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掃帚掃出故事來2
月餅盒裏的一千元鈔票
山叔當清掃工能賺這麽多錢,這事由山叔的妻子傳到鄉下,鄉下人聽了都奇煞。
城西新開辟的蘭園住宅新村,需要一個清掃工,山叔的妻子把她鄉下的侄子叫到了城裏。
小夥子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阿喜。阿喜在蘭園新村當清掃工,每月的收入湊攏來跟人家在工廠裏幹活差不多,比起山叔來自然少了一點。但住宅新村的垃圾箱裏比別的地方的垃圾箱裏廢舊物品多,阿喜手勤,把酒瓶呀,易拉罐呀,破塑料鞋呀,破紙板箱呀……都從垃圾堆裏揀出來,分類拉到廢品收購站裏,一個月也能賣得與工資不相上下,兩項並起來比山叔還多。有些老年人看他在垃圾堆裏賺大錢,有點氣不過,說是城裏的鈔票被鄉下人賺去了。可是城裏小夥子即使錢再多也不願幹清掃工這活。
話說回來,鄉下人也並不是見錢眼開。那天阿喜天還沒亮就上了城,在一隻垃圾箱裏發現了一隻變了質的月餅盒,他感到這麽大的一隻月餅盒丟掉多可惜,盒子可以當廢紙板賣,變質的月餅拿回家去可以喂豬,便把那月餅盒掛到了車把上。
回到家裏,阿喜打開月餅盒,將月餅往豬槽裏倒。月餅倒進豬槽,突然發現了奇跡,原來月餅底下墊著十張百元麵額的鈔票。阿喜嚇了一跳,連忙把那月餅重新從豬槽裏捧起,連同那十張百元鈔,重新裝進月餅盒子裏,重新紮好繩子。
第二天,阿喜到蘭園新村掃地的時候,拎著那隻月餅盒挨家挨戶地問:這隻月餅是誰家扔到垃圾箱裏的?大家覺得這清掃工阿喜有些怪,會不會有神經病?丟掉一盒變質的月餅也當了不起的事,到底是鄉下人,大驚小怪!阿喜問了好幾十戶人家,可人家都隻是朝他搖頭,誰也沒有承認。
一位六十來歲的老頭子有些不耐煩,衝著阿喜說:“你問這做啥?其實是猜得著的,做官的過節,月餅送來得多,來不及吃,壞了扔到垃圾箱裏,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還問做啥?”
“老外公,這月餅不一樣……”阿喜說。
“月餅就是月餅,有啥不一樣?”
“這月餅裏麵有很重要的東西。”
“很重要的東西?條子還是情書?阿喜,這事你不要再問來問去了,前天晚上我親眼看到從三樓的陽台上扔下來的。我告訴你,再問下去是要闖出禍水來的。”
阿喜不相信,說:“那戶人家我已經去問過了,那位胖大嫂在紗門裏麵望了望我,直搖頭。”
“好了,好了,阿喜,不要刨根究底了。”
阿喜卻又朝三樓陽台正對著垃圾箱的那戶人家跑去。他敲門,他喊,但沒有人來開門。他聽到門裏麵有很輕微的收錄機的歌聲,這歌聲隨著他的叫聲消失了。他又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有人來開門。
阿喜無可奈何地拎著月餅盒來到山叔家裏,月餅盒裏麵藏著一千元錢的奇事立即在四麵八方傳開了,木龍、甚至啞巴阿林也都趕來了。大家討論如何處理這一千塊錢的問題。
木龍叫起來:“阿喜,請客吧,請請我們這些‘掃地朋友’,多下來的錢存到銀行裏去,娶老婆的時候好湊湊。”
“不,我們種田人有句老話,叫做‘白來的錢財勿做家’,這鈔票我不要。”阿喜傻乎乎地說。
“我說給啞巴阿林兩百塊吧,他的老母親病了幾年了,他又啞,怪可憐的。”山叔說。
可是,啞巴阿林怎麽也不肯收這錢,他用手比劃著,叫阿喜把錢送到殘疾人福利基金會去,你就是大大的好(他豎起大姆指),石碑上就會刻上你的名字。
阿喜笑笑:“俺種田人對樹碑立傳的事不感興趣。我看先去買些酒菜來,大家樂一樂。吃過飯,我們到街上摸福利獎券去。這鈔票反正是白來的,大家一起摸。得了獎,兌成錢再摸,直到鈔票摸完了為止。大家說好不好?”
“好!好!”木龍又大叫起來。
於是,這些清掃工的業餘生活便豐富起來。他們幹完了一天的工作,就結伴到大街上去摸獎。山叔摸著隻塑料麵盆,阿喜摸著條仿毛床毯,阿林摸著塊進口香皂,他們都以八折價賣掉,再去摸,隻有木龍摸了兩塊“金幣”巧克力不肯賣,他自己吃了……他們用這筆白來的錢,足足快樂了一個多星期。
木龍成材了
木龍今年二十八歲了,還沒有找上對象,可把爹媽急死了。木龍他媽見到居委會張主任就纏住不放,求她給木龍找個工作。張主任實在有苦難言,象木龍這樣的人哪家單位肯要?可木龍媽說,別的單位不收,福利廠裏總該收他吧?福利廠不是專門安排有些“缺點”的人嗎?俺木龍也無非有些“缺點”。木龍到底哪裏有“缺點”呢?手也不“缺”,腳也不“缺”,眼、耳、鼻、嘴全不“缺”。據他母親說,木龍是腦子“缺一腔”。那麽,應該屬於“弱智”或曰“低智能”了。然而,木龍是個很聰明的人,母親去買菜,靠他幫著算錢;家裏來了信,父親總要叫木龍念。木龍讀到初中畢業,說起話來頭頭是道。他懂得傣族姑娘追求小夥子的方式,他知道航天飛機、宇宙飛船、天外來客、埃及金字塔,他知道當今走紅的歌星、影星、球星的名字……木龍是他母親的寶貝疙瘩,他從小到大沒有掃過地,沒有洗過衣服,沒有燒過飯,沒有生過煤爐。漸漸地,他成了一個不會做隻會吃的人,他長得神高馬大,可提著一桶水身子卻歪斜得就象喝醉了酒一般。
母親見到兒子這般情景,實在心痛,歎口氣對木龍說:“木龍,等俺做爹娘的過了世,你怎麽過日子?你是肯定要吃苦頭的。趁俺爹娘還在,你就多享些福吧!”依然什麽也不叫他去幹。木龍記住了母親的話,整天在街頭遊來**去,用母親給他的錢買零食吃、看電影、玩電子遊戲、打台球……每當見到漂亮的大姑娘,木龍那黑黑的大眼珠便直直地愣住了,直到姑娘嚇得尖叫著跑開。隻有這時,人們才終於發現,木龍的神經確實有些不正常。
為了使木龍在“爹娘過世後不吃苦頭”,木龍的母親求親托友,到處鑽門路,拉關係,送東西,千方百計想讓兒子安排進福利廠。門路終於疏通了,福利廠的姚廠長非常客氣:“安排殘疾人就是我們的責任,你先到醫院去檢查一下,開個證明,然後由我們打報告,由財稅、民政、醫療部門會同鑒定。”
木龍在母親的陪同下進了醫院,他們走到一位年輕女醫生麵前,母親向她說明來意,並求她“做做好事”。
女醫生上上下下打量了木龍一番,發現他四肢健壯,身材魁梧,便問:“你叫啥名字?”
“鄔木龍。”
“今年幾歲?”
“28歲。”
“你看我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14+14=多少?”
“28。”
“28+28=多少?”
“56。”木龍對答如流。
木龍畢竟是個“男子漢”,在這位年輕漂亮的女醫生麵前,他不能不顯示一下自己的“才智”。
於是,女醫生在“診斷證明書”上寫道:“智力正常,無明顯殘疾。”
木龍母親接過那紙,疑惑地問:“還要再檢查嗎?”
“好了,回去吧!”醫生說。
木龍進福利廠的希望在他母親的心裏破滅了。怎麽辦?在途窮技絕之時,她突然想起剛搬來的新鄰居山叔。山叔靠掃地一個月能賺兩個人的工資,何不讓木龍也掛個清潔員的名?至於掃地,就請他爸爸上班前下班後去掃。木龍他爹是個有名的“氣管炎(妻管嚴)”,木龍他媽說的話,他不敢有一句不聽的。
從此以後,木龍他爹每天後半夜從**爬起來,拉著垃圾車出發了。木龍因是名義上的清潔員,自然也得跟去。因為木龍跟著去了,木龍的母親自然也得跟去。到了清掃的地段,木龍的父親和母親拚命地掃起來,他們必須在早晨上班之前把兩公裏長的路麵掃幹淨。
垃圾車裝滿了,木龍爹拉,木龍媽推,木龍的手搭在後板車上,做出“推”的架式。車子越拉越快,木龍就這樣一邊“推”著車,一邊給爹媽講北京亞運會,講海灣戰爭,講劉曉慶離婚案,講河對岸拄雙拐的小夥子和他漂亮、健康的妻子, 講卡拉OK歌廳裏的少男少女……車子上坡了,速度慢下來,木龍也使出了全身的力氣。忽然,他看到路邊有個大姑娘幾乎和他們的垃圾車並行。木龍推著車子身子躬得很低,隻能看到她擺動的血紅色裙邊和裙子下那白晳豐腴的腿。他的目光發直了,腳手也變得象木頭雕的一般。木龍爹感到車子越拉越重,“呼哧呼哧”直喘粗氣。他回頭罵了一句兒子“死屍”,木龍媽立即尖叫起來:“你罵他,還是罵我,難道還怕我們死了之後他沒有人罵嗎?”
木龍爹“呼哧呼哧”地拉著,不再吭聲。
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之後,有一天木龍的妹妹素珍突然生起病來,經醫生診斷竟是白血病。木龍的爹媽掉了魂似地趕緊帶著素珍去省城求醫,把木龍這個寶貝疙瘩也暫時擱在一邊了。
爹媽去了省城,木龍已無所依賴,隻好拉起垃圾車一步三擺地去掃地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裝了大半車垃圾,他開始朝城郊的垃圾堆放處拉去。他拚出了吃奶的力氣,垃圾車終於慢慢地朝前移動了。前麵是上坡路了,木龍“哼啊哼啊”地嗚咽般地叫著,艱難地朝前移動。然而,木龍拉到上坡路的中途實在支持不住了,垃圾車開始後退,後退速度加快,車子開始向路邊傾斜,在將要翻車的一刹那間,車把猛地朝上翹起,其中一根車把翹起時正好擊在木龍的太陽穴上,木龍立即被擊倒在地,頭部鮮血直流。
幸好,山叔幫妻子從菜市場收攤回家,蹬著三輪貨車路過這裏,一見這般情景,夫妻倆趕緊把死豬般的木龍抬上三輪車,急往醫院搶救。
阿喜、啞子阿林等也聞訊趕往醫院,等木龍他爹媽從省城趕回來時,掃地朋友們已經為木龍忙碌了好幾天了。
木龍被搶救活了。他望著掃地朋友們直流眼淚,他知道要是沒有他們,他的性命就完了。
木龍媽抱住兒子隻是哭:“阿龍,以後你爹娘老了,死了,你怎麽過日子啊……”
“媽,我會鍛煉的。”木龍甕聲甕氣地說。
木龍養好了傷,就自己一個人去掃地了。再不要爹媽去幫他。可是木龍他媽還是不放心,總是遠遠地跟在兒子的後頭,看他的一舉一動。
漸漸地,木龍媽發現兒子的垃圾車越裝越多,從半車到一車,從淺車到滿車。做媽的第一次發覺兒子確實是毫無殘缺的健全人。然而,使木龍感到奇怪的是,無論他車子上的垃圾裝得多滿,拉上坡時都不象以前那麽吃力,他不知道關鍵時刻是他母親在後麵幫他推,他又不敢回頭看,怕萬一開個小差車子又退下坡去。但他好幾次明顯地發覺車後有人幫他推。他問:“是誰?是誰?”卻總沒有人回答。
後來木龍拉車熟練了。不怕車子往後倒退了。為了弄清給他推車的到底是誰,他上坡時故意將車把一橫。這時,車後傳來“啊啊……”的聲音,這回給他推車的偏偏是啞子阿林。
兩年過去了,如今的木龍已經成了一個勤勞的清潔工。掃地朋友們都說木龍練出來了。噢,不久前還聽到一個消息,說是木龍有對象了,那對象是木龍外婆村莊裏開個體縫紉店的跛腳姑娘。
(一九九一年七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