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著你回來

第一篇 拯救

那天剛到公司,心裏突然就煩躁起來,坐立不安,又弄不明白因何不安。

眺望窗外,凝固一般的湛藍的海麵上,點點白帆,停滯不動。坐到桌子前,翻看著一份重要的項目計劃書,卻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某種不祥的預感向我逼近。頭腦中忽然掠過家鄉的影子。

不一會兒,手機驟然響鈴,異常尖利急促。我的手抖了抖,手機差點沒滑落出去。是荊偉的號碼。荊偉是我的表妹夫,在老家那邊以炒房地產為業。

我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在大連讀大學,畢業後原地就業結婚,與父母南北分居,年近花甲的父母就成了我內心潛伏的牽掛。

大舅出事了!荊偉焦灼的聲音。他大舅就是我的父親。

你大舅?怎麽回事?我的大腦嗡了一聲。病了?

剛剛檢察院的人從公司帶走了他。

因為什麽?

不知道啊!

你大舅母知道不?

不知道。沒敢告訴她。

對,千萬別告訴她。她要是知道了,就壞了。你先去了解情況,我這就往回趕。

知道了,大哥。

急火火回到家時,心口還在撲通撲通地跳著,氣喘籲籲。妻子惶惑地上下打量著我。

你怎麽了?

老爸,老爸出事了!

怎麽了?

估計是經濟方麵的吧!被帶走了。快給我準備衣物,送我去高鐵車站。

回去怎麽辦呢?找誰給擺事兒呢?妻子一邊麻利地幫我收拾衣物,一邊問。

找老叔唄!也不能找二叔,二叔正在北京住院養病呢,先別驚動他了。

老叔啊?……妻子念叨一句,轉頭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父親兄弟三人,姐妹兩人。他是老大,在吉林省鬆江縣國有商業總公司任總經理。二弟原在另一個地級城市做副市長,兩年前轉調當地政協了。老弟,也就是我老叔,年輕有為,三年前調到黃榮縣公安局作代理局長。

父親八年前還作副總時,響應政府關於“招商辦企,帶頭致富”的號召,自己開辦了兩家企業,一家服裝商場,一家大酒店。母親有點精神上的疾病,平時正常,一旦受到刺激,就瘋瘋癲癲。後來父親升為老總,縣委還給他掛了一個縣委副秘書長的頭銜。父親公務繁忙起來,自家的生意就受到了影響。母親又不會經商,妻子沒有工作,所以父親就提議讓妻子回去打理。妻子在那裏二年,培養了幾個成熟的管理人員,待企業走上正軌之後,就撤回來了。

不過,她倒是常常提起老叔。因為那時候,老叔正是鬆江縣公安局的副局長。有一次,我倆出門旅遊,遇到航班延遲,閑聊就聊到了老叔。

老叔和老爸是親兄弟麽?她疑惑地盯著我的眼睛問。

你說啥呀?一架飛機騰空而起,我懷疑沒聽清楚。

我是問,你老叔和老爸是親兄弟麽?

你說啥呢?你咋啦?等飛機等迷糊啦?怎麽不是親兄弟?

可是我怎麽感覺不對勁啊!

怎麽不對勁了?

感覺不怎麽親近啊!老叔很少去看老爸,過年也隻是打發孩子送點東西而已。老爸過生日時,都得給他打電話他才參加,有時打電話了也沒參加。

老叔很忙唄!

可是,我感覺不是那麽回事。他和二叔比可絕不一樣,二叔那麽大官兒,可對大家的慈愛是發自內心的,他希望親人們都好……咋不那麽回事了?你說說看!我生氣地打斷她的話。

比如說吧,公安局檢查消防,去咱家酒店,一次也不比別人家少,還要罰款。警察們私下告訴我說,隻要你老叔過個話就一切OK了,我就找老叔了,他也答應了,然而他根本就沒過話。還有,有人要給老叔送服裝,人家考慮關係,就到咱家商場去選,捧場嘛。誰想到,那人討好似地現場和老叔通話之後,說聲抱歉就離開了。後來才知道,是老叔說咱家服裝檔次低,讓人家另選別處的。隻有一次,他到店裏轉了轉,說,一會有人來給他買衣服,就要這件。這件的標價是3000元。很快有人來付了款,我還給人家打85折。結果呢,老叔拿了錢走人,我們還賠了折扣。他倒是對二叔二嬸很好,常去探望。二叔家有個大事小情,他必跑前跑後。你說說看,老叔這人……胡扯!老叔才不是那種人呢!再說,他和老爸老媽的關係也好得很。老爸結婚的時候,老叔才幾歲,還吃奶呢,是老媽經常抱著哄他。我記得以前家庭聚會,老叔必要在酒桌上隆重地敬老媽一杯酒,還說了一句:老嫂比母!這話說得全場熱乎乎的,老媽興奮了好幾天,連說,你老叔知道感恩啊!對老爸就還用說麽?那是他親大哥啊!

可是,我還是覺得不是那麽回事。那就是老叔如今變了。我們家境越來越好,老叔似乎並不高興,甚至有點……你知道個屁!你才在鬆江幾天。我嗬斥道。

行李箱收拾好了,妻子開車送我去高鐵車站。高鐵車站很偏遠,車流也不順暢,我的心恨不得飛出去。

要不要多準備些錢呢?

幹什麽啊?

有些關係得疏通的。

不是找老叔嘛!

老叔就不用了麽?

見我狠狠地瞪她一眼,她馬上正姿駕車,稍稍加速,不再言語。她了解我此時此刻的心情。父親今年正好60周歲,高血壓,心髒病都很重,經不起折騰啊!

荊偉電話打過來了,我急忙接聽。

那邊什麽情況?我搶先問道。

是縣檢察院辦案,剛來的檢察長姓尚,新官上任,第一把火瞄準了商業公司,那是縣裏麵最惹人眼紅的國有企業。還好,聽說他和老舅是警校同學。荊偉稱呼老舅,我稱呼老叔。

我老叔知道麽?

我老舅應該還不知道。

你大舅到底是什麽事?

好像是,懷疑他受賄吧!大哥,你回來就好了,讓老舅出麵疏通疏通,大舅應該就沒事了。

拿起手機,我撥通了老叔的電話,老叔口氣仍然是那麽親熱。我簡單敘述了事情,末了,問:老叔,尚檢察長是你同學麽?

是啊!

老叔啊,那就好辦了!我的心一下子亮堂了。

你爸受賄多少錢?都交代了什麽?老叔的語氣忽然凝重,我仿佛看到了他那雙大眼睛注視著我。

我不清楚啊!老叔啊,我到了鬆江就和你聯係!

好吧。

和老叔通完電話,我轉臉看著妻子,想說:咋樣,老叔不像你說的吧!妻子看我一眼,仍是欲言又止。

雖說我不相信父親會犯法,但檢察院也不會憑空就把人帶走啊!如今這社會,特別是父親那個單位,不發生點經濟問題,好像都很難。好在有老叔在。

我和老叔從小到大,感情深厚,雖然他隻比我大4歲,我卻沒有一點同齡的感覺,總感到在老叔麵前,我是弱小的,無助的,是孩子,需要他的關愛。而老叔是我最親最敬最給我依靠感的長輩,每當我遇到難事,我第一時間就會想到老叔。

我常常憶起小時候,那時我們都在農村居住。我家距離爺爺家有20餘裏路,每當過年時我去,老叔必要用自行車歪歪斜斜地載著我玩,帶我去看電影。逢人就得意地說,你看,這是我大侄子!

我讀初中時,老叔已經是警校學生了,他一放假就會騎著自行車,從爺爺家到我家看我,給我送課外書刊。有一次送給我一本《謝老詩選》,是1980年出版的謝覺哉的詩集。書裏麵有我認真閱讀的筆跡。現在還在我的書箱裏珍藏著,那是我們爺倆感情的見證。他那時穿著白警服,藍褲子,大蓋帽,我炫耀地告訴同學,這是我老叔。

讀高中時,老叔已經參加工作了,他常常去學校看我,給我買吃的,背著老嬸兒給我錢花,鼓勵我好好學習,要超越二叔,光宗耀祖。

大學我是考上了,事業也有了,卻是平平庸庸,沒有出人頭地,沒有光宗耀祖,必是讓老叔感到失望了吧。工作以後,有一兩年的時間,逢年過節,我還是能和老叔接觸的。那時的老叔,非常推崇一本書,就是《厚黑學》。他頗有體會地說,要想做事成功,就必須仔細研讀其中之妙。隻是我對官場無趣,也沒放在心裏。《厚黑學》到底是一門怎樣的學問,我至今也不了解。後來就很少回老家了,也就很少和老叔聯係了。隻是聽說,這些年他熱衷仕途,有些曲折,不無艱辛。

有一年我回家過年,父親組織大家來吃飯,二叔因出差未參加,老叔借著酒勁,抱怨二叔不講親情,不提拔他。他的同學大都提拔了(肯定包括那個尚檢察長),隻有他還在原地打轉。他說都不敢參加同學會了,感覺自卑。不過聽說老叔很快就有機會了,隻差正名,組織部門已經內定了。

一想到老叔,我就感覺心底堅實而溫馨。

下車時,已是黃昏時分了。700公裏的距離,溫度低了兩三度。在大連還能看到一點點殘餘的綠色,這裏則是灰突突的,天氣也不好,霧蒙蒙的。據說吉林的霧霾比遼寧嚴重。看來屬實。

我沒回父母家,雖然很想母親,但還是擔心被她看出什麽反常來。母親雖然年邁,卻很聰明,眼睛很毒,有事是瞞不過她的。想想還是別去惹她了。

到了荊偉家,表妹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我顧不得吃,就給老叔打過去電話。我以為老叔會到鬆江來,與大家共同研究父親的事情。因為這邊還有大姑,二姑等親屬。然而他的電話是忙音。我接連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仍然是忙音。過了大約兩個小時的時間,還是忙音。這樣的情況多是號碼被對方設置到了黑名單裏麵,但這是絕不可能的。他必是有什麽重要的事情正在通話呢。公安局長嘛!我估計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家吧?就給老嬸兒打過去,響了一陣兒,老叔接聽了。

老叔,我到鬆江了,在荊偉家呢,大姑二姑都在。我在“大姑二姑都在”這句話上加重了語氣。

哦,回家啦!

我爸的事……

你爸的事我剛才和尚檢察長通電話了,你去見見他吧!

喔……他怎麽說?

你去見見他,提我就可以了。完了我們再聯係!我一會把他手機號給你發過去。

老叔掛斷電話,而我意猶未盡。旁邊的荊偉,表妹,姑姑們還怔怔地望著我。我也感到和老叔的這個通話過於草率,或許老叔太忙,或許我沒說好吧!想到這,不由得暗暗自責:自己真成書呆子了。

老叔已經聯係好了,讓我去見尚檢察長。放下電話,我故作輕鬆地說道。

好啊好啊,你老叔和尚檢察長是警校同班同學呢!二姑說。

真擔心大哥的身體啊!大姑的眼裏淚光閃爍。

我和荊偉到了縣檢察院,門衛說下班了檢察長不見當事人。我這才想起老叔還沒把尚檢察長的電話發給我呢。我就給老叔打過去,還是忙音。我發了一則短信:老叔,急事,請接電話。過了一會又打,終於接通了。

老叔啊,號碼還沒告訴我呢。

什麽號碼?

尚檢察長的號碼啊!

他噢了一聲,說:你現在就記吧。他快速說完,不等我說話,電話已經掛了。我撥通了尚檢察長的電話,他說,上樓吧,我正在辦公室值班。尚檢長客氣地接待了我們。

別人舉報他索賄30萬。夏檢察長語氣重重地說。

他自己承認麽?

他現在還沒承認。

尚叔,我父親身體不好,您又和我老叔是親同學,請您多關照!

一定盡力。原來不知道有這層關係啊!隻是這是上訪案件,領導很重視啊!

這時進來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尚檢察長笑著對我介紹說:這是李副檢,也是你老叔同學。

李叔好!我站起來說。

坐吧,大侄子!李副檢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

回到荊偉家,我又給老叔打電話,想把情況向他報告一下。

老叔啊,我見到尚檢察長了。對了,還有你一個姓李的同學,是副檢察長。都挺熱情的,但是我覺得,這麽大個事情,您是不是親自回來一趟和他們麵談呢!

好的,我明後天回去一趟麵見老尚他們。對了,荊偉在不在?

我把電話遞給荊偉。

好的好的,荊偉放下電話說,老舅在這裏的兩套房子要出手,讓我幫他聯係買家。

三天後,老叔沒過來。

父親在看守所裏捎信讓家裏送藥。捎信的人說,父親什麽也沒承認,但是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血壓到了220。大家就商議說,趕緊找你老叔吧!這麽大的事情打電話是說不清楚的,還是見麵研究研究吧!荊偉因為要接待買老叔房子的人,就安排司機載我去黃榮縣。黃榮縣和鬆江縣之間距離40公裏,正在修路,坑坑窪窪,還要繞行,十分難走。

荊偉的寶馬車暢通無阻,直接駛進公安局大院。後來我才注意到,荊偉的車牌就是黃榮縣的牌號**666。進了大門,正對麵牆是一個高大的公示版,是機構圖示,有相片,標注著職務。從上麵往下,濃眉大眼的老叔,警號是002,位於第二層。第一層空著,能辨別出原來的相片撤掉了。以下是大隊,辦公室之類。我就想,很快,老叔的相片就會放在第一層的,警號也必變為001。

一個勤雜工正在老叔的辦公室內清理衛生,老叔坐在老板台後麵通著電話。我進屋的時候,他沒看我,通話很投入。老叔發福了,臉胖乎乎的,沒有以前帥了,頭發也不再那麽黑亮了,能明顯看到兩側霜染似的鬢角。但是,他麵色紅潤,談吐豪爽,透出領導氣質。

哈哈,好的,為了大哥你,我就違規一次吧!老叔對著話筒,熱情地笑道。

老叔合上手機,放在桌上,示意勤雜工拿水,低頭點燃一支煙。勤雜工就在牆角的箱子裏抽出一瓶礦泉水給我。

老叔!我擰開蓋,忙喝一口,親切地叫道。

從看到老叔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心暖暖的,眼窩熱熱的,仿佛是離家許久受了委屈的孩子終於見到了親人。老叔抬頭看我,眼神親熱,不過隱約似有一層霧狀的東西遮掩著。這層霧狀的東西讓我感覺些許的陌生感,也許是很久不見的原因或者是場所的原因吧。

你爸受賄多少錢?他是怎麽交代的?老叔又問起這個話題,眼睛瞪得很大,仿佛兩個深邃的黑洞,表情也有點怪異。

尚檢察長說,有人舉報他收了30萬。但我爸沒承認。

唉,好吃的再好吃總有一天要撂筷子的。你爸霸在那個位置太久啦!如今發生這事是必然的!他拉長聲音說。我沒聽明白他的意思,也沒想太多。

我爸捎信說要藥。他心髒病很重,血壓也高……老叔打斷我的話。

目前來說,你爸的事很難辦啊!

我想我爸應該不會收人家錢的,咱家也不缺錢,是吧!對了,老叔,您不是說要回鬆江和尚檢察長見麵麽?

不用回去了,老尚知道這層關係,他知道怎麽做。

那能不能和尚檢察長說說,讓看守所照顧一下我爸,他身體……行,我和老尚說說吧。話音未落,老叔拿起旁邊的手機,掀蓋。我的心頭一陣喜悅,但老叔翻看了一陣又合上。

這時,進來一個中年警察,滿臉堆笑,看樣子,應該是個隊長之類。看我一眼,試探著說道:局長,有件事……沒事,說吧。老叔把身子往椅背靠了靠,矜持而溫和地看著那人。

我朋友想選一個車牌號碼。那個警察拘謹起來,臉色有點發紅。

老叔哈哈笑了兩聲,往煙缸裏輕輕撣了撣煙灰。

好吧,既然你說了怎麽能不行呢?不過,就這麽幾個緊俏號碼,不能隨便給啊!

那人又瞥我一眼,對老叔意味深長地說:謝謝局長,哪天我讓那朋友過來看你。

房舍維修的事安排好了麽?

我辦事你放心,選的工程隊就是局長你交代的那個姓楊的。

那人笑著走了,老叔站起來,問我:在這吃飯不?其實已經是中午了,我的肚子咕咕叫著。但我說,不了,老叔,我回去了。那好吧!他說。

回到鬆江,大家都在荊偉家等著消息。而我實在沒什麽可以告慰大家的,裝作很疲倦的樣子,進到裏屋就要睡覺。大姑跟著進屋,問,咋樣啊?老叔正在辦呢。我說了一句就閉上眼睛。大姑走了之後又睜開眼,父親慈祥而憔悴的麵容就在我的眼前,他眼巴巴地望著我……想到我選擇與父母分居兩地,沒有機會盡孝,本來就愧疚,如今體弱多病的父親身受囹圄之苦,而我做兒子的,卻是無能為力,不禁淚水縱橫。

又過了兩天,荊偉在公安局的朋友偷偷傳來消息,說一清早就把父親換押到市裏看守所了。這說明檢察院不僅沒有放鬆,反而在加大力度。大家都感到了事態的嚴峻。看來,檢察院不把父親治個罪是不罷手的。

趕緊去找你老叔吧!大家都說。為了使老叔感到的壓力更大一些,我讓荊偉和我一同去。這荊偉人極機靈,見多識廣,能說會道。老叔調走後,他在鬆江的很多私事都是荊偉代為料理的,因此深得老叔信任和青睞。

黃榮公安局院內正在進行施工,垃圾、建築材料、設備和工具,亂糟糟的,占據了大半個院子。車子隻能停在院外,我們步行進入。院子很大很深,四圍都是高大樹木,光禿禿的,樹下是一層厚厚的枯幹的落葉,經風一吹,滿院亂竄。

我和荊偉進屋後,老叔坐在老板台後邊,沒有看我,轉臉望向荊偉。

看房子的倒是有好幾個人,但是給的價錢不相應,暫時能賣麽,老舅?

先不急著賣,你先談著價錢吧!

亮子是不是處對象了?荊偉樂嗬嗬地問。亮子是我老叔的兒子,在市地鐵公司上班。

是啊!先前自己處的對象被我攪黃了,現在這個不錯。老叔興奮地說,女孩家有兩三億資產呢!

荊偉真是老道,不急著切入主題,而是事先鋪墊,提高對話環境的溫度。所以當說到主題時,老叔的態度比以前耐心多了。我不禁暗暗佩服,經商的人就是有道。

看來我真得親自見見老尚了,這家夥是不是非等著我去看他呢!幾天前,他電話裏和我說,你們黃榮有全國最大的服裝廠,給我弄兩件皮夾克吧!這次我給他帶過去。

老叔,衣服多少錢,咱們出錢!我急忙插話。

不用,我去服裝廠,不用給錢的。老叔終於轉向我,看我一眼,往煙缸裏撣撣煙灰,話語輕快。

那老叔啊,你就盡快吧!我把脖子抻向老叔的方向。

是啊,老舅,你就盡快吧!荊偉也說道。

嗯,好的,我明天就去!老叔把煙頭在煙缸裏用力戳了戳,站起身,喊來上次我見到的那個滿臉堆笑的警察,要安排我們吃飯。我連說不用,說家裏麵的人都惦記著呢!

車子駛出黃榮縣,我和荊偉心情大好,才注意到原來天氣也是出奇的好。天空高遠,原野空曠。我搖下車窗,大口呼吸著這秋末冬初的清爽。掩飾不住地高興,父親的事情就快出頭了。

剛回到荊偉家,老媽的電話就打過來。我環視了一圈,大家都小聲說:沒和你媽說,我才接聽電話。

兒子啊,你爸那天電話告訴我說他出差了,怎麽到現在一個電話也沒有呢?我給他打,總是無法接通呢。

啊,媽,沒事,我和我爸通電話了。

是麽?也不知他血壓和心髒咋樣?

沒事啊,他很好,大約幾天就回來了。

兒子啊,你說我這幾天怎麽總做惡夢呢?對了,還夢見你老叔哭得鼻涕老長,就像小時候那樣子。你老叔是不是有什麽事情了?你快打電話問問。

媽,你別胡思亂想啊!我剛才還和老叔通電話了呢!大家都挺好的。

兒子啊,你在大連怎樣啊?安寧的心髒病好了沒呢?我大孫子呢?(安寧就是妻子。)我們都好,你就別惦記了,照顧好自己就行了。

也不知咱家的生意咋樣?

都挺好的,荊偉昨天還和我通話,說生意不錯呢!

放下電話,我感到眼睛澀澀的,揉了揉,還是澀澀的,又揉了揉。手指濕濕的,涼涼的。見大家都望著我,我忙低頭轉身避開。

第二天的早上,我又給老叔打了一個提醒電話,他說知道了。吃晚飯的時候,我就想象著老叔和尚檢察長推杯換盞的情景。夜裏夢見父親回來了,須發皆白,臉都浮腫了,十分虛弱。醒來之後,望著窗外清冷的月光,寂靜的街巷,內心陣陣疼痛。

過了一天,又過一天,沒等到老叔的消息。焦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妻子發來短信:別太上火,老爸的事需要你保持健康。我回過去:別擔心,你照顧好自己和孩子。荊偉家有一台落地鍾,每敲一響,我的心就被撞擊一下。也不能總給老叔打電話,畢竟老叔很忙。熬到下班時間過了,夜色降臨,我才把電話打過去。電話裏,我聽到老叔那邊很嘈雜,應該是酒席宴間。

老叔,您來鬆江了麽?

不用去了,我和老尚聯係完了,他會全力以赴給予關照的!

我還想說話,電話已經斷了。我再撥過去,沒有接聽。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尚檢察長。心想:既然他已經知道關係了,我就直接找吧!他正和李副檢站在辦公室裏笑著議論什麽。見我進屋,兩個人對視一眼,止住話題。我剛要打招呼,李副檢繃著臉走出去了,尚檢察長則坐回椅子裏,公事公辦的樣子。他出乎意外地冷淡,打著官腔。我覺得有必要提一提老叔,不料,提到老叔的時候,他的頭略低了低,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不可捉摸。看來尚檢察長的態度有變,怎麽回事呢?我驚惶不已,離開檢察院,急忙給老叔打電話,他沒接。又接連打了幾個,仍是沒有接聽。我給他發了短信,也沒有回複。

這樣又過了一周,我的嘴角鼓起了幾個大水庖,嗓子也啞了。

荊偉的朋友又傳了消息,說是檢察院要將案件移交給省檢察院,理由就是父親太頑固了。說要審計商業公司的賬目。這是要變本加厲啊!

荊偉說:大哥,這樣吧,我自己去找老舅,我說你不知道。

也好,你知道怎麽說吧。

我知道,大哥你放心吧!我會把情況再往嚴重點兒說。

荊偉自己去,也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隻是我不明白,為什麽老叔對老爸的事情如此消極呢?有什麽不便說明的原因麽?是怕連累麽?老叔和荊偉日常來往較多,也許會對荊偉流露個中隱情吧!

荊偉大早上去的,晚上十點多了還沒回來,我等得困了,就睡了。聽到父親虛弱的聲音喊我,兒子,兒子!我猛然驚醒,天已大亮。

吃過早飯,荊偉還沒回來,我就去找當律師的同學薑銳,想谘詢一下。薑銳說:照目前情況,隻憑舉報而沒有證據,刑拘老人家不合法,可以向有關部門反映或是上訪。當然,老人家身體不好,當務之急可以申請取保候審,人先回家,這符合法律規定,我可以免費給老人家做代理律師。

薑銳非留我吃午飯,我難以拒絕,也想進一步探討一下法律程序,但實在是難以下咽,所有的食物似乎就堵在食道裏,越積越重。我頻頻看表,快12點了,心想,荊偉怎麽還沒回來。電話通了,荊偉說,大哥你剛走我就回來了。我心裏一沉,看來沒有好消息,要不,荊偉會第一時間告訴我的。

匆忙結束飯局,回到荊偉家。荊偉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最後說,要不,咋倆再去一趟黃榮,再摳摳我老舅吧!

此時,我感覺到老叔真的是不同以前了,不僅讓我感受不到真摯的親情,還讓我有被忽悠的感覺。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常說的,官方對待百姓的那種推脫敷衍的態度呢?不會用到我身上吧?可是,現實情況不是如此麽?在這個講究人情和關係的中國社會,想想我還能求助誰呢?尚檢察長和他是同學,還有比這更直接的關係麽?老爸和老叔是親兄弟,還有比這更親近的關係麽?那到底關乎什麽呢?還能是……錢?這個想法還沒冒頭,我立刻就懺悔了。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個大巴掌!

隻要還有希望,我們就去爭取吧!荊偉鼓氣說。

老叔的辦公室門開著,我探頭看見沙發上坐那個滿臉堆笑的警察。老叔看我一眼,略略帶點虧疚的笑意。指指隔壁,和藹地說:你們先等我吧!

隔壁是個大會議室,我和荊偉坐在長椅上焦急地等待著。椅子是鐵管製作的,很結實,但是很涼。隔壁清晰地傳來老叔和他們的對話聲。

這家夥官癮還不小啊!老叔的聲音。

是啊,局長,他年年找,不斷找,就說人事安排不合理,說要去上訪呢!

我的想法,可以給他安排一個角色,不能讓他影響我們局的聲譽。治安大隊的劉偉這次必須得提拔啊!表現不錯,再說,還是市委王書記的親屬。這件小事要是辦不好,我們怎麽和領導交代啊!

之後老叔又接待了一夥人,是關於開發的事。來者應該是開發商,屋裏麵談笑風生。大約一個小時後,老叔走過來,我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老叔擺擺手,坐到一張桌子後麵。

我把情況的發展變化敘述了一遍。老叔點燃一支煙,麵無表情地聽著。

你們想想,如果是影響人家政治前途的事情,人家怎麽能去做呢?老尚剛到鬆江,正要樹立政績呢,怎麽能徇私呢?老叔開口說話了。

關鍵是,我爸的罪名不一定成立,檢察院就這麽折騰。要不我們上訪,或者找律師告檢察院侵犯人權。我激動地說道。

上啥訪啊?你去上訪,人家還不得認為是我唆使的麽?老叔的臉陰沉下來,不高興地瞥我一眼說,我還能因為這件事和老尚結仇麽?

隻是想法而已,大哥一時衝動,當然不能上訪。還是老舅你出麵吧!你再找找尚檢察長吧!荊偉忙嗬嗬笑著插話。

我已經和老尚明確說明是什麽關係了,還讓我咋說?

可是,你一直沒和尚檢察長見麵啊!見麵顯得重視,效果絕不一樣。我說。

不用見麵,我已經和老尚說我和你爸的關係了。他要是能照顧,會照顧的。老叔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大口,重複道。

老叔啊,不想要他怎樣照顧了,能公正就行。給我爸辦理取保候審總可以吧!

要是符合取保候審條件,老尚能不辦嗎?老叔又吸了一口煙,那綹煙雲嫋嫋升騰,老叔閉了閉右眼,似乎是被煙嗆著。

看來老叔沒有出麵的意思,我隻好搬出老爸和老媽。我這次換了稱呼,沒說我爸我媽,而是說,你大哥大嫂。

老叔啊,你大哥的身體可是危險啊!他血壓現在是220了,心髒也不好。還有,你大嫂,最近的精神也不怎麽好,要是時間長了,想瞞也瞞不住她啊!她說不定會瘋瘋癲癲地煩你呢!此時,我忽然想到了老叔曾經說過的話,老嫂比母。

老叔頭也沒抬,左嘴角向上翹了一翹,一絲冷笑倏然浮出,又很快消失。我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掠過心頭。

你們咋想的啊,就是我,不管為了誰,也不會做斷送自己前程的事情!老叔掃視著我和荊偉,最後目光落在我的臉上。

老叔闡述著個人前程和親屬私情的關係。他的聲音忽而變得遙遠起來,而過去老叔那可親可敬的鏡頭一幕幕向我拉近。妻子關於老叔的種種描述,也在我耳邊越來越清晰了。

這許多年,老叔在官場打拚,必是取得了一定的經驗和體會,也必是形成了自己的原則和為人處事的作風。但是,官場的沉浮,社會的磨礪,真的就會讓親情和人性變得如此蒼白麽?還是他為官清正,不徇私情呢?事實上,我們現在所要求的,並沒有讓他違法違紀啊!

老叔,你就再給說說吧!我爸如果犯了法,受製裁是應該的,隻是就目前的情況,能不能取保候審,保金多少都交,他身體令人擔憂啊!你就和尚檢察長通融一下吧!

我站起來走近老叔,央求著,而老叔垂下目光,隻顧吸煙。室內一下子靜了下來。荊偉不安地把兩隻鞋在地上挪動著,發出摩擦聲。我能聽到屋內的空氣結冰的聲音。

妻子打來電話,我拒接了。我覺得這個時候不應該有任何的幹擾,我擔心會影響在不同身體裏流淌的同一根血脈的呼應。但很快她的短信就發過來了:不必過於勉強,要堅強。看來,一切在妻子意料之中。

就這樣,幾分鍾過去了,我們都沒有說話。我不知老叔和荊偉在想什麽,我在努力辨別著這是不是一個夢境。冰涼的座椅,老叔麵前嫋嫋升騰的煙雲,讓我終於明白,這是一個殘酷的現實;也讓我終於明白,我和老叔之間再沒有話題了,也許以後也不會再有了。但我還是下決心再最後央求一次,最後一次。這最後一次,既是為我,也是為老叔,為我們血濃於水的親情。

老叔啊,你就再和尚檢察長說說情吧!

我思忖著,我是不是應該跪下呢。其實我明白,即使我跪下,老叔也不一定答應;即使他答應了,也不一定踐行,但我還是希望老叔會給自己一個口頭的安慰。因為出事兒的是他一奶同胞的大哥,他是我的親叔叔。在內心深處,我怎麽都無法也不願接受現在的老叔。我滿懷期待地觀察著他的臉色。

還咋說啊?老叔把煙頭在煙缸裏用力戳了戳,臉揚了揚,卻沒撩眼皮,語氣變得堅決起來。

我突然感到不可言說地委屈和悲哀,竭力控製,還是讓淚水湧了出來。

老叔,我們走了。

盡管我極力告誡自己要堅強,但發出的聲音還是難掩哽咽。我用力抹抹眼睛,大步跨出去。

回到荊偉家,我就病了,發燒頭暈,渾身沒有力氣。表妹找來醫生給我打吊針,可是一周了還是不見好,我越來越憎恨自己的無能。自己事業的選擇是不是錯誤,是不是應該按著老叔的願望當官從政呢?

那天,下起了雪,我仰躺在**,渾身癱軟,聽著孩子們玩雪的聲音,就想起小時候父親和我堆雪人的情景,也想起和老叔打雪仗的情景。淚水就在眼眶裏漾動。

突然傳來表妹十分驚喜地喊聲:大舅回來啦!大舅回來啦!

大舅?哪個大舅?我仰起頭。

還能哪個大舅,你老爸啊!表妹喊道。

說話間,父親已經進屋了,表妹攙扶著,大姑,二姑,荊偉都無比激動地擁在後麵。

爸!爸!我霍地坐起來,下床,抱住了父親。我摸到了父親瘦骨嶙峋的後背,終於確信這是實實在在的父親而不是又一場夢。淚水決堤般奔湧而出。

父親蓬亂的頭發全白了,十分虛弱,急促喘息著。他用微弱的聲音說:安寧和律師在後麵呢。妻子也來了?

這時,妻子和薑銳微笑著走進來,他們抖抖雪,放下父親的衣物。妻子的目光迅速投射到我的臉上,許是看到我憔悴的樣子,滿眼憐愛。我的眼睛忽而酸脹起來,急忙低頭,扶父親到**。荊偉叫來了一個護士,給父親打上吊針。待父親的臉色變得紅潤了,大家也都平靜下來,妻子和薑銳介紹了這些天的情況。

我走之後,妻子每天都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憂心如焚。惦記父親,更惦記文弱書生般的我。幾天前,從荊偉那裏得知情況後,她安頓好孩子毅然趕來,直接聯係了薑銳,開始打官司,如今案情大白。

案件出人意料地涉及到了老叔。原來,舉報者陳某曾是老叔的朋友,他聽說商業公司要出售一家停產的化工廠,就托老叔給疏通關係,主攻自然是身為總經理的父親。陳某舉報說,父親向其索要了30萬元賄賂(其實是交給了老叔)。當時,老叔為了證明此款給了父親,當著陳某的麵給父親打了免提電話,老叔說:大哥,那錢你收到了吧?父親說:收到了,怎麽了?老叔說:收到就好,沒事大哥!可是父親回憶說:老叔之前借了他一筆款,三天就還上了。父親感到納悶,一是老叔借款之後迅速還款,讓人莫名其妙。二是老叔明明還了錢怎麽又打電話確認呢?他怎麽也想不到是老叔在設局耍詐。

然而,陳某認為父親收了錢沒辦事,所以,當第二年商業公司下屬的軋鋼廠要出售時,陳某想買下,由於老叔調離,就直接找到父親,要求父親給予格外關照,被父親斷然拒絕,因而懷恨在心,遂向檢察院舉報。在舉報中,陳某避開了老叔這個環節,檢察院也沒有在這個細節上深究。(不知是不是因為老叔和尚檢察長的關係)。當檢察人員審問父親時,他堅決否認,就被認為是抗拒,態度不好。而老叔呢,擔心自己被牽扯,隻顧自保,根本無心關心父親的事。但是父親是無辜的,在律師的交涉下,檢察院隻得放人。

爸,那你為什麽不把老叔供出去?我憤憤地對父親說。

你傻啦,那是你老叔啊!牽扯你老叔幹啥?他正年輕。我受點苦就受點苦吧,但願能讓你老叔有一個深刻的反省……父親的語氣淡然,卻透著滄桑和無奈。

屋內變得寂靜起來,大家都愣愣地坐著,誰也沒吭聲。孩子們玩雪的歡笑聲,尖叫聲,奔跑聲格外清晰。

突然,我的手機驟響,竟然是老叔的號碼!我的手抖了抖,隨即掛斷。然而再次響鈴,我迅速將手機切換成靜音模式,在眾目睽睽中,抬起滿是淚水的臉。

是老叔……我哽咽著說。

窗外,大雪越下越大,像棉絮,象鵝毛,恣意飛舞著。

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壯觀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