺地往門衛室內掃一眼。然而現在,他希望趕緊坐上車離開。等了一會兒也沒有出租車,耳朵有點脹痛,但他不想用手去捂耳朵,作為他這個身份,不夠端莊。但是就這樣傻站著,似乎也不妥,他就掏出手機,貼在一隻耳朵上,嘴一張一合假裝在打電話。

終於一輛出租車停在身邊,他如釋重負地坐進去,把皮包放在懷裏,雙手用力壓著耳朵,看著眼前快速擺動的雨刷器,那些煩心的事情就絲絲縷縷地在胸口升騰起來。怎麽會落到這步田地?這道坎兒能不能跨過去?跨不過去怎麽辦?廢了麽?忽悠一下,大腦就進入了空白狀態,隻有嗡嗡嗡的持續的噪音,不知是車裏麵的熱風機還是耳鳴。

車嘎的一聲停下的時候,他才緩過神來,看一眼外邊,雪已經停了,他問道,你這是把我送到哪了?

我知道你要到哪?你又不說。司機抱怨著。

我不說到哪,你就瞎送嗎?他質問道。

我問你你也不啃聲,你還賴我?司機並不服氣。

你什麽時候問我了!他威嚴地逼視著司機。

你這人是不是有病? 我明明問的你!問了好幾遍!司機上下打量著他。

你才有病!趕快把我送到地方!他提高了聲調,命令道。

不送!現在下車!我也不要車錢!司機瞪起眼睛,故意露出手腕處的那處紋身,一副無賴表情,伸胳膊打開了畢吳仕這邊的車門,喝道,下車!

竟然被人如此粗暴對待,他剛要發火,馬上想到,自己畢竟不同以前了,算了吧!在這個小縣城,他是名人,又有實權,遇到什麽事情,自報名字,總會有意想不到的尊重或是畏懼,可是現在他報出名字,司機就會更加囂張,輕蔑地說,啊,你就是畢吳仕大人啊,中央有周大老虎,你呢,算什麽?

你把我送到地方,錢我照付!他語氣軟了下來。

不伺候!司機態度堅決,眼裏帶著進一步的挑釁。

狼狽下車,他站在凜冽的風中等車。等了一會兒,也沒有等到,隻好邊走邊等。一個出租車司機都敢在自己麵前裝X,莫非是自己給人的印象就是落魄不堪?不是告誡自己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保持威儀嗎?越想越煩躁憤恨。雪又下起來,且越來越大,讓夜晚提前降臨。幽暗的路燈顫巍巍亮起,似乎隨時有熄滅的恐慌。走了四十多分鍾,終於進了樓道,拎著皮包的手已經凍僵了。

進到家裏,涼颼颼的,伸手摸了摸暖氣,冰冰涼。他撥通了供熱公司的電話,質問道,這麽冷的天為什麽不供熱?電話裏的聲音沒好氣地回答,供熱期已經結束了你不知道嗎!他質問道,遇到極寒天氣不是應該恢複供熱嗎?不是下了文件嗎?這個你別問我,你問我的老板!啪的一聲對方掛斷電話。他氣憤地再撥,沒人接聽了。他在手機通訊錄裏翻到老板的號碼,撥打過去,他想象著那客客氣氣的聲音,就勸告自己千萬不要過於生硬,畢竟大家都那麽熟悉嘛。老板曾經找他辦過事情,儲存過他的號碼,但是現在,沒有接聽。也許沒聽見吧,他又撥打了幾次,仍是沒有接聽。

人還沒走,茶就涼了麽?不至於這麽快吧?

站在陰冷幽暗的屋內,畢吳仕突然感到不可言喻的孤獨。仿佛正獨立於某處,周邊不斷地坍塌,立足之地越來越小,他不禁恐慌起來。拿起電話,撥通了女兒的號碼,響了兩聲就通了,他一下子感到踏實了,仿佛看到女兒裹挾著南太平洋的暖流伸展著雙手奔跑而來。

女兒是他的心肝,從小到大,每一個細節他都能清晰地回憶出來。離婚後,那一幕一幕時不時就呈現在眼前,總是讓他心痛得流淚。他常常想,如果是一場夢就好了,夢醒了,他還在牽著女兒的手送她上學。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爸爸,愧對女兒,沒有維護好能夠給她嗬護給她幸福的家。女兒很愛他,有時就會偷偷傳遞那邊的情況。前一段時間,他從女兒那裏得知,有一個Tom叔叔頻繁到家裏去,這讓他的心口又添了一層堵。他不敢往後麵想,一個有妻子和女兒的家,男主人卻不是自己。他深知將無法麵對。

他一邊聽著耳機裏麵的嘟嘟聲,一邊尋思著和女兒說哪些話題,當然不能和她說自己的事情了,那就問她學業吧,之後呢,問不問最近那個Tom的動態呢?女兒迷迷糊糊的聲音傳過來,很不高興,爸,幹什麽啊這個時間打電話,明天我還有考試呢!他忙說了句睡吧睡吧就掛斷了。自己這是怎麽了,怎麽糊塗了呢?這個時間正是加拿大的夜晚,無端打擾了寶貝女兒的睡眠,影響考試怎麽辦?耳邊再次響起妻子粗魯而尖利的話,廢物!這曾是妻子責罵他的口頭禪。

真是廢物!他自己也罵了一句。

吃了一碗方便麵,他打開**的電熱毯,鑽進又冷又潮的被窩看電視。電視畫麵在眼前晃動,什麽都沒看進去,突然一則新聞吸引了他的眼球。全縣動遷工作會議召開,各局領導一一在鏡頭前閃過。書記講話說,動遷工作是個艱巨的任務,是考驗領導幹部政治覺悟和能力的重要標誌......幾個工作突出的幹部上台接受表彰,他們都是和他平起平坐的。他啪的一聲關閉了電視,暗歎自己已經被政治邊緣化了。氣惱、憤懣、沮喪,那些煩心的事情,攪得他大腦一片混沌,之後,就陷入那種空茫的狀態。

去了幾次單位,終覺無聊,小梅的表情裏多了些憐憫和惋惜,似乎一下子疏遠了。他更多的時間隻好呆在家裏。還能去哪呢?

說是家,其實就他一個人,三年前離婚了,女兒和妻子一起出國定居。本來這個家好好的,妻子是個商人,可是由於他的執迷不悟的出軌,最終讓妻子徹底失望。而最終,他也沒有收獲新的幸福,成了孤家寡人。那女人訛了他一大筆錢和別人結婚了,他隻能幹吃啞巴虧。他還記得妻子譏諷的話,廢物!

也就是從此,命運似乎不知不覺地轉折了,開始走下坡路。比如這場災禍,不知怎麽就發生了,也不知如何發展、結局,更不知何時結束。他歎口氣,這是現在養成的習慣,常常就不自覺地歎氣。隻是幾天以來,這歎氣似乎牽連著肺腑,胸腔裏麵總有隱隱約約的痛感伴隨著。一開始他也沒在意,可是這個症狀越來越明顯,加之他常常暈暈乎乎的,大腦動輒出現“短路”狀態,迫使他走進縣醫院。過去到縣醫院就診,會有院長親自陪著他,但現在他擔心遇到熟人。接診的醫生姓吳,他不認識,但是吳醫生眼鏡片後麵的眼睛,似乎含著某種笑意。檢查的結果讓他大吃一驚,吳醫生說,肺部感染倒是不怕,但是初步診斷,你得了糖尿病啊。糖尿病,這個不死的癌症,他沒有想到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會降臨在自己頭上。能治好麽,他明知故問。吳醫生笑笑說,治不治好不都得治嘛。吳醫生提醒他,注意低血糖時及時補充糖分,否則有生命危險。他沒有按照醫囑去接受治療,更不打算皮包裏裝著胰島素,在眾人麵前撩開肚皮紮上一針。那簡直不可想象。迷迷糊糊地到了家,他竟然忘記了是怎麽回來的。

某天,單位一把手通知他到辦公室,說紀委又接到一些舉報,正在對他深入調查,讓他好好配合。對於那幾個問題,幾年前就有人舉報,他心裏有底,能夠確定自己沒有問題。也許一把手覺得官腔打得太過,在畢吳仕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親切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十分誠懇地說道,吳仕啊,你性格倔強,但要審時度勢。這些問題如果真的沒有問題,你主動說清楚就行了!

人在危難之際,一句安慰的話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雖然他知道,自從自己被查,一把手立即向組織撇清了和他的關係,還煞有其事地把一些傳聞匯報給縣裏領導,他因此很不滿意,但是,一把手的剛才的表現,還是讓他心裏熱乎起來。他的耳邊回響著一把手的話,覺得領導還是對自己負責任的,他決心要認真配合組織的調查,爭取得到從輕處理。

但是沒幾天檢察院對他的態度讓他的心重又墜入深深的潭底。

檢察院的劉科長說,你別僥幸,即使在這個案子上你沒有大問題,你敢保證你什麽都是清白的!這話給他造成了沉重的心理壓力,這個年代,有幾個當官的敢說自己清白?劉科長還帶人四處取證,甚至對一些望風撲影的線索都如獲至寶,一一核查。劉科長說,老畢呀,我也不想深究你,可是你看你這人緣也太惡劣了,這麽多舉報,我能不管麽?這話直接刺中他的自尊。

工作出現差錯倒可以理解,現在變成了人品問題。這讓畢吳仕一下子就矮了一截。他也聽到了一些反饋。縣城上下似乎對他嫉惡如仇,不把他搞倒就不會順應民意。如此一來,縣裏的領導誰還敢對他有傾向性,形式越來越不利於畢吳仕了。身邊僅有的那幾個鐵杆兒也悄悄遠離了,隻剩下老蔣了。

老蔣確屬鐵杆兒,他的每一步提拔都是畢吳仕用心設計的。當然,老蔣智慧和能力都具備,但是如今這個時代,誰和誰又有多大差距呢!他讓老蔣先當業務骨幹,後當副科長,最後科長。老蔣對他的忠誠是經過檢驗的,自己有大事小情,他都是鞍前馬後的,所以他認為老蔣無論到什麽時候,都是他最信賴的人。他就對老蔣抱怨說,沒想到人這麽勢利。老蔣說,局長啊,你放心,到啥時候我都和你站在一起。畢吳仕恨恨地說,我平時也沒得罪那些人,沒想到他們落井下石,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報複他們。這些人啊,真是不厚道!太壞了!老蔣說道,領導啊,這話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這個敏感關頭,對你不利啊!會有人借題發揮的!

望著老蔣真誠的目光,他一下子想到一個詞語,患難見真情。他反複思考,覺得這些年自己的人品還沒壞到被群眾恨惡的程度,是這個時代人們的異化心態所致。你強勢優勢,就會被眾多的人仇視。如果檢察院這關能過去,紀委那裏的幾個問題說清楚,自己或許還能東山再起。這個信念在他的心底開始萌發。寒流總歸要過去的,夏天還是夏天。這樣想著,他心裏頓時灑滿了陽光。

天氣時陰時晴,氣溫有冷有熱。這個夏天奇怪得很,也漫長得很。

某天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欣喜地接聽。想想手機竟然成了擺設,有時候一周沒有一個來電。他曾經討厭一個接一個的電話,甚至為了躲掉對某個尖銳問題的表態而關掉電話,而現在,他盼望著有電話打來。同事的、朋友的、下屬的、領導的都好;妻子和女兒的更好。然而這個人卻是老家的舅舅。

舅舅說去單位沒有找到你。有事兒麽,他問。舅舅說,鄰居老張有事求你。他說,算了,別攬那麽多沒用的麻煩。舅舅說,鄉裏鄉親的,都知道你是局長,說你是家鄉的榮耀呢!你怎麽能不管?他沉吟了一下說,我出國了,等我回來的吧。舅舅說好。他的腦海中很快就浮出家鄉的樣子和那些鄉親。

焦灼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進到一把手辦公室,縣委副書記和紀委副書記在坐,熟絡地和他打著招呼,還稱呼著他的職務,這讓他很受用。一把手似乎格外親近,還調笑說,畢局長呀,你的棉服夠時尚的!打扮那麽帥,是要相親吧!領導們不急於談工作,閑嘮家常和不正常的天氣,氣氛輕鬆愉快。

他暗想,一定是好消息!一把手需要他這樣的副手來支持工作,縣裏也需要務實能幹的幹部。他甚至想象著,自己重新走上工作崗位後那些勢力小人的躲閃的或是諂媚的目光。他放鬆起來,順著他們的話題,開心地打著哈哈。

但很快,他們就收斂了笑容,縣委副書記說,老畢呀,你是個有能力的人,這次的事情……畢吳仕急忙插話說,這次的事情其實呢,我還是有責任的,我願意接受組織的處分!他是個在官場混了十幾年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承認過錯是一種政治智慧。三個領導對視一下,副書記接著說,檢察院做出不起訴決定了!

雖然他猜到一定是好消息,但是聽到這個消息他還是抑製不住激動,他站起來,連說,感謝司法機關,感謝黨組織,感謝領導!

紀委副書記示意他坐下,盯著他的臉,語調輕緩地說道,紀律方麵的處理,還沒有正式研究,但是根據目前的狀況,你的職務恐怕……一塊烏雲遮住了室內,溫度驟降。

什麽?畢吳仕霍地站起來盯著紀委副書記,又把目光移到一把手的臉上,一把手忙垂下目光,他又移到縣委副書記的臉上。縣委副書記畢竟是大官,並不慌張,反而篤定地看著他,惋惜地說,老畢呀,群眾基礎很重要,作為我們的組織,不能不考慮民意啊!但是,最終的決定需要常委會議決定,今天我們的想法就是讓你端正態度……他再也控製不住情緒,大聲問道,我態度怎麽不端正了?你們說說看!一把手見勢,也變了臉色,譏諷地笑笑,說道,老畢呀,你太自信了,你沒說過“有朝一日我一定會報複他們”的話麽。這話在群眾中反響極壞,引起眾怒了。

我沒有說過!他辯解,但是語調卻是虛虛的,因為他確實說過這樣的話,甚至是原話,但是,他隻和老蔣說過啊!老蔣?他眼前閃過他的誠懇的目光,難道是老蔣?怎麽可能?可不是他還有誰?

不過,關於那些群眾反映的問題,你仍可以作出辯解,組織上會認真對待的。縣委副書記最後寬慰地說道。

辯解還有用麽?看來如何處理已成定局了。畢吳仕大腦一片混沌,再次陷入空茫的狀態。兩腳不受控製地走出來,思緒如同瘋了的野草一樣迅速蔓延。難道自己的政治生涯就此廢了?那麽,未來呢?他頭腦中閃過一個個片段,妻子,女兒,舅舅,老蔣,出租車司機,小梅,吳醫生,劉科長……忽而某一念頭,閃電般驟然撕裂空茫,尖銳的酸澀的感覺一掠而過。他為此嚇了一跳,感到驚詫——逃離現實,是最好的選擇?

回到辦公室,關上門,還沒坐到辦公桌裏麵,畢吳仕就撥打了妻子的電話,手機裏麵儲存著幾個重要號碼,妻子是第一位。但是,剛響了一聲,他猛然意識到什麽,又急忙掛斷,緊接著撥打了第二位號碼——女兒的電話,撥打的提示音持續著,直到自然掛斷。

當人處於某種極端情緒時,會迫切需要和至親的人分享或分擔。這樣一股衝動是不經過思考的。對於妻子他是有些顧慮的,畢竟離異了。可是他還是時時想念她,時時回憶起一家人那些艱苦而快樂的時光,他已經回心轉意,但是妻子的態度極為決絕。他因此變得脆弱而敏銳,如同被剝掉了皮的柔嫩的內核,稍稍觸碰,就會瑟縮起來。現在他悔恨自己不該打擾她們。

真是糊塗了!廢物!

各種說不清楚的悲愴一時奔湧,他再也抑製不住,急忙鎖上門,捂著嘴巴回到座位上抽泣起來。淚水洇濕了胳膊肘下麵的一疊材料,這些材料足可以證明他的清白。清白有用麽?他笑了一聲,忽而瘋了一般,抓起那疊材料揉搓著,奮力扔向衣櫃的夾空裏麵。

外邊的天空一團昏黃,似乎又要下雪。一輛輛車子鳴著喇叭在他身邊掠過,噴著長長的尾氣,後麵是揚起的雪塵。這樣的天想打車是不容易的,他也沒打算打車,不由自主地往前走。路麵如同泥漿,鞋和褲腿上滿是泥點兒。一輛摩托車貼身呼嘯而過,臉上就密集地落上了又涼又粘的東西,他摸一把,是泥。你他媽的,什麽素質?他罵道,望著遠去的擠坐著三個人的摩托車,他真想追上去教訓他們一頓,或者記下牌號,交給交警隊長。

這時,手機裏傳來信息提示音,他不由一陣溫熱,一定是妻子或是女兒。果不其然,是妻子。妻子短信很短,這樣寫道:不管你正經曆怎樣的事情,都是你自己的事情,相信你能處理好。女兒還小,不要幹擾她。輕啟的心窗猛然襲進來一股風雪,他嘎然停在原地,似乎凍僵了。好久,他才邁動步伐。

真的成了孤家寡人?大腦變得一片空白,如同遠處的蒼茫。那個念頭再次閃現,而這一次持久而耀眼,並劍一般直插心竅。他覺得整個人被撼動了,晃了一晃。他突然想起那部外國電影《盜夢空間》,自己是不是就是在夢境中呢?如果自己在虛擬世界裏死掉了,是不是就能回到現實了?那麽,會回到現實的那個時間點呢?婚變前的任何時間點都可以,他一定會好好把握和珍惜眼前的一切的。

一陣風卷起雪粉向他襲來,他恢複了意識,才發現自己置身於白茫茫的雪野之中,已經遠離了城市。依稀可見遠處的樓群,向廣袤大地延伸出一片低矮的棚戶區。

怎麽走出這麽遠?怎麽走回去?

他又冷又餓又累,兩腿發軟,身體似乎承受不住思緒的壓力而搖晃著。看了又看,也看不到一輛出租車。他想到幾個人的電話號碼,但隻是想想而已,他不敢確定會不會有人過來把他載回去。他艱難地走著,身後留下長長的腳印,很深的腳窩,他想,這腳窩不會維持多久,很快就會被風雪淹沒,正如他失敗的人生。這樣的大起大落還不如平淡的生活,一家人平安幸福該多好啊!他不由得又歎口長氣,很快就吸入一股寒氣,猛然間連打了幾個噴嚏。

眼前是一處民房,牆上有一個大大的紅叉,房頂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看那樣子,真擔心會把房蓋壓塌。房子前麵搭立著一個簡易的棚子,裏麵一個又高又大的鐵爐子,爐膛裏通紅通紅。他頓時就感到一股暖意在牽動著他的腳步。走近,他發現,相比於火紅的顏色和溫度,那爐子上麵擺放的那些香噴噴的紅薯更加誘人。他不停地砸吧著嘴巴,舌尖反複舔過幹裂的嘴唇。他忽然想起吳醫生的話,自己必須馬上補充糖分。

應該是一家三口,小男孩手裏拿著一本花花綠綠的書,不知為什麽,他們全家象冰雕雪塑一般,一起凝望著他走近。但他無心理會,伸手在爐膛口烤手,目光在烤好的紅薯中間遊移。烤熟的紅薯呈醬紫色,裂口處流淌出粘稠的**,一看就含糖極高,這紅薯吃到嘴裏必是又甜又香。他的嘴唇蠕動著,涎水流到嘴邊,他又抿了回去。此時忽然產生了飄忽感,似乎生命已經變得單薄如紙,隻需一股輕風,就會飄散。他再次意識到必須迅速解決眼前的問題。

他本能地伸手去抓紅薯,但很快就縮了回來,他告誡自己不能這樣失掉身份。伸手到褲兜裏,捏弄著,判斷著裏麵的錢數是否夠買一個紅薯。另一隻手拎著的皮包,裏麵是空的,不過他必須隨身攜帶,那是他地位的象征。不瞞說,隨著職務被停,他出現了經濟危機。當然這是相對的,因為他以前花錢花慣了,畢竟會有點灰色收入。而現在情況則不同了,需要動用工資,而他偏又舍不得破壞工資存折的完整。他想出國去看望妻子和女兒,每一次的開銷都不小,還想給女兒儲存一點錢。以前的飯局排得滿滿,可現在需要他自己來解決吃飯問題,這還得花錢嘛!日子確實越來越窘迫了。可是,不吃東西,他還能走回家麽?前方路途漫漫,他非常清楚,五步之內就會癱倒在地,也可能就此了斷一切。了斷一切並不可怕,但這樣地饑餓感是無法承受的。了斷一切之前,吃一個紅薯還算奢侈嗎?

不過,褲兜裏的錢似乎真的不夠,那怎麽辦?那裏麵沒有太小的,個頭都差不多。買一半行不行呢?他猶豫著。他後悔沒有隨身帶錢。

哪有吃一半的?男人說話了。男人的棉帽嚴嚴地包裹著腦袋,隻能看見兩隻眼睛,不過就這兩隻眼睛,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

畢吳仕苦笑了一下,暗想,確實沒有把紅薯分成兩截出售的。要不就把手機抵押在這裏?三星手機總得值幾千塊吧。或者銀行卡?

來,這個大,好吃,你來這個!男人挑出了一個遞給他,冒著熱氣。

我,我……他嚅囁著,鼻腔吸進的味道以及手裏的沉甸的溫軟的感覺,瞬間湧到心底,他感覺自己忽悠了一下。

我的大恩人啊,你就吃吧!客氣啥!男人把紅薯往他手裏一塞。又一陣溫熱。

他一驚,猛抬頭看這男人,五十多歲,農民打扮,胡子拉碴。不認識你啊!

可是我認識你啊!畢局長!

你認識我?他仔細端詳著男人的臉,男人把帽子扯了扯,讓整個臉露出來,還浮上了一層謙恭的笑容。可是很陌生。他又掃視一下女人,女人極像西藏婦女,高原紅的臉蛋和滿是皺褶的臉,是那種在布達拉宮朝拜的神情。

畢局長啊,您是好人,淨做好事了,所以記不住了,我叫朱倪利,三年前你幫過我啊。

是麽?朱倪利?他在頭腦中竭力搜尋,卻沒有任何痕跡。

畢局長啊,朱倪利把小男孩拽到他眼前,小男孩把手含在嘴裏,另一隻手還拿著書,怯怯地看著他,訕笑著。你看,這就是我兒子,他叫朱申跡。當年,他不到兩歲就被拐賣了,多虧你帶著公安局和民政局的人,從千裏之外把他救了回來。你是我們全家的恩人啊!快,申跡,給恩人大伯磕頭!

話音未落,那女人就上前按著小男孩的頭跪在雪地上,畢吳仕慌忙阻攔,頭腦中終於想起確有這麽一樁事。那年全縣統一部署打拐行動,他被縣裏任命為第一工作組的副組長。想想還真是有點後怕,他們冒著危險,硬是從山溝溝裏全村人的包圍中把孩子解救出來了。如果不是自己高度負責,果斷指揮,肯定不會成功。不過他對嬰孩和父母,一點印象都沒有。看一眼憨笑的女人和呆呆的孩子,如同癱軟的氣柱被一點點注入了飽脹的氣體,某種力量在身體裏攀升。畢吳仕不自覺地直了直腰杆。

此時,雪停了,天晴朗了,他感到溫熱起來。

孩子都這麽大了?畢吳仕吃了一口紅薯,望了小男孩一眼。也許是說話分散了精力,他口大了一點,燙了嗓子,不過他還是咽了下去,如同一股岩漿流到胃底。

是啊,他都十歲了。時間一晃啊!畢局長啊,孩子回來了,我們就有了奔頭,那些年,找孩子欠下一堆債務,得還。還要攢錢供孩子上學。實話說,日子過得挺艱難的,有時候就覺得沒了活路,但是我們橫下一條心,不管怎樣,拚死拚活地幹,也一定要讓孩子考上大學,報效國家和政府。我們兩口子常年在外地打工,孩子由父母照看。冬天閑了,就烤紅薯賣。嗯,總的收入還行。

嘴裏的咀嚼慢了下來,畢吳仕的目光直了,陷入沉思之中。過了一會兒,他鄭重地點了點頭。老朱是個話嘮,唾沫星子在嘴巴周圍堆成了霜花。

對了,畢局長,你看這些房子,就是我們家,有五百多米,夠大吧?政府搞動遷,不少人發了大財。有人慫恿我借機訛詐,政府也擔心我成為大釘子戶。但我能那麽做嗎?政府對我一家有恩啊!畢局長,我已經簽好了拆遷協議,政府隨時來拆。畢局長你這樣的好官對我們的恩情,我們一輩子都不能忘啊!

不知是淚花還是霜花,男人的眼睛裏晶瑩閃爍。畢吳仕掃視了一下這個四合院,有主房有偏房,還有牲口房,確實很大。他頭腦中很快閃過那個電視鏡頭。如此說來,那次動遷工作會議,該表彰我老畢呀!

已經吃完了那個大紅薯,額頭滲出了一層熱汗。他盡量吃得文雅些,但還是噎了兩次。在不斷地勸說中,他又吃了一個紅薯。這時,他才覺得腳上有了根基。他再次直了直身子,仿佛高了許多。

對了,您怎麽走到這裏來了,還是一個人?老朱麵露疑雲。

我隨便走走,車子一會就來接我了。他支吾道。

哦哦,城裏人喜歡看野外的雪景是吧,總有一撥一撥人到這邊玩雪呢。那,您進屋坐兒會吧?屋裏暖和。

看一眼天上明晃晃的太陽,畢吳仕說不麻煩了,與其說是他不想繼續打擾他們,不如說他擔心接下去的話題。一坐到屋裏,話題自然就更多了。比如,老朱問,畢局長,您現在工作忙麽,您是不是提升局長了,老婆孩子好吧。他一定會尷尬的。

見他要離開,老朱急忙從爐子裏挑出幾個大紅薯,找來一個大塑料袋裝好,又套上一層塑料袋,紮緊,塞給他。畢局長,你別嫌棄,這些您拿回家給夫人和孩子吃吧!

他想推辭,但是女人伸過手,也加了一把力氣,懇切地說,拿著吧。其實他也是半推半就。他想到,老婆和女兒肯定會喜歡的。他要給他們留著,也許某一天,或者這幾天,他們就回來了。

拎著熱乎乎的口袋往城裏走,他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的狀態,自信而沉穩。回頭看,豔陽之下,白雪之上,低矮的農舍前麵,爐膛裏麵紅彤彤的。那一家三口還在向他揮手。

作為一名共產黨的幹部,做過有益於老百姓的好事,有百姓還紀念著他的好處,因他而感恩黨和政府,怎麽能說他沒有群眾基礎呢!怎麽能就此就否定他的一切呢!而他自己,怎麽能就此灰心,就此放棄呢!這樣想著,畢吳仕的步伐變得穩健而有力,身後是長長的深深地腳窩。路就是這樣走出來的,他想。恍惚間,他就有了開拓者的豪情。

他決定了,明天先去縣委。該澄清的澄清,該說明的說明。即使達不到理想狀態,也要努力。跌倒了,可以再爬起來走路。因為,他不是一個廢物,他還可以東山再起,他也一定能找回曾經的幸福。之後去醫院好好做一個檢查,也許是誤診。即使真得了糖尿病,也沒什麽,不就是天天打胰島素嗎嘛。但現在他擔心的是,那些對他有力的材料,他一氣之下扔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那個馬虎的勤雜工最好別當垃圾給收拾了。

此時頭頂上的太陽灼熱,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空氣清新,樹上皺縮的嫩葉舒展開來。夏天終於回來了,畢吳仕長歎了一口氣。

兩個月後,應該是秋天了,但卻一點不像秋天。高溫多雨,草木沒有凋落的狀態,反倒非常繁茂。網上又說,這個夏天延期了。畢吳仕得知讓他官複原職的消息後,第一時間去郊外看望老朱。然而眼前一片廢墟。他擔心記錯了路,拋下車子,自己硬是循著當初的路線又找了一遍,還是這一片廢墟。

這麽快就拆遷了?他後悔沒有記下老朱的手機號。他打電話問拆遷辦,回答說沒有朱倪利這個拆遷戶。畢吳仕說,你再好好查查。過了一會,來信說,仔細查了,沒這個人。畢吳仕又給當年打拐行動組的一名幹部打電話,他當年負責人員登記的,但是他非常肯定地告訴畢吳仕,沒有姓朱的嬰孩。

怎麽回事啊?好詭異!難道是在夢裏?他大腦一片混沌,之後,就又陷入那種空茫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