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城牆下的故事
——小鎮軼事之三
柳溪鎮是周豐富的遺址。據誌書記載:柳溪鎮即周豐富,周文王伐崇侯虎後在此建都,故南城門楣上原刻有“豐京盛地”。據傳是明朝書法家邢侗當陝西太仆卿時路經此地留下的手筆。隻可惜一場浩劫,一切毀於一旦,隻留下這不足十米長的破城牆。看見它.還真能幽發出些許吊古的情懷呢。
城牆下,有一塊三丈見方的地麵,向陽、幹淨,被腳板和屁股磨得光禿,是人們聊天的好地方。
離城牆不遠是老尤的家,青磚瓦房,古式門樓,和城牆相對,別有一番景致。老尤並不是此地人,解放前從河南逃荒到陝西關中,被這塊曆史遺跡和它的秀麗風光所迷戀。在此安居樂業,一晃就是三十幾年過去啦。
光陰荏苒,歲月無情。老尤也已經老態龍鍾啦,唯獨頭發保養得烏黑發亮,梳得有條不紊。柳溪鎮人都懷疑他吃過電視中說的那種“青春丸”。每天一清早,老尤把城牆根下那三丈見方的地麵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然後來一段太極散功,時而如行雲流水,時而像蜻蜓展翅,畢了自然是汗滿紅顏。他自稱自己的滿頭黑發是太極散功的結果,“動則不衰,太極抗老”,他常常泡上一壺茶,一邊慢慢品味,一邊大談養生之道。鎮上一些老者大約不甘於垂暮之年的寂寞,也跟著老尤學幾招架勢。久而久之,連一些年輕人、娃娃們也加入了這個陣營。如今電影、電視上盛行武打,柳溪鎮無少林之師,學幾招太極散功倒也可以湊合著過癮。這麽一來,老尤就有點“領袖”的滋味了。白天沒事,老尤坐在城牆根下曬太陽,身邊自然圍了一些老者和閑漢,講講古人的故事,聊聊鎮上的趣活,日子麽,倒也不顯得虛慌。
傍晚,太陽還有半竿子高,照得那城牆古色古香,別有一種情調。幾隻灰雀兒在牆頭嬉鬧,老尤那條老黑狗懶洋洋地臥在牆根,望著那幾隻灰雀兒出神。
“哦,早喲。”老尤從屋裏迎出來。
“早!”“楊師”將擔子靠在城牆根,喘了口氣。他五十來歲,扁臉,光頭,一年四季都笑著。他十歲從師,十五歲便成了方圓出名的剃頭匠。經過幾十年的造詣,剃頭功夫自然爐火純青,在他手裏剃一回頭,刮一回臉,人像著了魔,連骨頭都軟酥酥的。
“楊師”剛擺開攤子,一胖一瘦兩個老頭就到。胖的矮墩墩.俗稱“程咬金”,下棋有“三板斧”的拿手鐧。那瘦的高挑挑,外號“牛拉筋”,和對手下棋,不下到最後一個子兒,他便不服輸。他兩個是對老棋友,每天傍晚必來此廝殺幾場。
又過了會兒,來了五六個人。退了休的耿先生手裏捧著當天的報紙先到,胡須斑白的喬大爺端著一個舊茶壺跟在後頭,再往後是提著鳥籠的邢老漢……一人找一個地方坐定。
太陽很好,沒有風。城牆上剝蝕的土塊紅紅的閃亮,牆頭上不時落下被雀兒的腳爪兒勾下的指甲蓋兒大小的牆皮。邢老漢的鳥籠掛在牆上的一根木樁上。柳溪鎮的人對鳥很少研究,自然就無人去打聽那是隻什麽鳥。那鳥灰不拉幾,大約寂寞慣了,很沒有精神,隔一會兒“啾啾”地叫那麽兩聲,那悲淒的叫聲,倒也合了城牆根下的氣氛。
“程咬金”和“牛拉筋”剛開局就到了**。“程咬金”的紅馬剛上河岸,便被黑車封死,連退路都沒有,乖乖地成了俘虜。出師不利。“程咬金”的臉頓時成了紫茄子。老尤背著手站在棋攤邊看,總是一言不發.顯出城府很深的樣兒。耿先生正襟危坐讀著報紙,喬大爺披著件舊褂兒.將茶壺放在地上,像是在思索什麽,又像是啥都沒思索,癡呆、無神。邢老漢隻是不住地望他的鳥兒,逗引著它叫。一切都和往日一樣,和諧、安靜。
“將!”‘程咬金”終於找到了一次報複的機會,紅車直奔對方底線,第一次向黑帥挑戰。他響亮的叫聲,嚇得老尤那條狗慌忙縮著尾巴鑽在老尤的**。老尤不滿地瞪了“程咬金”一眼。
“呀,哥們兒好消遣啊!”黃先生拄著竹製的拐杖來了。他蓄著花白絡腮胡須,瘦長臉。年輕時,他以算卦為生,名震遐邇。剛一到,他就嚷開了,“哥們兒,還不知道麽,這城牆要拆了!”
仿佛是晴天裏一聲霹靂,城牆下的人都吃了一驚,拿眼光驚疑地看著他。一胖一瘦兩個下棋的也抬起了頭。瘦的“牛拉筋”手裏捏著個準備護衛老帥的黑士,“吧嗒”落在了棋盤上。
“發啥子呆!”黃先生一揚手巾的拐仗,老尤**的那條狗眼眨了一下,便一溜煙地跑回去了。“北街鎮平的那個龜兒子,買下了這塊地皮,要在這兒開商店!”黃先生的唾沫星子亂濺。
“嗬?”“楊師”好一陣沒有生意,正耐不住清冷呢。他不禁有些憤憤然:“這城牆他也敢,小心他龜兒子的腦袋。”他下意識地把刀子在手中翻來覆去地轉著。
“你怕是算卦算的!”喬大爺抿了口茶.一副滿不在乎的模佯,“鎮平那個狗雜種膽子再大,也不敢動這城牆一指頭!有尤大哥……”喬大爺望了一眼老尤。老尤依然不動聲色地背著手站著注視棋攤,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到。
“喲,這牆一拆,我這鳥兒哪兒玩去?”邢老漢有些悲淒地望著他的鳥籠,嘴裏嘟囔著:“叫呀,叫兩聲給爺們兒聽聽!”誰料,那鳥隻是縮著脖子,耷拉著頭,連眼都懶得睜。“唉呀,他娘,你走得好早啊……”邢老漢有些神經質地歎著氣,搖著頭。
“破壞古跡,豈敢,豈敢!”耿先生摘下眼鏡,放下手中的報紙,“哥們兒,西安城牆都在重修呢。國務院批準的,有紅頭文件……”
“西安是西安,柳溪鎮是柳溪鎮!”黃先生氣呼呼地用拐杖頓著地,“縣官不如現管!哥們兒,消閑著吧,不出幾天,這城牆就要見周文王了!”他一轉身,氣喘籲籲地走了,步子一歪一斜的。老尤的那條大黑狗大約是吃飽了肚子,從古式門樓裏走出來,對著黃先生的背影張開嘴剛想嘶叫,便被主人老尤踢了一腳,“去,去,狗熊!”他回過頭用冷冷的目光望了一眼黃先生的背影。
人們麵麵相覷,眼光一齊落在老尤身上。
“周文王,周文王,你若是上天有靈……”耿先生長籲短歎,重新捧起了報紙。
“不下了,不下了l”“牛拉筋”呆呆地望著城牆上那幾隻鳥兒,顯得心神不安。
“走棋,走棋!”“程咬金”似乎勝券在握,得意地搖開了頭。他的當頭炮再轟過去,那黑棋處境將會更險。“拆也罷,不拆也罷,好歹把這盤棋下完!”
城牆根下寂靜了一陣兒。隻有那條大黑狗.似乎剛才受的委屈沒地方發泄,淚眼汪汪地在牆根下轉來轉去。那幾隻灰雀剛才不知飛到什麽地方去了,這陣兒又回到牆頭上,踢抓著牆皮,大黑狗朝它們咆哮著,卻不敢叫出聲來。
“放肆!”老尤猛地在地上一磕煙鍋,“你的好夢做得太早了,小心自家性命!”他拿起黑棋的車,“舍車奪炮!”他一抬頭,見“牛拉筋”還呆呆地望著城牆出神兒。便輕蔑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呸,嚇死鬼!”他站起身,威嚴地吆喝了聲:“楊師,拿刀子!”
城牆下的人們又都大吃了一驚,邢老漢的灰鳥兒在籠子裏驚懼地轉了個圈兒。老尤卻從從容容地走到“楊師”的攤前,在那個沒有靠背的高凳兒上坐下。
“楊師”跟了上去,不解地問:“尤大哥,您老……”
“少羅嗦!”老尤解開了脖子下的紐扣兒。
眾人都回過神來。他們猛地想起來,那年尤大哥去縣上請願,就剃了那頭烏黑閃亮的頭發,硬是在縣委火院裏坐了兩天兩夜,以絕食“威懾”了縣長、書記們。為了給柳溪河上架橋,柳溪鎮人整整盼望了十五年,人小報告打了幾十次,無奈工程太大,上頭總下不了決心,多虧尤大哥那次“破釜沉舟”……自此,柳溪鎮生意興隆,日見繁華。聽說唐宋時柳溪鎮就是關中的一大集鎮呢。從那以後,柳溪鎮人對老尤崇拜得五體投地。幾年前,他還被選為鎮長呢。誰知,他硬是不上台子。人們在失望之中卻又添了幾分敬重之意。
眾人都欣喜地鬆了一口氣。喬大爺又正襟危坐,一口口地品開了茶;耿先生戴上了老花鏡,捧起報紙;邢老漢撫摸著鳥籠子,也現出了笑嘻嘻的模樣……“楊師”挽了挽袖子,將那塊髒得不像樣子的罩單披在老尤胸前。
“啾啾,啾啾——”那隻灰不拉幾的鳥兒清脆地啼了兩聲。也許是那鳥的叫聲給那條大黑狗壯了膽,它揚起頭來,對著城牆上那幾隻灰雀兒叫了一聲,那幾隻雀兒,撲楞了幾下翅膀,便“刷——”地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