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橋頭

——小鎮軼事之四

柳溪鎮東關外有座橋,橋上楊柳依依,橋下流水潺潺。白天,成群的鴨子或在水中嬉鬧,或在岸邊啄毛,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夜晚,橋下一片蛙鳴,“咯哇——咯哇——”和諧而激烈——當然,這是夏天了。

夏日的夜晚,鎮上人們三三兩兩地搬個小凳兒坐在橋頭,一邊扇風,一邊聽戲。

柳溪鎮曾是戲窩子,解放前有從事專業演出的戲班子,名曰“同樂社”。班主姓崔乳名連娃,擅長演大花臉,嗓音渾厚有力.是飾包拯、殷紂王一類人的角色。那時候“同樂社”名揚四方,轟轟烈烈了幾十年。解放後隨著班主的過世,“同樂社”才漸漸衰落下來。

崔班主的兒子乳名天成,自小跟著父親上台伴演,練得一手吹拉彈唱的功夫。“同樂社”衰落後,他便將興趣和精力轉移到種菜之道上,這才有了崔掌櫃之稱。前些年,他一直給生產隊種菜,如今自己在橋頭開了菜園,仗著天時地利人和,生意紅紅火火。幾年出去,他就蓋起了小樓房。小樓置身於橋頭,亭亭玉立,惹人注目。

崔掌櫃閑暇之時,就坐在橋頭拉拉唱唱,以作消遣。夏夜,鎮上人三三兩兩來到僑頭,賞月扯閑。伴著風清蛙鬧,崔掌櫃的樂聲悠揚動聽,似一陣微風**進心懷.使人心曠神怡。

有了崔掌櫃的樂曲聲,柳溪鎮的人們並不覺得精神的寂寞。

這天晚上,天上有些陰雲。月亮露出山頂,將橋頭照得一片朦朧。人們拚命地搖著扇子,也無法驅趕悶熱。崔掌櫃拉著二胡,俊德唱著秦腔傳統折子戲《打鎮台》。俊德年輕時風流倜儻,主演過《打鎮台》,飾戶部尚書之子文慶,如今雖然上了年紀,但仍嗓音渾厚,字正腔圓。

“……縣太爺高懸明鏡依律斷,

懲惡霸申公理正氣衝天。”

一曲終了,橋頭一片喝彩聲,吸引得橋下蛙聲四起。

“俊德叔,再來一個。”瘸著一條腿的銀娃吆喝著。銀娃十三歲時,縣劇團來鎮上演《智取威虎山》,當楊子榮隻身驅馬揚鞭向威虎山進發時,台下一夥青年為鎮上一姑娘而爭執毆打起來,引起右側的觀眾發生了擁擠騷亂,銀娃被踩在亂腳之下……而銀娃卻並未從此與戲無緣,哪裏演戲,仍然一顛一跛地前往觀看。

“幹脆,把咱鎮上的‘同樂社’班子再湊起來。”有人喊道。

“是呀,”有人附和著,“黃寨堡子有啥箱底,六月十五過會演了三天三夜呢。演包拯那人胳膊腿都擱不到地方上,跟老班主那兩下差得天地。”

“就那還把戲報貼到咱鎮上來,囂張得啥呢。”

一時群情激憤。

“要說這事,”俊德動了心,把頭轉向正在調弦的崔掌櫃身上,“還得等咱班主一句話。”

“班主?”崔掌櫃一愣,哈哈一笑,“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咱可沒那精神了。”。

“天成叔,”銀娃一瘸一拐地來到崔掌櫃跟前,討好地笑著,“沒有您穩不住陣腳。您坐那兒,小侄給您倒茶敬煙……”

“叔沒那份心思了。”崔掌櫃為難地連連搖頭。

“崔哥,三十多年前,我看你在戲台上也蹦得那麽歡。”有人打趣道。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崔掌櫃苦笑一聲收拾了樂器,站起來說:“老哥如今隻會種菜了。”然後,他抱歉的欠欠身,向他的小樓走去。

橋頭陡然寂靜無聲。微風吹來,柳葉抖動著,橋頭上搖晃著月牙形的陰影。霎那問,橋下便是“咯哇——咯哇——”的一片。望著崔掌櫃的背影,人們不覺十分掃興。

陰雲漸漸消退,橋頭明亮了些。

“哼,有了錢,說話那個麻勁!”有人不滿地說。

“過去給隊上種菜,也不見有多少收入。”當過幾年生產隊長的順義老漢用扇子“啪、啪”地拍著大腿。“如今菜同子成自己的了,錢就一遝遝地……”

“鏘——才!”銀娃受了冷遇,委屈地站了起來。他邁出一個弓箭步,手臂揚起作了一個揚鞭的動作,唱道:

“穿林海跨雪原——我氣衝霄——漢”

“燒包!”俊德斜了一眼銀娃,冷冷地說:“自古以來,藝人求名不求財,真想不到……”

“算了,算了。”順義站起來,“人家掙人家的錢,咱種咱的莊稼。如今這世事……”

“喚,要是老班主還在……”遠處不知誰歎息著。

“屁話!”俊德狠狠地回了一句。他在地上拾了塊石頭,朝橋下擲去,“撲通——”濺起了響亮的水聲。那些正在鳴叫的青蛙愣了幾秒鍾,卻又一齊叫起來,叫聲更大了,也更有節奏了。

“叫你媽的腳!”銀娃也把腳下一塊什麽東西踢進了河裏。

“回去睡覺!”俊德抬頭望了望月亮,氣呼呼地提著凳兒走了。

皎潔的月亮下,眾人沉默著。鎮子裏,有人拉長嗓門呼喚嬉鬧的孩子睡覺,誰家的牛深沉而困乏地叫了一聲。橋頭的入都不由得打開了哈欠,拾起小凳兒,邁著晃晃悠悠的步子回家了。

銀娃走在最後,戀戀不舍似的回頭望了幾眼空****的橋頭。

此後,橋頭再也聽不到俊德那鏗鏘有力的唱腔,崔掌櫃的樂器聲也不如以前那樣悠揚動聽了。來橋頭歇涼的人漸漸地稀少了,再熱的天氣,人們也隻是在門前院落談天扯閑。涼風一起,便閉門入睡了。白天,人們打橋頭經過見到崔掌櫃時,臉色都有些淡漠。有人買菜,寧願多跑幾步路,到別的菜園去……幾個月過去,人們就發現崔掌櫃仿佛有些枯瘦了。白天閑下來,他背著雙手,不斷地在橋頭徘徊,臉上一片冰霜。深夜,橋頭淒涼,蛙鬧聲也漸漸絕跡了。崔掌櫃搬一個凳兒靜靜地坐在橋頭,呆呆地注視著橋下模糊的流水。他的身邊,躺著那些曾給柳溪鎮人們增添過歡樂的樂器。沉睡的鎮子裏,不時傳來牛的悠長的叫聲……幾陣秋風吹過,那風光宜人的橋頭和崔掌櫃的菜園,都顯得冷落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