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微笑

海豐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敢正視她的微笑。從他呱呱墜地的那一時刻,微笑就首次映入他的眼簾:母親,還有後來母親讓他叫阿姨的那些人。那時候,他隻朦朧地感覺到微笑是一種很美好的東西。也許,正是因為這一朦朧的感覺,才使他養成了一種女性的性格:喜歡微笑。但是,他真正懂得它的含義,卻是在他闖過二十一歲年齡的這個炎熱的夏日。

入伏,職工夜校下課之後,涼風還沒有起,餘熱正在做著撤退的準備。而這時,往往是一天中最熱的時間。柏油馬路被曬得哭喪著臉,自行車的輪胎發出“吱吱”的怪叫。

“冰棍——”那喊聲,柔長,悅耳,遠遠地飄來。人們的心陡地為之一涼,仿佛一陣風吹過。

第十盞路燈,正好在一個拐彎處。燈光下,站著一個姑娘,穿著潔白的衣裙,滿頭黑發攏在頭頂,麵目清秀、端莊。她的身邊,有一輛自行車,車座上架著一個白色的冰棍箱,和她的衣裙一樣的潔白。

海豐初次看見她,是在上夜校的第一天晚上。上夜校,他帶有被強迫的性質。父親退休了,他頂了班。哥哥是他們車間的主任,多次勸他去夜校聽課。後來,哥哥實在生氣了,指著他鼻子道:“你不學習,就休想升級!別想提工資!”

升級、工資、錢。海豐硬著頭皮夾著一本書走進了夜校的教室。不到半個小時,他打起了瞌睡,做了一個又一個雜亂不清的夢。掌聲將他驚醒,下課了。他揉揉睡眼,隨著人流湧出了教室,到那個白頭發的自行車保管員手裏推出丁門行車。蹬上車.他頭腦清醒了。

在拐彎處,海豐看見了她。他渴得要命,不由自主地下了車,掏出一枚硬幣。

姑娘取出一支冰棍,遞在他手裏。向他微笑了一下。

海豐不禁呆住了。他被姑娘一刹那間的微笑驚呆了。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微笑:平靜而含蓄。像一陣微風,疾速地掠過去了,留下來的,是耐人咀嚼的東西。什麽東西呢?

他一時竟想不起來。

走了很遠,海豐還頻頻回頭,望著路燈下的姑娘。他看見姑娘好像向他點頭微笑著。

接連幾天,姑娘的微笑就鐫刻在海豐的心底了,並且常常泛起漣漪。每次聽完課,他總是走在最後。她微笑著,把冰棍遞給他。那微笑,一次次在他的心裏湧起無法抑製的甜蜜……奇怪的是,他隻能在夜校下課時見到她,而且總是在這盞路燈下。溫柔潔白的燈光,把她的笑影染得動人、神秘。

白天,她幹什麽去了呢?海豐白天走過那盞路燈下,滿懷希望地朝那兒瞥一眼,然而,每次回答他的,都是一個深深的失望。

他有些變了,變得喜歡到夜校去上課了。父親和哥哥說他變好了,可始終沒有猜中池的心思。連海豐自己也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喜歡夜校,上課時再也沒打過瞌睡,似乎有人在用微笑注視著他……

他的心裏裝著一個希望:那就是在下課之後,在拐彎處見到她的微笑。他對那微笑作過很多解釋,而且自認為隻有一種是正確的。

終於,一天晚上,他們說話了。那天,熙攘的人流過完了好一陣,海豐才慢慢地騎車出了廠門。他看出了姑娘的不安,焦急地望著廠門口。他一陣歡喜,抑製不住激動,飛快地馳到她跟前。

看見海豐,她微笑了,擦去了臉上的汗珠:“我還以為……”

海豐也微笑了,對她投去熱烈的目光。

她避開他的目光,低下了頭。

一陣風吹來,吹散了她頭上的一些短發,潔白的衣裙飄動著。

“你……待業?”

“不。”她抬起頭,“在集體食堂上班。”

“那麽,這……”海豐不解地指著冰棍箱。

“晚上沒事……”她笑著,沒有說下去。

“我們……一起走走,好嗎?”他提議,聲音有點兒發顫。

驀地,笑容消失了。她猶豫了片刻,“不,明天你還要上班。”說完,她推著自行車走了,柏油馬路上映著那瘦長的身影。

街上,行人已經很少,隻有那第十盞路燈,在低頭嘲弄著他。他無力地把眼光落在姑娘那瘦弱的脊背和白色的箱上,直到她消失在暗影之中。他跨上車子。朝著背離姑娘的方向,頭也不抬地騎著。他是一個自尊心十分強烈的人,姑娘的話語和那冰冷的背影傷害了他,他委屈得幾乎掉下淚來。

第二天晚上,遠遠地.他就望見了她的潔白的衣裙。怎麽辦?繞過這段路,還是幹脆住在廠裏?他猶豫了一會,忽然罵起自己來:沒出息的男子漢!他整了整衣領,捋了一把頭發,夾在人群之中,快到那盞路燈映照的地方時,不知怎的,他的頭低下了。

“海豐!”姑娘看見了他,並且喊著他的名字。

他吃了一驚,她怎麽知道他的名字?這突如其來的喊聲,融化了一天來的不快。他飛快地下了車,來到她跟前。

她取出一根冰棍,遞給海豐,像是抱歉地微笑了一下。

“你,怎麽知道我的……”

“你們上夜校的,我都知道。”她又微笑著。

哦——海豐剛剛激動起來的心又冰涼了。他的頭上冒了汗。這大概是熱空氣的緣故吧。池顧不得掏出手絹擦,就蹬車走了。走了好遠,他才想起忘記了給錢。他心裏怦怦亂跳,匆忙返身回去,但是,路燈下已經空無一人了。

從此,他晚上下課之後就再也不從大街上走了,而是順著一條小巷多走二裏路回家。他也弄不清這洋做是怕她還是討厭她?總之,當他遠遠地拐向沒有路燈的漆黑小巷時,總不由自主地朝那盞路燈瞥去一眼,才恍然若失地調轉車頭。漆黑的小巷,他似乎看見那清秀的麵影,潔白的衣裙,以及那使他捉摸不透的微笑……一天晚上,夜校下課了。他剛走出門,給他們講數學的葉老師叫住了他。其實,葉老師也才二十四五歲。

“海豐,你最近幾天晚上沒回家嗎?”他拍著海豐的肩膀。

“你怎麽知道?”海豐驚疑地問。

“你的神態告訴我的。”葉老師微笑著走了。

又是微笑!海豐覺得微笑在包圍著他。他多次企圖解釋它,卻失望了。

他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恥。一個男子漢,多沒有出息,竟然害怕一個姑娘,而且是莫名其妙的怕!他鼓起勇氣,想從大街上穿過。但是,一看見那閃著銀色光澤像是在微笑的路燈,他就止步了。甚至在自天,他從那兒經過時,都有些神情不安。

然而,白天,那兒永遠沒有她的影子。

一個異常悶熱的晚上,夜校的教室裏窗戶全都打開了,但人們仍覺得喘不過氣來,講課的葉老師不斷地掏出手絹擦汗。下課了,人們剛湧出教室,就聽見清亮的喊聲:

“冰棍——”

是她!海豐慌亂地躲進教室裏,心中像揣了一隻兔子。她怎麽到這兒來啦?等人們走完後,他才悔到:糟了,這一下不是更叫她容易看見自己了麽?

教室的燈熄了,四周一片黑暗。海豐這時感覺到:自己像是做了一件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似的。他硬著頭皮出了教室,遠處的路燈射來微弱的光亮,而周圍,已靜寂了。

“喂。你還要車子不?”白頭發的老頭在喊他。那兒,隻剩下他一輛車子了。他忙跑過去,對老頭抱歉地笑笑,開了車鎖。

他跨上車子,忽然發現遠處有兩個人正推著車走在大街上。大街明亮的燈光,平展寬闊的馬路,把他們的身影襯托得那樣迷人,而自行車後座:上那白色的冰棍箱,也隨著他們漸漸遠去,馬上就要消逝在更遠的地方了。

海豐突然感到一種絕望。他恍惚覺得:那人像廠裏籃球隊的中鋒陳朋,又像車間團支部書記耿月華,更像今晚給他們上課的葉老師……這一晚,他失眠了。這場沒頭沒腦的單相思從此告終了。他好像做了一個非常短暫的夢。

他畢竟還是一個男子漢!第二天早晨,他被媽媽搖醒的時候,正頑強地做著一個夢。剛睜開眼皮,那夢就失卻了.而且使他無暇去回憶:離上班隻有一刻鍾了。

他沒有接媽媽的飯碗,跨上車子,飛一般地向工廠奔去。路上,他隻想著一件事:從今晚開始,就像從前那樣,從大街上,從她麵前勇敢地衝過去!還有那五分錢——想到它,他臉紅了。他要在車子上扔給她!

夏日的白天,依然是漫長而炎熱的。好不容易等到太陽落山,等到夜校上課。上課的還是葉老師,講的依然認真、生動。海豐帶著幾分嫉妒,甚至還有幾分輕蔑地不時地朝他瞥一眼。但是,他聽得十分認真,勝過過去任何一次。他在心裏想著一件憾事:他的知識太貧乏了。

下課了,他第一個衝出教室。遠遠地,那熟悉的路燈就向池微笑著。他膽怯了一刹那,又勇敢起來,像一匹矯健的馬,直奔向前!

近了,近了……他放慢了車速。他要讓她看見,讓她明白:海豐並不是個懦夫!

到了!當他一個急煞閘,跳下車來時,卻大吃了一驚:路燈下,並沒有她!他呆呆地站在路燈下,莫名地惆悵,腦子像灌了鉛般地沉重。緊跟著,一種深深的不安襲上心來:她怎麽了?

更多的人從身後過來了,不知準停在他的身邊,接著更多的人停在了他的身後。人們都用眼光交流著疑問:那個賣冰棍的姑娘呢?

從人們那焦灼的目光中,海豐突然意識到:原來這麽多的人都在關心著她!

空中沒有一絲風,大街凝固在熱流之中。

這時候,要是有一箱冰棍多好!即使是一聲呼喊、一絲微笑也好!

人們失望地慢慢走散了。隻有海豐,在那兒站了許久。

第二天晚上,夜校講的是化學。下課以後,當海豐伴隨著人們走在大街上,不安地朝路燈那兒望去時,發現講數學的葉老師站在路燈下一位姑娘曾站過的地方,身旁的自行車上架著那隻海豐非常熟悉的冰棍箱。

眨眼之間,海豐一切都明白了。他沉重地吐了一口氣。

葉老師沒有喊,大概不好意思,隻是在臉上掛著微笑,和那姑娘的一模一樣。

海豐走上前去,從葉老師的手裏接過冰棍。他也向葉老師投去一個微笑。他覺得:那是一個真誠的微笑。

第三天晚上,她終於出現在那盞路燈下了。她仿佛消瘦了許多,仍是清秀的麵容,潔白的衣裙,一如既往地微笑著。

海豐躊躇了幾分鍾。看著她迎著人們的問候,取出一根又一根冰棍。這時,海豐突然醒悟了:她對每一個人都在微笑著!

他的心,連同他的身,整個兒都似乎離開了他的靈魂。他感到天旋地轉,感到自己渺小得無地自容……他終於走到了她的麵前,愧疚地低下了頭。

她取出一根冰棍,塞進他的手,也露出負疚的神情,仿佛乞求他的諒解,微微一笑:“病了兩天,剛好。”

海豐猛地抬起頭,靜靜地注視著頭上的路燈,它也在微笑著。他的手心,有五分硬幣,早被汗水浸透。但是,不知為什麽,他沒有拿出來。他開始悟到:她賣冰棍,並不僅僅是為了錢。

同時,他也突然想到:二十一年了,他始終沒有弄明白微笑的真正含義!

海豐深深地內疚著,為自己無知和淺薄的過去悔恨著……當他勇敢而真誠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時,看見那是一雙透明的眼,像西湖的水,南湖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