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沒有料到,春天裏沈大堯會突然患了癲癇病。

那天下午他去村子南堡二隊飼養室給那頭黃牛肴病。那天太陽有些鬼鬼的,忽出忽進。那牛生下來的時候就是大堯給接生的,算起來整整十年了。那是頭標準的黃顏色的關中牛,身軀高大,幹活舍得力氣。十年當中,沈大堯給它治過五次病,也許是他跟這牛有什麽難解的緣份,每次都很快好了,被主人套上枷繩耕田拉車。這一回牛病得很重,臥槽不吃不喝,呼吸急促,煩躁不安。沈大堯給它量了體溫,查看了糞便,斷定是食了不易消化或者黴爛的豆餅引起的常見的外感症,便給它打了一針,引用張仲景傷寒論中的“大青龍湯”開了一劑藥,囑飼養員按時喂服。沈大堯回家後睡到半夜,突然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那個飼養員日急慌忙地說:“大堯哥,快起來看看牛。”沈大堯忙穿了衣裳跟飼養員跑到南堡二隊飼養室。裏頭已圍了不少人,有隊長和社員。見他進來,忙讓開了道。沈大堯到跟前一看,那牛口吐白沫,呼吸微弱,雙眸緊閉。他蹲下來摸摸牛的腦門,燙得很。沈大堯問飼養員晚上喂藥來沒有。飼養員說喂了。怪事,往常這病一針一劑藥就輕了,今兒個怎麽反倒重了呢?沈大堯正疑慮著,那牛突然睜開眼。那眼正對著他的眼。沈大堯看見牛眼中放射出的奇怪的光,似乎是嗔怒,又似乎是哀歎。那一刻的對視足有十幾秒鍾,沈大堯的心緊縮著,渾身不自主地顫抖著,心頭似有一座大山倒塌下來。牛閉上眼時,流出了一串晶瑩的淚水,然後四蹄一蹬,死了,周圍的人長歎一聲。那長歎聲在沈大堯聽來似乎是在嘲諷他。他站起來,大腦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地走出了飼養室。

沒有人送他。村子的路凸凹不平,沈大堯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北堡子走。走到他家門口時,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他通地倒在門坎外頭了。何氏聽見外頭的聲響,忙開門出來,叫聲娃他大,沒聲,就掌了燈出來,一看老伴倒在地上,俯身一看才著慌了。沈大堯四腳拉手地仰在地上,口吐白沫,昏迷不醒。何氏忙喊自家屋的侄兒把老伴送到了醫院。

兒子沈毅號聞訊從縣醫院趕回家時已是半下午了。沈大堯已經從公社醫院回到了家裏。他坐在炕上驚疑地問不是禮拜天咋回來了?沈毅號正想說什麽,被母親何氏用眼神止住了。他便說回家取件衣裳。沈大堯說那就快取了上班去。顯然他是不想讓兒子知道自己犯病的事。沈毅號偏偏這時沒有控製住,問了句:“大,你年輕時沒得過那種病?”

沈大堯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他揮了揮手叫老伴何氏出去。何氏便避到院子去了,臨走還看了兒子一眼。沈大堯示意兒子坐到炕上來。沈毅號便心神不定地坐到炕沿上。

“號娃子,你說大這輩子做過丟人的事沒有?”

“沒。”

“大一輩子沒服氣過人。”沈大堯咳嗽了聲,“可前日個做了件丟人的事咧。”

“那算啥丟人?”沈毅號惴惴不安地說:“一輩子誰還沒個差錢”

“可那差子怪著呢。那牛不就是受了涼,有了食氣,咋日鬼的一吃藥打針倒死了。”

“也許它還有啥病哩。”

“沒的,沒的。”沈大堯肯定地說:“沒啥大麻達。我看了一輩子牲口,還會認不準?”

“大,那事你就甭給心上記了。”沈毅號安慰著父親,“你該咋樣還咋樣。”

“好娃呢,你不知道。那牛一死,我給回走的時侯咋叫用尿泡汀我的臉呢。我都沒臉見人了,人活一口氣,也活一張臉。那臉比那口氣還要緊得多呢。一口氣沒了沒啥要是沒臉了就羞咱沈家八輩子祖先呢。”

沈毅號心一哆嗦。

“怪事,怪事。”沈大堯眯著眼搖頭。他躺在了炕上,好長時間沒睜眼。

何氏在門外頭一閃一閃地往裏瞅。

“大說這些活是為你呢。”沈大堯忽然眼開眼看著兒子。“我是後悔叫你學醫哩不管鬧啥都比學醫強。牲口死了沒啥,要是把人看死了就是遭大孽呢。”他喘著氣說道。“咱沈家臉可丟不起,你給人看病千萬要小心,不怕一萬,單怕萬一。”

“我會操心的。”沈毅號忙回答父親。“

那就好。”沈大堯點點頭,又閉了眼,好長一陣子不說活了。沈毅號剛放下心來,沈大堯睜開眼說:“號娃子,你把我的牛箱取來。”

沈毅號下了炕,在立櫃裏取出給牲口看病用的藥箱。那藥箱跟隨沈大堯三十多年了,斑駁暗淡。

“再給我拿把斧子來。”沈大堯不動聲色。毅號一驚,不明白父親在炕上用斧頭弄啥,便有些遲疑。

“取去!”沈大堯不容兒子多想什麽。毅號就在牆拐角拿來了斧子。

大堯坐起來接過斧子,胳膊一掄二話沒說就劈向了那藥箱。

“大一”毅號驚叫了聲。這聲音把母親何氏也喚進來了。

晚了,藥箱幾斧子就被劈得七零八落。

“他大,你瘋了!”何氏臉色煞白。

“哼,我瘋了,瘋了。”沈大堯把斧子扔到炕腳地,一陣怪笑,身子往後一倒,口角就吐出了白沫,昏迷不醒了。

何氏忙掐沈大堯的人中,掐不醒。毅號才想起用藥,騎著車子飛快地到公社衛生院弄來了硫噴妥納,進行了麻醉控製,又注射了安定。

晚飯時分,沈大堯才清醒過來。

晚上毅號要值夜班,便叮囑母親說:“我不在屋,你要操心我大,甭叫他再受啥刺激。有啥事叫花花去叫我。”花花是他的妹子,正在讀高中。

何氏滿麵流淚,“知道了,你好好上你的班去。”

沈毅號推著車子準備出門,又不放心地轉回身看了父親一眼;沈大堯驚疑地看著他,“號娃子,你咋沒上班去。我給你說個事,咱院子那棵榆樹不賣,給多少錢都不賣!”

院子那棵愉樹不知有多少年樹齡了,一抱摟不住。這在愉樹是很稀罕的。沈大堯父親臨終曾囑咐兒子說:“咱堡子過去有個人叫劉省娃不孝順,給他媽喝稀湯自己跟老婆吃白饃,最後把他媽餓死了不給做棺材,拿席一卷埋了。這一年夏天劉省娃鋤罷包穀往回走,走到這榆樹下天上突然閃了一個電,愉樹上掉下來個樹股把劉省娃給砸死了。以後誰家娃不孝順就把他引到這樹下叫雷劈電打……”本來這棵愉樹是長在沈家後牆外的,到民國二十六年時,沈大堯的父親把它圈進自己院子。那年沈大堯的父親當著族長。

前幾個月,也就是剛收罷麥子的當兒,不知從那兒來了兩個人,說是要買那榆樹。沈大堯搖頭不賣。第二天那兩人又來了,沈大堯在地裏種包穀,兩人趕到地裏,說是掏三百塊錢,沈大堯還是搖頭,兩人又加到四百。沈大堯說你兩人咋了,給錢再多都不賣。兩人才說他們是啥子工廠的,並不是用這愉樹扯板,而是用做汽錘的墊子。汽錘的墊子要麵積大,其它木質又太軟,他們轉了多日才看中這棵樹的。

任兩人費盡口舌,沈大堯也不點頭。兩人隻好惋惜著走了。事後,沈毅號說大呀,賣了就賣了,再長那樹心就空了。沈大堯瞪了兒宇二眼:“空了就空了,死在咱院子,也不能賣給人,咱不能為了幾個錢把祖先都賣了!”

此刻沈毅號聽著父親的叮囑,那叮囑聲在他聽來像是父親的臨終遺言。他用力地點點頭回道:“大,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