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五姐

假期,朋友常常相會。一天,氣候悶熱,大家在一塊聊天,由《西遊記》談到孫悟空,又由孫悟空談到佛教,開始有了爭執。有的說佛教危害人民,對人民不利;有的說佛教中也有對人民有益的東西,如平等思想、救苦救難的善良思想等。文人相爭,不分高下。這樣,大家便沉默了。突然,在大學任教的劉政開口了。大家這才注意到:爭論開始,他就一直沉默著。

劉政說他下鄉插隊擔任大隊文書時,認識了“五姐”這個人。他笑了一笑,眼鏡光一閃一閃,“這故事很長,很散,耐不著性子的人會聽不下去。”

大家也都笑了,“講吧,別故弄玄虛。”

他開始講了。

五姐是石莊東頭三合子的妻子。

三合子是個半聾子,抗美援朝時被炮彈震的。人們對他說話,要貼著他的耳朵,大聲地喊。他有個怪病:看見別人高興,他也高興;看見別人愁,他也愁。鎮上不論誰家埋人,他都去看,一直跟到墳地。看一回,哭一回。

他耳朵聾,以為別人也聾,和人說話.總是起個大聲。因此,他的哭聲和笑聲,總比別人大。辦喪事的人,不喜歡聽他那叫驢一樣的嗓音。

跟五姐結婚,已是四十五歲了。他年輕時娶過一個老婆.幾年也沒有兒女。後來,她夾著包袱走遠門去了。鎮上人都很惋惜,他二哥二合子一口氣攆了幾十裏,好言相勸,苦苦哀求。——沒用,她隻是哭。

過了整整十五年,一天黑夜.天落著雨。二合子用架子車給他拉回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瞎子女人,從腰裏摸出結婚證(那時,老四在公社掌權),衝著他的耳朵大聲說道:“老三,給你尋了個伴。”

“不嫌,不嫌!你眼窩好,我耳朵好,天生的一對!沒毛病的人,我還不跟他!”屋子人走完了,她摸著池的耳朵喊。

——她笑了。

——他也笑了。

“我叫劉卓卓,在屋為老五,人都叫我五姐,你也叫五姐,甭叫名字。”

“咋?”

“嫌難聽。你哥說你為三,我把你叫三哥。”

以後,便是漫長而又平淡的日子。她的眼是從小瞎的.什麽活也幹不成。每天坐在炕上守門戶。門老是從裏邊關著,不管誰敲門,推門,她問:“誰——”待到對方答話.她聽出是熟人,才開門。他的耳朵靈的叫人吃驚,不管準,隻要去過她家一回,和她說幾句話,下次來,你一開口,她就能叫出你的名字。三合子敲門,她是知道的,趕緊溜下炕,開了門。又關上,摸摸他的身子和臉,叫他坐在自己身邊,告訴他今天誰來說些啥,她想吃啥。三合子聽了,就提水,做飯。飯熟了,舀一碗,用嘴吹一會,給她遞到手上,才給自己盛飯。吃完飯,三合子洗鍋,她坐在靠鍋的地方,和他說話。

他們的窗戶用木板釘死,聲再大,外頭也聽不見。

以前。三合子從不喂雞豬。她來了後,嫌他幹活去了,一個人悶得慌,就叫他養了許多雞和一隻大豬。外邊暖和了,她就開了後門,坐在院子,聽雞叫喚,給豬搔癢。她還叫電工虎娃給炕拐角安了個有線廣播,廣播一響,就坐著一動不動地聽。哪天廣播不響,她就喊:“三哥,放快,尋虎娃去!”

他們結婚幾年了,總沒有個孩子。一些女人問她:“五姐,有了麽?”她總是笑嘻嘻地回答:“三哥老了。不行了!”於是,她想要別人個娃,可是沒人願意給她,害怕她養不活。

剛來那幾年,街上一些調皮小孩子看她成天關著門,常常拿胡基塊砸她的門。有一回,三合子逮住了一個叫西龐的孩子,拉回去就在屁股蛋上打。五姐忙下炕,“三哥,甭打。給娃吃個糖!”

小西龐得了個甜頭,就常常引一群小孩子在她門前喊:“瞎老婆,給我吃糖!”五姐一聽是小孩子們的聲音,忙開了門,把三合子給自己買回來的糖果拿給他們吃。時間一長,她家就有了孩子們的嬉鬧聲,“五娘,給我一個!”“給我一個!”她總是嘻嘻笑著。從腰裏摸出一把糖,命令著:“把手背後!”孩子們果真背後了。她摸著孩子們的嘴,一人塞一個。然後,讓孩子們圍一個圈,她坐在中間,講“郭巨埋兒”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人叫郭巨,嫌三歲的兒子偷吃他婆的飯,就把娃餓死,埋在野地……郭巨積了善行,讀書成名,當了翰林學士的大官,九十歲無病而死。從這案看來,世上不孝之人,隻顧自己兒子,不顧父母的要及早回頭學郭巨……”

講完,她教孩子們念:

“奉勸世人念佛經,

孝順父母是前程。

一心要學先天道,

功圓果滿樂逍遙……”

這是《十不真》中的句子。她年輕時跟著一個叫柏原真的佛弟子學會的。據說這《十不真》並非正式佛經,是流傳在民間的順口溜。五姐教一遍,講一遍,要他們聽父母話,不要打架,不要做賊,不要偷吃……“誰不好好念,我不給他吃糖!”她這樣嚇唬。等到大人從地裏回來,孩子們也歡歡喜喜地回去。

冬天,她叫三合子把炕燒熱,叫娃們坐了一炕。一年夏天,隊裏換炕,她叫隊長給她盤了個滿間炕,能坐二三十個孩子。她講《十不真》《郭巨埋兒》,孩子們聽膩了,她就講《西遊記》。她特別喜歡講孫悟空保唐僧到西天取經,降魔伏妖的段落。有些小孩看過孫悟空大鬧天宮的小人書,要她講,她說:“嘿,那犯了神法,是猴子的罪孽!”

冬天,太陽出來得很慢,冷風吹著,樹枝陣陣響,一會就飄起雪花來。聽見孩子們說下雪了,她就教孩子們唱歌:

“咕咕鶇,跳花井,

我不跳,我嫌冷!……”

“……很遠很遠的時候,月亮裏住著一個老婆婆。她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白雪,小女兒叫彩雲。有一次。老婆婆病了,叫她倆采一種長在井裏的花做藥。彩雲說:白雪姐姐,你比我大,你先下吧。白雪跳下去,采到了花,可是上不來。彩雲早跑走了。後來,老婆婆來了,把白雪拉上來,美美地罵了彩雲一頓。彩雲便變做一隻鶇鳥,整天守在那口井旁,叫著:‘咕咕鶇,跳花井,我不跳,我嫌冷!’後來自雪姑娘要出門了,向老婆婆要很多嫁妝。”

“啥叫嫁妝啊?”一個女孩兒問。

“你長大就知道了。”五姐又說:“老婆婆歎了一口氣,女兒真來也不真,到頭總是一門親。”

“臨走還嫌陪嫁少,不念父母抓養恩。”孩子們齊聲朗誦。

“對,對著呢。你們真個親,都記住了。老婆婆說:屋裏這東西,你全部拿去吧。後來,老婆婆就餓死了。”

“那?”西龐睜大眼問:“白雪是好人還是壞人?”

“不好不壞!”五姐說了一句,就再不吭聲了。一會,她又唱起來:

“真是假來假是真,

真假原來一條根。

除非這件修行事,

世上樣樣都不真。……”

孩子們張大嘴巴,跟她唱起來。五姐唱著,唱著,放聲大笑起來。

歌聲和笑聲,從門縫、窗縫擠出,到了街上,便飛旋起來。路上的人聽見,忍不住停了腳步。聲音淒傷、悲涼,使人覺得風冷得厲害,打著哆嗦。

不巧,這事被這年冬天駐到石莊來的工作組曉得了。當時正鬧著批林批孔,工作組便拿她作了反麵教員。

“這是宣傳孔老二的流毒!”這個姓王的組長是軍人出身,很有些不可一世的勁頭。他暴跳如雷:“什麽十不真,十不假的,孔老二的流毒!”

“老王。”姓程的副組長學過哲學,趕忙叫過他,悄悄耳語了幾句。王組長臉一沉,“反正是反動言論,批判!”

當晚,石莊召開社員大會,王組長讓三合子把五姐背來,接受群眾批判。王組長上台講了一陣,然後動員群眾上台揭發批判。誰知,好長時間過去了,沒有一個人上去發言。王組長正要發火,三合子他哥二合子在台下喊起來:“俺老三媳婦是軍屬,誰敢打倒?”

“五姐是個好人!”

一時會場亂了,王組長拍著桌子,“不準喊!”

石莊雖小,但人們好像從來把外地人,不管是官,是匪,都不放在眼裏,好在村裏人都是些老實安分的貧下中農。誰也奈何不了他們。二合子第一個衝上台於,兩眼圓瞪,胡須亂抖,指著王組長說,“你敢批判五姐,看我把你的腦袋捏成柿子!”群眾也都圍上去圍住了王組長,批判會開不成了。

工作組丟了麵子,把問題反映到公社。公社來了凋查組,誰知石莊人抱成一團,像個沒縫的雞蛋。調查組莊了三天便怏怏而去。

屋子越來越悶熱了,房間的窗戶全都打開了,沒有一絲風。

有人給劉政倒了一杯水,“後來呢?”

劉政喝了一口,“後來的故事,是我上大學後從村子的人和我的通信中知道的。”

“講。”有人催促著。

又過了五年多,地分給各家各戶經管了,五姐和丈夫分得了三畝地。每天早晨,三合子引著她去地裏。三合子還給五姐買了個半導體,他做活,五姐就坐在地邊聽半導體。三合子剛幹了一會,她就大喊大叫:“三哥,來,歇一下。”她給丈夫講半導體裏講的責任製、計劃生育……“三哥,咱沒娃還好,也不計劃。”每逢這時,五姐就樂滋滋的。

地裏活做完,五姐就叫丈夫用架子車拉著她出外講經。一開始,總是這麽幾句:“我今有三藏真經,可以勸人為善……”走一村,講一村。哪兒逢會趕集,四十裏五十墮,她都去講。樓觀台是老子李耳講經的地方,離石莊八十多裏,香會之日,三合子拉著她四更起身,傍晚才到,連著講三五天,晚上歇在附近村子的場房。回來後,五姐嗓子都出血了,說不成話。

她的講經主要是唱,嗓門很響亮,吸引得人們都來聽,不過仔細聽的都是些老太婆,一邊聽,一邊跟她唱起來。末了,人們給她些饃塊或者幾個硬幣。饃塊拿回去曬幹,用油一炒,分給街上的孩子們;小幣,積攢起來買了糖果……每次從外頭回來,夫妻倆一直扯到半夜。有時還說謎語。誰猜不出,誰唱歌。三合子沒記性,老是唱一兩句,就沒詞了,而且往往把“下定決心”唱成“夏季決分”,逗得五姐哈哈大笑。五姐很能說,很能唱,唱一個又一個,前些年流行的語錄歌她都會唱。不過她最愛唱的還是抒情歌曲,尤其《走西口》一首最拿手。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實難留,

手拉著哥哥的手,

兩眼淚長流。

送哥哥到大門口,

小妹妹不鬆手,

有句知心的話兒,

哥哥你記心頭……”

村裏的小夥子姑娘們很愛聽她唱這類歌兒.常常在門外聽。有的說是郭蘭英的調,還有的說是李穀一的,為此爭辯不休。

這一陣,五姐很忙。聽見村子誰家打架,就叫三合子把她引去,講《老母捎書》《城隍抽筋》《觀音救劫》……還有“妯娌好來能忍讓,吃虧人兒得義常;夫妻和好不吵鬧,抓養兒女有功勞”之類的話。人們都十分敬重她,一見她張口,誰也不插言。而且,五姐一來。一切糾紛吵鬧便煙消雲散。這樣久了,不論誰家有糾紛,就把五姐請去。五姐就跟村子的調解員差不多,總是有求必應,不管刮風下雨,黑天半夜,隨叫隨到。

一傳十,十傳百。五姐勸善的本領傳到鄰村近鄉,人們爭先恐後地來請她講經,勸解糾紛。來時,拉著架子車,鋪著柴草和被褥。

五姐的名氣大揚。有時人們還沒聽她講,一看見那莊重的麵孔,就生出無限敬意,好像她是逢凶化吉、懲惡除邪的神。

人世間如果都是這樣的人也就罷了,可是偏就有一些人對五姐不恭。沒有多久,五姐就遇到了一件冒犯神靈的事。

村子有一對小兩口鬧離婚。男的叫大海,嫌媳婦三年不生娃,受了父母的唆使,整天打罵媳婦。媳婦受不了,提出要離婚,鬧得不可開交。

五姐要去大海家勸善。三合子說:“咱不去狗日的家!”三合子生氣大海。有一次,大海竟然冒充公社幹部問五姐的身世。三合子知道後,揪住大海的領口要他去給五姐認錯,大海死活不去,還罵了三合子。

五姐問:“咋不去?”

三合子回答:“勸善給好人勸,給瞎熊不勸!”

“勸善分啥瞎人好人?”五姐笑了。

“反正我不去。”三合子說。

五姐大聲說:“見惡不勸,菩薩要給咱問罪!……你不引我,我一個去!”說著,就給門外摸。

見五姐發了脾氣,三合子隻好聽命,引五姐去了。五姐一進門,就勸說大海“人的命,天造定。前世姻緣,後世夫妻……”

剛說了幾句,大海便喝道:“去,去!誰要你來這兒念你那臭經!回去拿針把嘴縫上!”

五姐雷劈一般,呆若木雞。三合子一看大海那模樣,拉著五姐朝外就走,吼道:“不叫你來,你不聽。那號人,死了都沒人埋!”

五姐回去,神思恍惚,寢食不寧了幾天。一天中午,天剛住了雨,街上沒有一個人,隻有風冷冷地穿過,急急匆匆。三合子從屋裏出來,跑到隊長全德家,流著淚說:五姐病了!下午,全德請來鎮上醫院的楊大夫。五姐一聽是大犬來了,連連擺手,“我沒病,沒病!”

全德和三合子怎樣勸說,五姐都堅決不讓大夫看病。

三合子要急瘋了,整天守著五姐。她不吃飯,他也不吃。早晨一起來,舀一盆洗臉水,端到炕頭給她擦臉;又點著一鍋煙,遞到她嘴裏……五姐湊近他的耳朵說:“三哥,我是神,死不了!”

村子人們聞說五姐病了,都提著禮物來看她。他們知道五姐得病的原因後,群情激憤。怒不可遏。由二合子和全德帶頭,把大海拉到五姐家,叫他在五姐炕前跪下。

在眾老鄉親的眾目睽睽之下,大海不得不屈下雙膝。

這是石莊人對付惡人的辦法。二十年前,他們這樣懲罰了一個虐待婆婆的媳婦。

這也許是一種野蠻的懲罰,但小鎮人信仰它。

街上的孩子們,——五姐剛來時的孩子已成了大小夥,都來看她,送來雞蛋,糖果……眼圈紅著,久久不願離去。

大海領來媳婦,說他們不離婚了。

遠遠近近的老太婆也來了……

五姐強得就是不叫醫生看病,一看屋子空了,就喊:“三哥,去把娃們叫來,我給他們講《十不真》,講《郭巨埋兒》,唱‘跳花井’!”

她逢人就說自己是神佛托化,奉神旨來人問懲惡勸善。

一個暴風雨之夜,五姐高興地推醒丈夫,說她夢見了如來佛祖和觀音菩薩,召她皈依東土。

她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人們隻好拉她去縣城醫院,診斷結果:白血病。

全村人一齊到醫院求情.逢人就誇五姐的為人。大家聽了,無不讚歎悲傷。誰知,一個住院的病人(據說是一個大學畢業的縣中學教師)聽了,沉思片刻,搖著頭道:“五姐宣揚的是佛教思想,是毒害人的。”

石莊的人們又一次發怒了,要不是醫生租護士來勸阻,他們一定會把那個大學畢業的教師揪下病床……劉政的故事講完了,要求大家發表意見:“五姐這樣一個佛教徒,為什麽會受到人們的擁護和尊敬呢?”

大家沉默著,沒有一個人開口。

突然,天空烏雲密布,狂風驟起。大家正在注視著氣候的變化,不知是誰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看來,中國人信奉佛教啊。”

“不!”劉政回過頭,“他們信奉的,是一種善良的道德……”

他還想說什麽,卻被一聲沉悶的雷聲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