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苦果

灃河灘上,有一個女人在哭,仔細一聽,那哭又像唱,唱著一支占老而憂傷的歌。

四月的灃河,風總是溫暖的,柔和的,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子嘻嘻笑著,在河麵上歡跳著。那女人挽著袖子。用沙子壘一個尖而高的沙堆。沙堆漸漸地高過了她跪著的膝蓋,可她還是在壘。雙手捧起一把沙子,從沙堆的尖頂往下撤,使得沙堆始終像一個墳墓。

這女人叫六姐。鎮上人無論大小都這麽叫她。她喜歡這麽個叫法。就連小孩子,也不叫她六嬸、六娘什麽的。鎮上人都覺得這女人有些怪,可又說不上來怪在哪兒。反正一見灃河起風,她就往河灘跑,壘那個永遠沒有頂的沙堆。今天壘了,明天可能被小孩們踢散了。她也不惱,一等起風,又壘……“起風了。可是他……在哪兒呢?”六姐咕噥著。她用手指在沙灘上畫了一幅人像,像小孩子,又像大人,鼻梁高高的,眉毛濃濃的……是他,是這麽個模樣?今年該有二十三歲了,該是一個壯壯實實的小夥子了。他一定會像他——現在是那個妖婆娘的男人了。說不定,他會比他年輕時好看多哩!六姐笑了兩聲,抹去了眼角的一顆淚,用沙子把那幅畫蓋住了。

這會兒正是傍晚,六姐盼著晚上發大水。為了不使河岸被掏空,鎮上立了一條製度:隻有等發水之後才能到河裏拉沙子。灃河一發水,那沙子就一骨腦兒地從上遊漫下來。灃河的水漲得快,退得也快。一等水退。滿河的沙子像鍍了一層金子。鎮上人們就操起家夥劃地為王,然後一車一車地拉上岸,等著賣錢。六姐雖是一個女人.但也有這個權利。她不用車拉,用擔籠提,提多少是多少,反正總比不提強。

又起了一陣風。岸邊剛綻開葉片的楊樹、柳樹隨風擺動,發出一陣陣輕微的響聲。六姐打了一個寒噤,抬頭朝天邊望去,一片混沌,似雲非雲的東西在那兒盤旋。晚上一定會下雨的,她想。

六姐哼起了一支歌兒:

灃河哪起風樹葉兒響,

六姐哪心中把呀把他想。

隻盼那妖婆娘快點……

快點什麽呢?六姐不敢唱了。咒別人遭難,她還不至於那麽缺德。可是,她就應該這麽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麽?本來屬於自己的他,為什麽叫那個妖婆娘給占有了呢?

天色愈暗了。六姐在河灘上有些坐不注了。風更大了些。拂著她的鬢發,似乎在發出淒切的哀傷。那風兒像一張骨骼分明的臉,緊貼著她,那粗壯的胡子,曾經叫她心跳神搖……六姐感到了一陣溫暖,便站起身,歪歪扭扭地走上岸去。

風,還在輕拂……

昨晚一場春雨,河水下來了。還不等河水退完,灃鎮人就都操著鐵鍁,拉著車子下河灘了。

拉沙子可是一樁樂事。大人、娃娃布滿了河灘,使得二百多米寬的河灘變狹小了。過去,灃鎮人並不懂得這沙子的珍貴,隻是眼看著幾十裏遠趕來的人一車一車地往上拉,問人家拉沙子幹啥,人家說蓋樓房。屁!灃鎮人離住樓房遠著呢,這灃河的沙子幾輩子都拉不完,咱就當看熱鬧呢。這幾年,灃鎮人聰明了,再不讓外地人來掏灃河的沙子,而灃河就成了灃鎮人的“搖錢樹”。

“成貴,你腿叫筋給咬住了?不會叫那車輪轉快些!”杏葉子在河灘上大喊大叫。早上剛一發水,她就吆喝著要朝河水裏跳;水還沒退完,她就拿著幾根竹竿和繩子到河灘圈了地方,挽起褲腿,露出白大腿,指揮著男人拉車子下河。

“嗬,杏葉子,這灃河是你家的了。”有人在河岸上喊。她圈了好大一塊地方,簡直叫人眼紅。

“先下手為強麽!牛崽他娘,再不下河,小心沒地方了。”杏葉子舞著鐵鍁的姿勢很好看,像一條打跳的鱔魚。她撈起一鍁濕漉漉的沙子,朝男人成貴拉來的車子上一扣,一股水濺到了臉上,也顧不得擦一把。

成貴今天顯得沒精神。昨晚,他睡得很晚。他的那個十歲的女兒鬧著肚子疼,杏葉子隻是給她吃酵母片,仍不濟事。“怕是肚裏有蟲了。”他勸杏葉子背女兒去醫院。“屁個事喲,醫院人早都睡覺了。娃娃家肚子疼,揉揉就好了。”杏葉子揉了一會兒,便喊手腕疼,叫他揉。唉,雖說是自己的女兒,可已經十歲了。成貴一轉身,走出了門。

“喲,可不是尋那個神經病女人呀。”屋裏頭飄出杏葉子的一句酸溜溜的話。

其實,成貴的車輪今天轉的不快倒不是精神不濟,憑他的身材,一天不吃飯也能幹三天活兒。他的眼光倒是落在一個女人身上。她提著一擔籠沙子,走幾步,歇口氣,一步步往岸上挪動,風吹得身後的衣襟孤零零地搖擺著。成貴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早先……唉,要是跟她成了,如今也不替準這麽牽腸掛肚的。

早二十幾年,他和六姐都是十七八上下.脾氣又合得來。她老是在河灘上扯著風箏攆他。那時,他機靈得能空手在深水裏摸魚。穿著-件褲衩子,一頭紮進水裏不出來,出來時準抓著一條魚,扔給六姐。六姐她娘生了六個女兒,隻成了她一個,還叫成貴把她叫六姐,其實她隻比他大兩天。當灃河起風的時候,他倆準是拉著手在河灘上迎著風跑。一邊跑,一邊唱著:

棒槌棒,響叮當,

我媽送我去婆家。

婆家吃麵我喝湯,

眼淚掉在河灘上。

河灘開出一條河,

灃河裏頭洗衣裳……

六姐的小沙堆兒在岸上離他家的不遠。成貴有心給她的沙堆上倒幾車沙子,可是杏葉子的眼睛老是朝這邊望。沒奈何,成貴隻好去了這份心思。

杏葉子在河灘上呼哧呼哧地出氣。她長得細眉細腰,放在城裏準是個時髦娘兒們。可在河灘上挑沙,就顯得有些不是勞力了。她索性脫去了外頭的綠褂兒,隻穿一件寬背心,肥大的奶子顫悠悠地搖擺——連奶子都吃著勁哩。她一會兒咋唬別人越了她的地界,一會兒又吆喝成貴車子拉得太慢,滿河灘都是她的聲音。“杏葉子,今年可要發財哩。”有人打趣她。

“嗨,碰上咱那窩囊鬼,財神爺怕是請不來呢。”杏葉子頭也不抬,隻顧挑沙。她的身邊,不一會就出現了幾個大坑。

“杏葉子,也不叫人合夥呀?”

“不合,跟別人合,憑成貴那老實勁兒,咱光能吃虧!”

把沙堆到岸上,是一件費力的活兒。河岸,雖說開了一溜坡,但拉一車沙子上去並非輕而易舉。所以一般人家都兩三家合在一塊,人多力量大,一車沙上去得快,也省勁。成貴力氣雖大,但也抵不住幾番折騰,他幾回嘟嚷要和誰家合在一起,但杏葉子不準。

“你怕是可憐她了?”杏葉子總是揭他的短。“可憐當初就娶她麽,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

杏葉子說的有些根據。前些年,六姐不夠吃,成貴背著杏葉子給她送過幾鬥麥子,叫杏葉子罵得狗血噴頭。

折騰了一天的河灘,終於帶著疲勞和倦意昏昏欲睡了。傍晚的風,有些淒厲,剛落過雨的灃河,還帶著一片濕氣。風裹著濕氣在河麵上喧囂著,拖著震頗的尾音。六姐坐在河岸上,背後是小山一般高的此起彼伏的沙堆。鎮上,不時傳來轟轟的機器聲和狗的吠叫。使這淒清的灃河更加顯得寂寞。

六姐的懷裏抱著一件衣裳,一件男人的衣裳。她每年這時節都要做一套衣裳,而且一年比一年大,一年比一年講究。如今鎮上小夥子們穿西服的不少了,今年她叫鎮上那個寡婦裁縫也做了一套。她想象著他的身材,一定和成貴差不多,寬肩膀,長胳膊……二十幾年前,她和成貴幹了一件最不應該幹的事。那時,她多傻呀,以為她一定是他的人了。那天晚上。他們在沙灘上玩了許久,也許都瘋乏了,兩人數著星星就瞌睡了。醒來後,狂風肆虐著,怪叫著,兜著圈子,卷起細碎的沙子,射著她的眼睛。她嚇得直往他懷裏鑽,他也就趁勢摟住了她,於是就發生了男女之間最容易發生的事兒……啊,風的**!風的罪惡!

這之後,六姐怕得要命,少女的那顆羞澀之心叫她無地自容。可成貴卻說:“不礙事的,咱倆一登記領個證不就啥事都沒有了。”然而,事不湊巧,正在那幾天成貴的爹死了,成貴的娘說死說活也不同意他和六姐的事,甚至要在兒子跟前碰死。“那女子,是咱家的災星喲。”娘流著淚,跪在兒子跟前。

後來,六姐感到了反常:惡心,嘔吐,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六姐三歲就死了娘,爹把她拉扯大。她爹疼她,愛她,那天卻瘋了一般。把她吊在屋梁上,叫她說出是誰幹的。六姐咬著牙就是不說,氣得她爹害了一場大病,不久就半身不遂了,幾年之後死去了。

六姐終於生下了那孩子,是個男孩。那天晚上,她裹著一身棉衣,爬到了灃河灘上。那正是個雨夜,灃河的風像一個魔鬼用鞭子無情地抽打著她這個有罪的姑娘。岸上的樹枝野獸般地嘶叫,沙浪瘋狂地漫卷,河灘在顫抖,大地在崩裂……在一陣窒息和劇痛之中,那孩子出生了,一個肉體從自己身上分離了。“哇——”的哭聲,驚醒了沉睡著的河灘,宣告著一個私生子的降臨……不知過了多久,她蘇醒過來。風小了許多,像一個呻吟的病人在哀訴,呼救……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成貴的懷裏。鮮血?還是雨水?淋濕了他的衣襟。她伸出孱弱的手,在他的臉上無力地抽了一下。

風又大起來。灃河一年四季都有風。出山風,既爽快,又有勁。它是那麽自信,那麽旁若無人,像一頭馴服不了的野馬。六姐抱緊了那身衣裳,眼望著模糊不清的河灘。那孩子剛落下不久就斷氣了。罪孽!她狠狠地罵著自己,把孩子放進一個沙坑裏,用沙子掩埋了,然後一掬一掬,用沙子壘起了一個小墳墓——那晚,河灘的風也像在為這小生命的不幸而悲鳴,淒厲而夾帶著呼哨。

她成了灃鎮的一個罪人。人們,就連小孩子都像躲避瘟疫一樣繞開她,那一雙雙鄙視的目光似刀子一般刺透了她的心。她變得膽小、卑微、多疑,一隻螞蟻在腳上爬過都要心驚膽顫。後來,在那亂哄哄的年代裏,她也和鎮上的“走資派”一起,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掛著一麵寫著“破鞋”的黑牌,被押上街遊鬥……她那時隻有二十四歲。二十四歲,就背上了一副黑色的“十字架”!

六姐哭了。二十多年來,她在人們的心目中成了“神經病”,“妖精女人”。她吞下了多少屈辱的淚水,隻有灃河知道。灃河的風吹幹了她的淚,也曾給過她多少溫情的撫慰。哭著,哭著,六姐突然覺得有什麽東西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沒有回頭,就知道是誰。這麽多年來,每年這時節,他們一定要在岸上相會,她哭,他安慰她,在恐慌和傷感之中,也許還帶有那麽一點激動,他們默默地坐在一起,任灃河的風吹拂著他們幹涸而悲哀的心田……六姐不恨他。在他和杏葉子結婚的那天晚上,他還跑到這灃河岸邊,呆呆地坐了小半夜。六姐當然明白他的心情。她不怪他,隻盼那個妖婆娘快點死去,讓他真正屬於她。她知道,他在那個妖婆娘跟前受的罪,並不比她輕鬆多少。

“明天……不,現在我給你拉幾車沙吧。”成貴摸著她的胳膊。那胳膊,細得像擀麵杖。

“不。”六姐喃喃著,“就這樣……坐著吧。”

“……苦了你。”成貴的聲音忽然哽咽了。然後他像二十多年前一樣,緊緊地把她擁在懷裏。他隻覺得。她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灃河的風,嗚嗚咽咽。

又一個好天氣。

灃河灘上又喧鬧起來。昨日還濕漉漉的河灘,今天顯得幹燥多了。人們挑沙、拉沙也輕快、順手多了,一個個樂滋滋的,沉浸在勞動的歡悅之中。嘻笑、吵嚷,使河灘像一鍋滾沸了的水。岸上,不時出現一輛汽車或拖拉機,那是買主來裝運已經訂好的沙子;當然也有冒冒失失開來地,手中拿著卷尺、算盤、本子,準備買誰家的沙子。

“成貴,放快些!”杏葉子今天赤著腳,散著發髻,扭著細腰,鐵鍁舞得更歡了。“晌午把這塊地方弄完,下午縣上娃他舅那單位要來量沙子……啊,死鬼!我說你長耳朵了麽?老是那麽磨磨蹭蹭的?”

成貴心裏頭窩了一肚子火,自己也說不清這火是從哪兒來的,反正一見杏葉子喊叫就頭痛。上坡,拉一車沙,本來就夠嗆了,你還嚷嚷,真他媽的不是東西。他有意放慢了腳步,專門氣她。他看著不遠處的六姐,還是那樣弓著腰一籠一籠地提,心中一陣酸痛。

一分神,勁就鬆散。車輪先是遲疑著,後來竟往下滑。“成貴!”有人喊了一聲。坡底下沙灘上有那麽多的人,一車沙下去了得麽?成貴咬咬牙,使出全身的勁,繃緊了車繩,車輪倒是不下滑了,可是再也上不去了。正在這時,六姐跑過來了,幫著他把車子拉上了岸。停下車子,兩人的目光相對了幾秒鍾,感激、同情、理解,甚至還有無言的愛,都包含在其中了。六姐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朝她的沙子擔籠走去。

“成貴,你不要臉啦!”突然,河灘上一聲吼,六姐驚疑地回過頭。隻見杏葉子扔掉鐵鍁,赤著腳繞過一個個沙坑怒氣衝衝地向岸上跑來了。跑到成貴跟前,她揪住他的胳膊,“說,剛才那妖精貨是不是又勾引你了?你倆在岸上狗瞅蛋來!”她邊罵邊把成貴往坡底下拉,那散開的發髻在肩頭一抖一抖,胸前那奶子跳躍著,嘴裏唾沫星子亂濺。

成貴抱著車轅,低著頭一聲不吭。滿河灘的人都停止了手中的活,朝岸上望著,他們曉得這女人的厲害,一定有好戲看了。有幾個年輕人甚至順著坡上來了。

“說呀,啞巴了!”杏葉子更加肆無忌憚了,“大白天就往一塊鑽,好沒臉皮!一個死娃還嫌少,還要跟她再來一個……”

“住口!”成貴突然抬起頭來,圓睜著雙眼,揮起胳膊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這個平日被老婆罵慣了,已經麻木的人,今天把二十多年的怨恨全集中在那一巴掌上了。

“啊呀……”杏葉子挨了這一下,馬上就嚎啕開了。“狗日的,你敢打人?老娘不活了!”她彎下腰,用頭朝成貴身上撞去。成貴閃了一下,她一頭撲在地上,順勢就往地上滾開了,那散亂的發髻和那聳起的奶子,都沾滿了沙塵。

“老娘不活了,跟那個臭娘們拚命了!”滾了一陣,嚎了一陣,杏葉子突然往上竄起,抖抖散發,像一頭凶猛的獅子,朝一邊站著的六姐撲去。她一把就把六姐推倒。女人瘋起來,那勁兒也是夠厲害的。“老娘今天揍死你!”她騎在六姐身上,揪她的頭發,掐她的臉……六姐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一會兒,她的嘴角、臉上就流出了鮮紅的血。

“老娘叫你還勾引我男人!打死你這死不要臉的破鞋,臭婊子……”汙言穢語全從杏葉子的嘴裏湧出來。

河灘上的人們先是興奮地看著這一幕,後來不知誰起了個頭,一群女人湧了上來,七手八腳拉開了瘋狂的杏葉子……而那個高高大大的漢子成貴。卻蹲在一旁嗚嗚地哭著。

灃河岸上,河灘上,出現了片刻的寧靜。隻有暖洋洋的風在吼,在叫。滿臉是血的六姐,被幾個女人攙著走上河岸……五

幾天過去,河灘已被弄得不堪入目了,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沙坑裏淤滿了水,風一吹過,皺起了一圈圈平靜的漣漪。太陽照得河灘暖洋洋的,濺起白蒙蒙的波光,滿河像鑲嵌著一塊塊形狀不同的鏡子。間或有幾隻雁子,抖著翅膀從無數的鏡子上麵掠過,留下一幅幅倩影。

掏沙的人顯見得少了。河岸上卻熱鬧起來。鎮上的人們和遠道來的買主丈量沙堆,討價還價。這些年,鎮上人們精靈啦,懂得了堆沙子的訣竅,掌握了上底麵積和下底麵積的最佳比例,也學會了根據買主的心理開口要價……總之,錢掙得越多越好,腰包撐得越大越好。趁著好政策,誰不想多撈一把。

成貴家的沙堆並不大,至多算個中等吧。這可氣惱了杏葉子。昨天,娃他舅領著人來量了她的沙堆,同時還買下了幾家的沙子。杏葉子手裏雖然攥著一百多塊錢,但看著更多的錢裝進人家的腰包,心裏總不是個滋味。

“成貴!”她回過頭,見成貴蹲在河岸上望天,由不得發了火,“叫你呢,耳朵聾了j咱後晌再弄。”

成貴不搭理她。

“我說,你死了不是!”杏葉子扯了他一把。

“在哪兒弄!你看河心還有沙子麽?”

“沒有?”杏葉子指著河岸,“這底下有的是沙子!你沒看三虎家都在那邊弄開了。他能弄,咱也能弄!”

河堤下有沙,這是誰都曉得的。隻不過在河岸下掏沙既不體麵,也很危險。去年冬天鎮上德娃子正掏著沙,頭頂上的土塌了下來,幸虧跑得快,免了一場大難。

成貴不吭聲了,自顧抬頭看天。他的腰大概有些發痛,手在那兒來回地摸。

“放屁呀,你不弄我弄。趁著晌午沒人……”杏葉子在成貴旁邊蹲下來,低聲地說。這陣兒,她顯得溫柔了些,把個細腰直往成貴身上貼。“掙下錢,我也給你買輛摩托,帶七老娘兜兜風……”

“要弄你弄,我不弄。”成貴躲了一下身子。

“狗肉不上席!”杏葉子收回細腰,站了起來。她雙手叉著腰,冷著瞼說,“好呀,咱們回去算賬!黑了再想給老娘身上爬……”

成貴沒等她說完,霍地站起身走了。身後,一陣風裹著杏葉子的冷笑飄了過來。

河岸上熙熙攘攘。成貴悶悶地走著,別人問他話,他隻哼一聲,也懶得回答。走了不多遠,他停了腳步。目光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那是六姐,正在用鐵鍁把那不起眼的沙堆壘成一個圓錐形。她的沙堆也許太小了,無人問津。她也不像有些人那洋死皮賴臉地拉買主。她在壘一個墳墓。成貴明白。他的心仿佛讓無形的鞭子抽了一下,渾身都哆嗦起來。他可憐她,更恨自己。他欠了她一筆永遠還不清的債。二十多年,地默默地吞著他和她共同釀造的苦酒。才過四十歲,手腳就不那麽利落了。成貴看著,眼淚不知怎麽就流了下來。

六姐並不正眼看他。她的臉叫杏葉子抓破的地方,仍然顯得那麽清楚。一道道已經變成紫色的血痕使她那張枯瘦的臉更加憔悴。她扶著鐵鍁站著,風吹得稀疏、灰白的頭發似乎瑟瑟作響。

隨著風,遠處似乎傳來一個女人熟悉的叫罵聲。成貴一驚,忙轉過了身子,走下河岸。下了岸,他心裏輕鬆了,不知怎麽冒出一個念頭:唉,那妖婆娘怎麽不死!

晚上,沒有一絲風。

月光照得灃河好亮。

杏葉子在河岸下掏著沙,成貴從河底下往岸上拉。

大約已經幹了很長時間,河堤根已經出現了一個大洞。其實,她來之前,這兒就已經有一個不淺的洞了。成貴本來不想來,可晌午回去,杏葉子和他大鬧了一場,拿著菜刀要尋死覓活。上午時,成貴還盼著她死,可當她真的要尋死時,他卻又心軟了。好歹別死在自己手裏,他想。晚飯時,杏葉子又對他溫情了一番,死拉活拉把他給拉來了。

河灘上靜靜的。沒有一絲風的晚上倒叫成貴覺得有些意外。

杏葉子幹得很痛快,不斷地唱著小調。平時,成貴老覺得她的嗓門妖裏妖氣的,今晚卻覺得她唱得並不怎麽難聽。他弄不明白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感受。她感到杏葉子今晚有些異常。來的路上,她一個勁地問他:“你願意叫我死嗎?我死了你會討那個女人嗎?嘻嘻,你們相好一場……”成貴懵住了。這女人莫非神經出了問題?要不,問他話時那眼神也變得溫順多了。唉,女人!成貴以為以前錯怪了她。哪個女人不吃醋?願意自己男人跟別的女人相好?況且,他和六姐畢竟有過把柄。也不知是晚上沒有了風,還是月光太好的原因,成貴多少天來的煩惱、痛苦,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渾身似乎來了勁,步子邁得很大,盡管拉著車子.也叫杏葉子追不上。

一車,兩車……已經拉了十幾車了,成貴還不覺得累。他聽著杏葉子的歌,竟然有些快活起來,由不得放口唱一句:

“月亮明呀車子輕……”

“喲——”是杏葉子在笑他。她的笑聲隔著沙坎拐了個彎落在岸上。

“嘿嘿……”成貴得意地笑了。笑了兩聲,他擦了把汗,突然發現河灘不遠處——靠近杏葉子掏沙的地方有一個人,蹲在那兒一動不動。誰呢?黑天半夜的。他驚疑了。他愣了會幾,覺得這身影有些熟悉。啊,是她!難道是她?今晚自己怎麽把她忘褥一千二淨?她聽見我唱歌了嗎?成貴打了個冷顫,一股風從他身邊刮過。

“喲——”杏葉子又喊了一聲。這回隔著他好遠.他竟然沒有聽出她的聲有些異樣。他隻是苦苦地想著:我今天晚上莫非背叛她了麽?

“嘩啦——”又傳來一聲響,似乎是土塊下落的聲音。

“成貴,快!往下掉土哪——”河岸下,又傳來驚慌而顫抖的呼喊。

還沒等成貴反應過來。河灘上蹲著的那個人突然朝杏葉子掏沙的地方奔去……隨著一陣更大的上塊下落的沉悶的響聲,成貴聽見了杏葉子的慘叫……塌方!成貴扔掉架子車,飛也似地衝下了河堤。在杏葉子掏沙的地方,一段河堤陷落了下去。借著明亮的月光,他看見杏葉子仰麵躺在沙壩上,一條腿被塌下來的土塊壓住了……成貴驚叫一聲,伸出雙手就把杏葉子那條腿往出拽。

“六姐……”杏葉子呻吟著。

六姐?成貴四麵一望,剛才那個飛奔過來的人,怎麽不見了?啊,難道……他看著陷落下來的土塊,腦中閃過一種可怕的念頭。他愣了那麽一刹那,猛地爬在土塊上,瘋了似地刨了起來……“六姐救了我……”杏葉子昏了過去。

月光,似乎昏暗了些。風,猛然間大了起來。河灘裏飛揚起半透明狀的風沙。在這夏初的夜晚,天上突然滾過一聲驚雷……七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河岸塌方的地方長出了一棵小楊樹。灃鎮的人們都說,那是一個女人變的。而這個女人,至死對他們來說都是一個謎。不過,既然她已經死了,人們也就不願多想。

每天傍晚,人們常常見到有一對男女上了河岸,男的攙著跛腿的女人。他們在小楊樹那兒坐著。那個女人,總是把跛著的那條腿伸得長長的,鼻梁兩側,總像塗抹著什麽**,仔細一看,又像淚珠兒。“我真傻,土塌下來也不知道跑……”她似乎在後悔什麽,不住地歎息著。昔日的風流,在她身上早已煙消雲散了。而那個男人畏縮著頭和身子,眼神癡癡地盯著那棵小楊樹,伸出一隻手不停地在地上壘一個墳墓般的小沙堆。特別是在灃河起風的時候,那男人總是莫名其妙地說:

“唉,這風……”

灃河的風,在這個男子漢聽來,大約是在訴說著一個悲傷而古老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