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蘭花今夜香

蔚藍蔚藍的夜空,綴著一彎皎潔的明月和無數顆亮晶晶的星鬥。幾片白雲在夜空中飄動著,象變戲法似地,一忽兒象雞,一忽兒象狗,一忽兒象豬,一忽兒象馬……“小氣鬼”阿九站在自己的院子裏,出神地望著望著。也許從他懂事的時候起,還沒有這樣舒舒暢暢、悠悠閑閑地望過。平日,他總是埋著頭,起早摸黑地忙著他的篾匠活,連抬眼望望的功夫也舍不得。莊稼人的功夫就是錢呀,雖然那時節,莊稼人的功夫是最不值錢的。

如今,倒了個個兒,莊稼人的功夫值大錢了!可阿九卻這樣呆呆地站著,仰著頭,望著蔚藍蔚藍的夜空,這“小氣鬼”倒突然慷慨起來了。他望了一陣子之後,便俯下身去,細心地看著他的幾盆寶貝蘭花。這擺在牆邊條石上的六盆蘭花,是他今天剛特地到蘭渚山花圃裏買來的,每盆都是高檔品種。雖然他現在甚至連這些品種和名稱都還叫不出,但他相信,以後一定都會叫得出的。

他用鼻子深深地聞了聞,確實有一種特殊的氣味。小時候他曾聽爺爺講過天上神仙的故事,神仙們都住在非常非常好的地方,好到啥程度,他不知道,但一定也有這樣好的一種氣味。這氣味叫人舒心、順氣,十塊錢聞一聞也值!

他快活地抬起頭來,臉上那刀刻似的皺紋舒展開來,笑便從一道道的皺紋裏溢出來。抬頭朝夜空望去,這會兒,他想編幾句文氣點兒的詞,象舊戲裏的小生,賞月觀花,唱出一套又一套的文文雅雅的詞兒。但他狠狠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皮,直了直脖子,終於一句也想不出來。都怪自己!解放初那時節,村裏搞掃盲,上頭派來個二十幾歲的女教師,來教大夥識字,怪隻怪自己不用心,學不進,悔!倒不是阿九腦瓜笨,當時他隻顧起早摸黑地劈竹篾、編籮筐、抓現錢,抓了點現錢就想娶老婆,根本沒有閑功夫上夜校。要不,我阿九說不定如今也有半肚了墨水了哩。

阿九這樣美滋滋地想著,有時也不免有些苦澀,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管它呢!

突然,院牆外麵傳來兩個年輕人的悄悄話:

“這裏好香啊!”姑娘的聲音。

“嗯,真香!”小夥子的聲音。

阿九突然發現自己的耳朵並不聾,他聽出來了,好家夥,那喉嚨脆酥酥的肯定是隔壁鄰居家的春雲,而那個說話甕聲甕氣的小夥子就是城裏報社的記者了。

半年前,這俊裏俊氣的青年記者,到村裏來采訪專業戶,而春雲這丫頭是這一帶遠近聞名的“珍珠皇後”,河蚌育珠一年收入上萬元。春雲被這年輕記者糾纏了幾個晚上,誰料想,兩人竟悄悄地談上了。村裏人你傳來,我傳去,講得沸翻盈天,隻有這“小氣鬼”阿九硬是不相信,人家一個響當當的記者,論才有才,要貌有貌,走得多,看得多,誰稀罕土頭土腦的鄉下大姑娘?

他還當場和村裏的快嘴二嬸打了賭,說是如果真有那麽回事,結婚的喜糖由他出。

說真的,這有名的“小氣鬼”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下過這麽大的賭注呢。這一賭對他倒也有利,從此,他這“小氣鬼”的名聲好了不少,村裏不少人不再這樣叫他了,春雲卻不買帳,照樣叫。

牆外的悄悄話還在往裏麵飄:

“喂,你說這是什麽香氣呀?”春雲問。

“好象是蘭花的香氣。”記者答。

“不錯!是蘭花的香氣,是我阿九的蘭花的香氣,而且是高檔珍品呢!”阿九差點兒喊出聲來,他簡直有些“得意忘形”了。

“這是‘小氣鬼’阿九的院子,他怎麽種起蘭花來了?”春雲的聲音。

“這也值得奇怪嗎?”記者的聲音。

“你不知道,這‘小氣鬼’呀,一個銅錢翻轉八個字!上次我向他討點竹梗削副挑針,他東揀西挑,啥都舍不得,後來連手也發抖了。嘻嘻……阿九聽了並不生氣,倒反而更樂了。不錯,我阿九過去是小氣點,那時節是因為窮,窮得揭不開鍋,所以過日子不得不精打細算。說也奇怪,越精打細算越是窮,老婆孩子餓得麵黃肌瘦,天天跟他吵架,說他是“摳賊”,“太厲害”。打碎碗盞砸了鍋,老婆一氣之下,帶著孩子去另找活路了。他不怪她,隻怪自己沒本事,隻會埋頭劈竹篾。他劈起竹篾來,人家叫他一叫三不應,村裏人都說“小氣鬼”阿九耳朵有毛病。說真的,那年頭,你幹活賣勁頂屁用,人家說你是“資本主義尾巴”,割!那些隻會翻嘴皮子的懶種,開開會,喊喊口號,鬧騰鬧騰,照樣拿工分,工分比你高,肚皮比你鼓。

如今世道變了,翻嘴皮子的不吃香了,吃飯全憑本事,發財全靠勤勞。他阿九富起來了,說真的,這輩子他還沒有這樣富過,他心滿意足了。錢多了派啥用場?人家錢多了造房子,娶兒媳。他阿九光棍一條,造了房子誰住?還是買幾盆蘭花“欣賞欣賞”。噢,對了,他還要去買別的花,月季、水仙、茉莉、夜來香、海棠、鳳仙、芍藥,還有許多他叫不出名字的花,聽說有一種叫牡什麽的花,要幾百塊錢一盆,他也要去買一盆,讓村裏人見識見識,看誰還說我阿九“小氣”不?

院牆外,兩個年輕人還在悄悄地說著話兒,有這麽多話頭?還在議論我“小氣鬼”阿九?唉,我阿九和孩子他娘談上那時節,哪有這麽熱乎?此刻,阿九真想爬上牆去,瞅瞅他倆的親熱勁兒。不過,這想法隻是在他的心裏一閃而過,便覺得有些失身份了。他阿九排起來比他們大一輩,應該拿出大一輩的樣子來。

突然,院牆外傳來春雲咯咯的笑聲,啥事這麽好笑?

“這‘小氣鬼’呀,說起來實在好笑!這次跟人家賭……咯咯……”

還在笑我?這些天春雲見了他總是笑,笑得有些異樣,還做鬼臉。啥意思?鬼丫頭!哦,也許是笑他賭輸了糖?笑他到時候會怕肉痛?放心吧,我阿九保證家家戶戶都分到,每家八顆,一家不漏,輸得高興,花錢也值得!

“你明天就上他家采訪?”春雲的聲音。

“嗯。”

“他這個人呀,隻會埋頭幹活,嘴巴可笨哩!”

明天來采訪我?好!活到這把年紀了,誰來采訪過我阿九?可別被春雲這毛丫頭說著了,得趁早準備些詞兒。那從啥說起呢?對了,先叫他來看看這六盆蘭花!接著便這麽說:“別的甭說了,我阿九以前誰都叫我‘小氣鬼’,嗯…….”

這時,前頭屋裏傳來“伊呀”一聲門響,一個黑影鑽進屋來。“阿九兄弟,你這蘭花要賣多少錢一盆啊?”

原來是春雲她爹,這老東西!阿九不去理睬他。說真的,聽了春雲她爹的稱呼,他心裏真有些得意。以前,這老頭總叫他“阿九”,叫了幾十年了,如今突然變成了“阿九兄弟”,這實在使他心裏感到甜滋滋的。不過,這後麵的話實在使他生氣。哼!難道我是販子?算你找錯了門!

“阿九兄弟,這蘭花要多少錢一盆,您盡管說,貴一點也不在乎。”

“不賣!”阿九忍不住了。

“哎,阿九兄弟,我們哥倆是從小一塊長大的,這點事還不好商量?我正要告訴你,我家春雲五一節要結婚了,新房就做在我家裏。如今陽台上都興擺花——”

“這麽說,那記者要‘嫁’過來囉?”阿九睜大了眼睛。

“不錯!”春雲她爹得意起來了,“阿九兄弟,那蘭花的事……”

“不賣!”

“阿九兄弟,你……”

“這蘭花嘛,就算我送了!”

“這……這,不行!阿九兄弟,這錢你總還得收下吧。”春雲她爹拿出兩張五元的人民幣來。

“春雲她爹,難道如今你還把我當小氣鬼看嗎?”

“哪裏,哪裏,我老哥還會不了解你,以前你小氣點兒,那是因為你窮,古話說:馬行無力皆因廋,人不風流隻為貧……”

“對!對對!憑你這話,送兩盆蘭花也值!”阿九竟激動得紅了眼圈。

他捧起一盆蘭花,遞到春雲她爹手裏,自己又捧起一盆,便一起走出門去。他一直把蘭花送到春雲家新造樓屋的陽台上,感到自己做了一件一生中最光采的事。

春雲和年輕記者走過來了,春雲爹連忙說:“春雲,快謝謝你阿九叔,他給你們送來了兩盆蘭花。”

“這蘭花真不錯,阿九叔,謝謝您。”春雲頑皮地說。

“謝謝您,阿九叔。”年經記者也這樣對他說。

是自己的耳朵有些聾了呢,還是別的什麽緣故,他似乎覺得“阿九叔”的“叔”字有些別扭。阿九抬頭朝那年輕人望去,啊,多麽英俊的小夥子喲!要是他的兒子還在,也一定有這麽英俊。不,說不定他就是自己的兒子,那笑容,多象他,又多象他的妻子。不,為什麽一定要是自己的兒子呢?後一輩的幸福也是自己的幸福!一聲“阿九叔”,心裏也夠甜了。

又一陣風吹來,阿九吸了吸鼻子:啊,蘭花,真香!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