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月老

貓頭說話風趣幽默,但漂亮姑娘一到麵前,他的嘴巴就啞了,象收音機按了一下按鈕。貓頭在廠裏算個技術能手,但幹活時,如果梅枝在旁邊幹活,他準出疵品。梅枝是廠裏最漂亮的姑娘,貓頭在梅枝麵前總有些魂不守舍。為此,貓頭不止一次地挨過廠長大人的臭罵。

貓頭哪敢對梅枝有非分之想,這個拖著一條殘腿的家夥如果心裏想梅枝,無異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會被全廠的好事者們笑掉大牙的。盡管梅枝幹活時總喜歡挨近貓頭,那是想跟他學點技術。

貓頭的師傅越九伯卻暗暗地窺視著。

別看越九伯是個老粗,心裏可細著哩。正因為心細眼精,在廠裏也算個大師傅,隻是沒文化,老是向他的徒弟貓頭請教。他自嘲地說,“我是豬八戒呀,有時他叫我師傅,有時我叫他師傅,我們是經常調換角色的。”

越九伯一說,大家就憋不住地笑,說,“像!像!”

駝著背的越九伯那隻殘曲的右手總是拿著那支長長的標尺,走路時就習慣地將那標尺扛在肩上,就象豬八戒扛著那個耙。“像!真像!”大家都這樣說。

終於有一天,越九伯突然對貓頭說,“徒兒,我給你介紹個對象,今天晚上八點半在虹橋電影院門口見麵。”

到了約定時間,貓頭來到虹橋電影院門口,他發現躲在他師傅身後的竟是梅枝。這時,隻見越九伯不慌不忙地從衣袋裏摸出兩張電影票來,一張塞給貓頭,一張塞給梅枝,然後轉身就走。

貓頭和梅枝愣在那裏,不知說什麽才好。這樣的幾乎愣了10秒鍾,還是梅枝打破了沉默,說,“這豬八戒,真滑稽。”

貓頭連忙附和:“想不到,俺師傅還有這一招!”

梅枝說,“別看越九伯憨乎乎的,人精哩!”

兩個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談起來,邊聊邊走進了電影院……半年以後,貓頭和梅枝結了婚。這下,越九伯的名氣大振,他又多了個綽號——月老。

於是,有許多同事、朋友都來請越九伯幫忙介紹對象。當然,來請越九伯幫忙的都是些老大難的主兒,要麽身患殘疾、要麽家境貧困、要麽年齡偏大、要麽性格怪僻……但越九伯總是有求必應,從不推脫。但他也不輕易動手,而是往往要窺視一段時間,看準了目標,穩紮穩打,成功率竟是出奇地高。幾年忙碌下來,被越九伯牽紅線成對兒的竟有40多對。他“月老”的尊稱可謂貨真價實,當之無愧。但“月老”有個規矩,從不赴喜宴,隻接受兩包喜糖,兩瓶紹興加飯酒。他說,讓我這副尊容上那喜慶的大場麵,真會煞風景。即使人家如何盛情邀請,扯破了他的衣袖,也撼不動他。

要問越九伯哪裏來當“月老”的愛好?為何幹得如此出奇製勝?這與他的切身經曆有關。

越九伯的少年時代正處在抗戰時期,他上頭有8個哥哥姐姐。他排行老九,故名越九。越九的父母帶著九個孩子逃飛機,結果日本鬼子的炸彈象拉屎似地先後炸死了他的父母和8個哥哥姐姐。唯有他命大,隻傷了一隻手。

小越九在戰爭的苦難中漸漸長大了。他苦苦守著父母留下的那間破爛不堪的老屋。有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夜,越九突然聽到老屋對麵的破廟裏傳來一個女人淒慘的哭叫聲。越九跑去一看,原來是一個要飯的年輕女子躺在破廟裏快要生產了。越九看著這女子實在可憐,就將她留進自己的老屋裏,又去叫來接生婆,為女子接生。可憐越九屋裏隻有一張破床,讓給了那女子生產,自己就沒處睡了。夜正深,天正寒,越九凍得象身子裝了彈簧索索發抖,沒地方安身,就一頭鑽進廚房間大灶頭底下的灰倉裏,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越九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那女子已生下一個女孩,越九很喜歡孩子,看著女孩喜歡得不得了。後來他知道了那女子的名字叫田螺,便將那小女孩叫做螺螄。越九寧願自己不吃,也不能讓田螺和小螺螄挨餓。他東家借,西家討。由於他腳頭勤,人緣好,大家都願意接濟他。他就這樣硬是讓田螺在屋裏坐滿了月子。

田螺坐滿月子從房間裏走出來,看看破爛不堪的外間,問:“越九兄弟,這一個月來你把自己的床讓給了我們母女倆,你是在哪裏睡覺的啊?”

越九嘿嘿一笑,說,“我睡的地方好溫暖啊!”

田螺說,“有這麽溫暖的地方,我就和你調換一下。”

越九說,“這麽溫暖的地方,我是不肯調換的。”

田螺在老屋裏角角落落裏裏外外都尋找了一遍,卻找不到可以讓越九晚上安身的地方。看這老屋四壁漏風,實在太破了。這天晚上,田螺睡到半夜就悄悄地爬起來,去看看越九到底睡在何處,她尋遍了裏裏外外,連個越九的影兒都沒有。她最後走進廚房間,朝破灶頭底下的灰倉裏一摸——“啊!我的媽呀!”她一聲驚叫,把個睡在灰倉裏的越九驚醒了。田螺就一把將越九從灰倉裏拎了出來,往房間裏拉。越九硬是不肯進房間,田螺就象哄孩子似地咬咬他的耳朵說,“聽話,姐姐要和你生孩子哩,進來!”田螺就把渾身是灰的越九拉上了床。

有了那個晚上以後,越九的心裏可樂了。他覺得自己有了這麽漂亮的老婆,又有了這麽可愛的女兒。因為越九早就聽說田螺的丈夫被日本鬼子抓去做挑夫累死在路上了。從此以後,越九就承擔起了一個丈夫、一個父親的責任。為了養活田螺和小螺螄,使她們吃飽穿暖,他用殘曲的手打鐵、拉車、扛包、種地、賣烤地瓜……甚至賣血。戰爭還在繼續,苦難還沒有個頭,為了田螺和小螺螄,越九最苦最累心裏也是甜滋滋的。

一晃幾年過去了,小螺螄已經會走路會說話了,但小螺螄不叫越九爸爸,而是叫他叔叔,這肯定是田螺教她的。前些日子,從城外開過一支抗日聯軍的大部隊,有人看見那支部隊裏有個士兵很象田螺的丈夫。

過了些日子,田螺就把妹妹田娃從老家叫過來,要介紹給越九。田娃比她姐姐田螺還漂亮,越九心裏自然喜歡,嘴上卻硬是不答應。說自己這副醜八怪的尊容怎麽配得上她!那田娃見了越九就拔腿逃跑,還勸她姐姐跟她一起走。

但田螺沒有跟她妹妹走,她對妹妹說,“既然你不肯嫁給他,我得給他生個兒子再走。”

田螺這樣一留就留到抗戰勝利那年。有一天夜裏,越九從睡夢中一覺醒來,發覺有些不對勁,點亮青油燈一照,睡在他身旁的田螺變成了後山的小寡婦桂珍。桂珍扳住越九的肩胛說,“從今以後我就是田螺,我會和田螺一樣待你好。”

越九沒有理睬她,顧自跑出門去追田螺。他找田螺一找找了半年,終於被他找到。

田螺流著眼淚對越九說,“姐姐這輩子是不可能跟你結婚的,你年紀大起來了,總要成個家的,你還是跟桂珍結婚吧,她人勤勞,能吃苦,會過日子……”

越九說,“我就要和姐姐一起過,我知道你心裏總在盼著姐夫回來,等到姐夫回來了,我心裏也放心了,到那時我再成家也不遲。”

田螺心裏感動著,想反正也拗不過他,就和越九一起回家了。這次,田螺真的為越九生下了個胖兒子。越九給兒子取名叫貝貝。

初解放時,打鐵鋪組織起來辦廠,越九進廠當了工人。田螺也進了孤兒院當了工作人員。田螺說,“越九你真的該找個女人成家了。”

越九說,“我們連兒子都有了,你還說這話。”

田螺說,“螺螄她爹回來了你怎麽辦?還不如趁早找一個。我們孤兒院裏有個叫月環的姑娘已經30多歲了,父母在戰亂中被炸彈炸死了,她一個人到處流浪,誤入風塵。如今政府為她治好了病,安排了工作,卻無家可歸,我正在給她找婆家呢。我覺得你倒蠻合適的。那月環長得象天仙似的,你見了肯定會動心。”

田螺說著,將一張電影票塞給越九。

越九接過電影票,卻把電影票送給了同車間的老光棍阿六。半年以後,阿六就把個天仙似的月環娶進了門。不過,這門親事除了阿六和田螺,誰也不知道是越九當的月老。直到越九把徒弟貓頭和梅枝的牽線一舉成功,他這月老才名聲鵲起。

從此以後,越九當月老當上了癮,當月老當得整天樂顛顛的跑來跑去。田螺說,“你今天給這個牽紅線,明天給那個牽紅線,怎麽不為自己牽住一個?”

越九嘿嘿一笑,“等螺螄她爹回來了,我保證牽一個來讓你看。”

一提到螺螄她爹,田螺的喉嚨裏象是被什麽東西鯁住了。她說,“他到如今都沒有回來,莫非真的不在世上了?”

越九連連搖手,“不,不!那年抗日聯軍的大部隊從城外路過,有人不是見到他了嗎?許是他後來去了台灣了?我想他以後肯定會回來的。”

其實田螺的心裏也是這樣想的。

田螺就這樣默默地等待著,越九默默地陪伴著田螺的等待。幾十年過去了,越九和田螺在企盼中漸漸老去。女兒小螺螄早已長大成人,招了女婿,生了外甥女。兒子貝貝也已長大成人,娶進了媳婦,生下了孫子。一家三代親親熱熱,相敬如賓。

如今,越九伯已經80多歲了,身子骨倒還很硬朗。他經常象走親戚似的到那些經他牽了紅線組成的小家庭裏去串串門,看著他們的孩子一天天地長大,就象莊稼人看著自己的莊稼結出的果實,心裏可樂啦。

田螺婆婆如今已是90多歲的高齡了。三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大家都說她不行了,但後來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三年以後,田螺婆婆又生了一場大病,大家都說她這回真的不行了,兒女們開始忙著為她準備後事,越九伯愣愣地在她床前守了三天三夜,突然,田螺婆婆又蘇醒過來了!

越九伯心裏明白:她還在等一個人……

田螺婆婆看到了守在她身邊的越九伯,老淚便憋不住地流淌下來,哽咽著說:“越九,你真是個好人,我這輩子對不起你。如果有來世,我一定做你的妻子……真的,真的對不起……”

(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