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上海阿拉1

柳河坊每天都走動著一個漂亮女人。她每一次走動都能給這條依山傍水的古老小巷帶來清新。60年代的柳河坊還很窮,住在這條小巷裏的大都是做小買賣的、幹小手藝的、搞修理的、拉車的、搖船的、做挑夫的等等,他們的子女們有的進了工廠,有的去了農村,有的去了邊疆。即使進工廠當了工人的,因家境困難,想找個城裏對象也難,所以從農村裏嫁到這裏來的姑娘特別多,小巷裏的居民們平時穿的衣服大都是打補丁的,隻有到了過年過節的時候才能穿上一件比較體麵一點的衣服,唯有這位漂亮女人例外。

漂亮女人名叫陳素雲,是柳河坊居委會的治保主任。陳素雲的衣服每天都能穿出新意來,有時甚至一天換上好幾套衣服,她很注意上下的搭配和變換,所以,每當她扭著那厚實的圓臀走過來時,總讓人感到新奇。她逢人便熱情地操著上海口音打招呼,那紅撲撲的蘋果臉上總是堆著甜甜的笑。坐在屋簷下補衣服納鞋底的家庭婦女們總是討好地說:“陳主任,你這套衣服真漂亮!”

每當這時,陳素雲總是綿羊似地笑幾聲,說:“都是阿拉老楊,老是給我買衣裳,叫伊勿要買來,伊還要買。”

婦女們都稱讚她的老公老楊真好。

陳素雲聽了,便得意地扭動著圓臀繼續往前走去。

等她走遠了,婦女們才悄聲罵道:“妖精,聽了她那不三不四的上海話,渾身冷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於是,婦女們背地裏偷偷地給她起了個外號:“上海阿拉。”

“上海阿拉”當然不是正宗的上海產,而是出自本地的鄉下姑娘。但倒也並非種田人家的女兒,而是大戶人家的千斤。由於家庭成份關係,貧下中農們不敢去提親,她也從心眼裏瞧不起泥腳梗。一晃眼,陳素雲已經20出了頭。有一天她母親突然從貨郎擔裏聽到消息,她家在城裏的一個楊姓遠親,其兒子當了多年的兵之後,複員後進了上海鐵路局。這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素雲的母親趕緊拿了女兒的玉照專程進城上楊家說親。楊家老姑奶奶對這位平時從不來往的遠親的到來並無好感。但素雲的母親嘴巴乖巧,話語甜蜜,楊家老姑奶奶看了素雲的玉照倒也順眼,再想想自己的兒子已年近40,該早日成家,便答應了這門親事。並說:“這事一旦定下來,是馬上要結婚的。”

“自然,自然,這親事一定下,素雲就成了你們楊家的人,您要啥時候結婚,當然是您說了算。”

於是,做母親的立即給兒子寫信,說是做娘的為你定下了終身大事,見信後立即回家結婚。楊家的兒子是遠近聞名的孝子,對娘的決定當然不會違抗。但他人沒有回家,隻從郵局寄來一隻漂亮的手提箱,裏麵是幾套時髦的女式服裝、裙子、皮鞋之類,還夾著一紙家書,說單位裏工作忙,一時走不開。接著還向母親提出一個小小的請求,說是如今新社會了,興新式結婚了。隻要叫素雲到上海來,結婚的事單位裏會操辦的。

對此,素雲倒也同意。她從手提箱裏拿出衣裳、裙子、皮鞋之類打扮一番,提著手提箱便踏上北去的列車。她從上海站下車的時候,從未見過麵的老公——身著鐵路製服渾身筆挺的男人早已在等候她了。他那粗糙的大手拉住她那白嫩的小手,象一個大伯伯牽著一個小女孩,大步朝前走去。她覺得這老公太老了。但她立即想起母親對她說的話:“老公老公,總是老一點的好!”再想想自己是個鄉下姑娘,家庭成份又不好,連種田佬都看不上俺,如今能嫁個上海老公,也該知足了。

老公牽著她到了單位,先上食堂吃晚飯,然後到大禮堂參加聯歡晚會,單位的團組織和婦聯為他們舉行了革命化的婚禮儀式,給新郞新娘戴上大紅花,然後把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陳素雲知道自己和這位比自己年長好多歲的陌生男人一起被關進這間小屋裏,接下去意味著什麽,想到這裏她嚇得哭了起來。老公象抱孩子似地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邊為她揩眼淚邊說:“別哭,我給你吃糖!”說著,真的剝了顆奶糖塞進她的嘴裏。

這下真把她逗笑了。他趁機親了她的嘴,她也乘勢用雙手揪住他的脖子,他便去撓她的胳肢窩,她癢得拚命地扭動起來,本來想象中最可怕的時刻,在不覺中圓成了一個美妙的夢……陳素雲每每回憶起那難忘的時刻,總覺得身體裏好象有許多條蟲子在蠢蠢欲動。“阿拉老楊總是把我當成孩子,恨不得飯也喂我吃,衣裳也替我穿,什麽事都不要我動。”她總是這樣對柳河坊的婦女們說。

婦女們也總是討好地附和:“象老楊這樣的好老公,真是天底下難找啊,嘖嘖嘖!”

往事總是比現實更美好。陳素雲在她丈夫的單位裏一晃呆了三年。因那時候大城市裏沒有戶口的人不能長住,她就帶著兩個孩子從上海來到柳河坊,住進楊家上輩傳下來的三間老屋裏。

接著,她把鄉下的老母親叫上來,把照看孩子料理家務的事都交給了老母親,自己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往外跑。老母親雖然辛苦,但比起在鄉下受貧下中農管製好多了。

因柳河坊居委會主任祁大媽不識字,急需找一個文書。陳素雲把家務全部扔給了老母親,便經常到居委會幹些義務工作,很快被祁大媽挑中。但陳素雲當文書不到半年,又當上了治保主任,同時仍然兼任文書。

從此以後,陳素雲成了柳河坊實際上的一號人物。因為作為居委會主任的祁大媽,雖然是一個辦事公正,在居民中德高望重的老共產黨員,但她隻字不識,她決定的事陳素雲無論在文字上怎麽做手腳,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等到上麵批下來時,已經成了上級領導的決定,祁大媽對上級領導的決定是堅信不疑的。而那時的居委會是每個居民家庭的主宰。誰家的孩子進工廠,誰家的孩子去農村,誰家的孩子去邊疆,都是居委會決定的。因此,在柳河坊,陳素雲成了人人奉承,個個害怕的人物。那時候買什麽都是憑票證的,但居民們寧可自己不吃,自己不穿,自己不用,把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送去孝敬她。陳素雲家後門口正好有一條備戰用的簡易環山公路,每當夜色朦朧之時,這環山公路上便有慌慌張張的黑影,四下裏窺探一遍之後,做賊般地鑽進陳素雲家的後門。但其實即使被人瞧見,也決不敢聲張的。

在大家都麵黃肌瘦的年月,陳素雲卻吃得更加白白胖胖,打扮得也更加漂亮了。但不管這新衣裳是誰孝敬的,她還是那句老話:“阿拉老楊剛從上海寄來的,我叫伊勿要買,勿要買,阿拉老楊就喜歡給我買衣裳,有啥辦法?”

柳河坊是一條全市有名的窮巷,那些家裏經常揭不開鍋的居民怎麽向陳素雲孝敬?然而,天無絕人之路,各人自有各人的招數。做泥水匠的為她修灶作漏刷牆壁,做木匠的給她修床做櫃換窗箍馬桶,做漆匠的把她的兩扇大門漆得鋥鋥亮,做石匠的把她家門口的高台階修的嶄新嶄新……還有一位剛剛高中畢業的男孩名叫章小牛,為了爭取一個進工廠做工的名額,簡直成了陳素雲的家庭保姆。這章小牛身大力不虧,為陳素雲家挑水劈柴擦地板,在陳素雲麵前有求必應,她家裏的所有力氣活他全包了。沒過多久,章小牛果然進工廠當了工人。但章小牛沒有忘恩負義,晚上下了班就往陳素雲家裏跑,陳素雲也老實不客氣,小牛長小牛短地使喚他。這樣過了一年多,有一天陳素雲突然關緊家門不讓小牛進去,章小牛失魂落魄地從前門轉到後門,又從後門轉到前門,這樣瘋顛了好幾夜,小牛的母親夜裏出來尋兒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勸兒子回家去,小牛卻還是固執地呆在陳素雲家的後門口不肯走。兒子不走,娘也不走,賣蔬菜的杜大嫂後半夜出門去進貨,看到這般情景,悄聲說:“快回去吧,我鄉下老家有個蠻漂亮的侄女,正想嫁個城裏人。你是國營廠的工人,人家正求之不得呢!回去吧,我把那美人妞兒叫來跟你見麵,你肯定魂兒都會掉了呢!乖!小牛,回去吧,啊?”杜大嫂的這番話倒真靈,小牛乖乖地回家去了。

柳河坊的居民們背地裏都說,給“上海阿拉”做事,好心得不到好報。這話不單單指章小牛,還有木匠來發和漆匠阿昌合夥給人家做結婚家具,被定為“資本主義尾巴”,石匠金水鑿石磨被定為“私設地下工場”,泥水匠阿土家裏揭不開鍋,隻好將家裏的布票糧票豆製品票肉票鹽票糖票去賣錢,結果被定為“票證販子”,挨批的挨批,坐牢的坐牢。“文革”一開始,連居委會主任祁大媽也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挨批鬥,柳河坊的居民們都感到莫名其妙了,這“文革”怎麽革來革去都革到我們窮老百姓的頭上?然而居民們說是這麽說,見了陳素雲都照例拍馬奉承,不惜甜言蜜語,更不惜把家裏好吃的東西,好穿的料子,偷偷地去塞向陳素雲虛掩的後門。然後,當他們冷靜下來的時候,便在心裏暗暗地罵一句:這狗日的“上海阿拉”,這狐狸精!十多年來,經曆了那麽多運動,她總是穩坐釣魚台,這妖怪到底有何法門?

因與人結夥在大糞池裏偷糞賣給農民們被判刑三年的黃二毛,幾天前刑滿回家,沒事可幹,已餓肚皮兩天,他想:俗話說餓死不如犯法,在牢監裏每餐還能吃上兩碗飯哩!於是,他決定去偷。到哪裏去偷呢?排來排去,對了!最有吃的要數陳素雲家了,要偷就索性到“上海阿拉”家裏去偷。黃二毛從陳素雲家後門爬上矮圍牆,然後攀上屋頂,他想翻開幾片瓦片,在上麵掛根麻繩,將身子順著繩子輕輕地墜下去。不料,一不小心瓦片突然發出聲響。屋裏傳來說話聲:

“啥聲音?”男人的聲音。

“阿拉家的黃咪貓……”女人嬌嗔的聲音。

隨著這對話聲,電燈拉亮了。黃二毛心裏嚇得卟卟跳,“還好,還好,她說黃咪貓,不說黃二毛。”

黃二毛伏在瓦片上,輕輕地挪了挪身子,把腦袋往天窗裏伸了伸,偷偷地朝屋裏一張,這一張竟讓黃二毛嚇出渾身冷汗。因為此刻睡在“上海阿拉”身邊的男人竟是派出所民警黎春根。柳河坊屬於黎春根的直管區,三年前,黃二毛就是黎春根親自押走的。此刻,他如果被黎春根發現,那意味著什麽?

“快把燈關掉呐!”還是那嬌滴滴的聲音。

“別……我想好好看看你。這麽多年了,我還沒有好好看過你呢。”黎春根說著,象剝雞蛋殼似地把陳素雲身上僅有的一層薄薄的內衣**剝了個精光,那白嫩而豐腴的胴體在燈光下生光。黎春根欣賞著,輕輕地撫弄著,然後象練手勁似地揉捏,再然後便象野獸似地壓了上去。

“再過一會嘛!”陳素雲嬌柔得沒有了力氣。

“為什麽?”男的問。

“阿拉要撒尿……”

男人有些掃興,他趕緊把那垛癱著的肉扶起來,“那你快去撒吧!”

“不,不,你幫我撒嘛……”女的使勁地扭著身子。

“我怎麽幫你撒呢?”男的有些犯難。

“你難道沒給小孩撒過尿麽?”女的瞪了男的一眼。

男的這才恍然大悟,趕緊從牆角裏拖過那隻藍花陶瓷痰盂,低頭細看,那痰盂邊上已缺了月牙似地一小塊,另一端還有一條細細的裂紋,裂紋上釘著幾枚銅釘。他想,讓那豆腐般白嫩的肌膚坐到這上麵去,實在也太委屈了。於是,男人用盡力氣端起那笨重的胴體,臀部墜落,雙腳高翹,當那腥臭的**忍無可忍地懸空射成一條弧,嘩嘩地落在痰盂前麵的黃漆地板上,伏在屋頂上的黃二毛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啊,哈……”

屋頂上這聲突如其來的怪笑,真讓這對玩遊戲的男女大吃一驚,那男的已經感到支撐不住的雙手突然一鬆,那笨重的肉體便隨之滑落,猛地向那陶瓷痰盂壓去。“叭”地一聲,那陶瓷痰盂被砸成幾塊,一些陶瓷碎片嵌進了那坑坑窪窪的嫩肉裏,鮮豔的血便從那刺破的傷口處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