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河南岸二裏餘處有一村莊,名曰大營村。

渭河是關中境內流量最大、流程最長的一條河。關中有所謂“****兮八川分流”和“八水繞長安”之說。八川、八水指的是渭、涇、灞、、灃、堉、澇八條河流。八水之中首推渭河。它發源於甘肅渭源縣的鳥鼠山,從寶雞峽進入關中,在潼關注入黃河。曆史上渭河曾有過風帆上下的壯麗情景。春秋時秦國援助晉國的“汛舟之役”證明潸河水量充沛、泥沙也少,是一條很好的航道。秦王朝抗擊匈奴時,轉輸到北部邊境地區的糧食,顯然也是沿渭河東下,溯黃河北上的。漢唐初期,也曾利用渭水轉運漕糧,並發展了引渭灌溉工程,對解決漢、唐長安城的漕糧供給也起了重要作用。曆史上著名的都城秦鹹陽和漢、唐長安城,先後在渭河南北興起,說明關中政治經濟的發展與渭河的關係至為密切。

大營村古時為渭河一渡口,常有舟船定泊,南側居人成村,故名大營。又傳,朱爽率兵馬乘舟自寶雞順渭河東往,至此停舟,安營紮寨,居人後,故名。並傳有朱爽部下張、王、李、趙、蔣、楊、石、夏、單、魏十姓於此居住,以及朱爽練兵場(大馬場)、閱兵樓台(轉角樓)和眷屬居處“東仁府”等地名今猶尚在。後又有人於北側居住,故村子又分南堡北堡。

北堡子有一方圓人皆知曉的馬醫官沈大堯。

大營村多係外地逃荒來此謀生而落腳的“客戶”。沈大堯祖籍甘肅,淸光緒初年,其父攜子來關中,在終南縣靠渭河處仲灘地。大堯弟兄五人,他為最小,因此被人稱作沈老五。因家境貧寒,大堯十歲不得入學,後母親將他托付給學問淵博的六爺薑愛。大堯拜六爺為師,不到兩年就讀完《三字經》、《七言雜字》、《朱子家訓》、《小學韻浯》等啟蒙書。後來大堯的幾個哥慢慢大了,家道有所好轉,還養了一頭牛。大堯白天放牛看書,晚上喂牛筆記。因每日和牛打交道,便漸對獸醫有了興趣。他省吃儉用,買了許多有關獸醫方麵的書,如《牛馬經》、《藥性賦》,在六爺的指導下,不到三年,就能診治一般牛馬疾病。又過三年,便醫術嫻熟,名聲大噪。

軍閥混戰年代,何經偉部駐終南縣。何經緯的坐騎,高大肥壯,力大善役。一日坐騎突染疾病,何部馬醫診治多日不見好轉,反而臥倒不起,大有死之將臨之勢。何經緯便放出風,誰能治愈他的坐騎,便招誰為馬醫。縣內外先後有十餘人聞訊前往,其中就有沈大堯。何經緯見他年齡最小,問也不問便揮手讓他走。大堯年輕氣盛,到馬棚看過病馬後便說三副藥便能治愈,還罵何是何瞎子,不識馬醫。這話傳到何經緯耳裏,何大惱,命人追回沈大堯,審視了一番說道:你既有大話在先,三副藥要是治不好我的馬,我卸了你的頭。大堯二話不說就開了三副藥。何經緯一邊命專人看管他,一邊命人抓藥。三日過後,何經緯命人帶來大堯,說道:免了你的人頭,封你為我部馬醫。此後,何經緯對沈大堯非常信服,把全部馬匹交由他負責。後何經緯被殺,何部改編遠調,沈大堯借辭回到了渭河故裏。

歸回故裏後沈大堯仍做他的馬醫。對前來求治者,一視同仁,不分貴賤,且隨叫隨到,刮風下雨,炎熱酷暑,數九寒天,從不推辭。對一些家境困難,無餞支付藥費者,分文不取,深受鄉鄰敬重。

沈馬醫不但品德高,到中年時醫技簡直列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有年夏天他從西邊的瓦寨子村給一頭牛看病回來經過王家堡的一塊田頭,有一中年人正吆牛犁地。他蹲在地頭眯著眼看了那牛半天,到那中年人吆牛到地頭時,他對中年人說:“這牛不行了,甭叫它再犁地了。”那中年人覺得奇怪,這牛吃得下睡得好能犁地怎麽就不行了?他硬是不信沈馬醫的話,繼續叫牛犁地,到第二天傍晚那牛便四蹄一蹬死在了槽頭。還是這一年的冬天,他上縣趕集回來走到離澇上公社半裏路的路上,一個小夥趕著馬車給地裏送糞。他叫那馬車停下,問小夥子這馬拉了幾夭稀了?小夥子不認識他白了他一眼說隊長叫我套它拉糞我就光管拉糞,管它拉西拉東的。沈大堯一笑,從腰間摸出一張處方紙用筆開了個藥方。正寫著那小夥子已吆上車走了。沈大堯追上馬車,把處方紙塞給小夥說:“回去按這處方給馬抓藥去。”那小夥子又白了他一眼說你得是有啥病氣,便把那處方撕了吆車揚長而去。誰料到第三天那小夥跟著一個老漢來了,那老漢是隊長認得他,連聲道歉說小夥子根娃有眼不識泰山,那小夥也一臉尷尬。老漢說馬拉稀拉爬下咧,叫沈馬醫趕快給開藥。

這兩件事在渭河南傳開,沈大堯被人們傳成了神馬醫,有人竟說他隔皮能看見牲口的五髒六腑。

沈大堯的老婆何氏為沈大堯生育了五胎,前四胎都是女子,直到他四十歲時才得一子,何氏生產時大出血差點丟了命。這年是蛇年八月,沈大堯查了相學八卦,知生於蛇年八月的福德雙全,兩口子便對兒子視若掌上明珠。

那相書上曰:

蛇人生於八月,白露之時,忠厚傳家,孝友門第,和鄰睦戚,愛親,敬畏,兄友弟恭,有裏稱道,美德美善顯門耀袓,忍事柔性;雅氣教厚,賴有才能,建立基業,家屑有緣,事業順暢,享自然之幸福耳。

兒子生於醜日,查吉凶福祿為:

蛇人生於醜日,華蓋坐命,聰敏賢能,技術高尚,一生難免白虎破財,婚姻反目,凡事宜慎之。

福兮禍之相依。沈大堯隻等兒子長大,便叮嚀他知福知禍,避災躲禍。

他給兒子起了個官名:沈毅號。

六爺薑愛死的那年是民國三十七年。秋天的渭河水麵寬闊,六爺牽著那匹棗紅馬在岸上看景。沈大堯捧著那本發黃的《牛馬經》看得入神。一陣風刮過,天就黑陰下來,六爺陡然驚叫起來,“堯娃,龜上岸了。”大堯抬頭看,水淋淋的一隻龜從河水中爬出向岸邊匍匐而來。

此刻,渭河水漲了。幾尺高的水頭洶湧而下。

六爺的胸色煞白,說了一段讓沈大堯終生難忘的一段話:“堯娃,這人是神捏出來的。這神就主宰著人世。生老病死,都是神的旨意。六爺今年八十歲了,能活到八十歲的人也就自然成了神了。六爺一輩子啥事都經過,兵荒馬亂,人吃人,神咬神,天堂的日子有過,地獄的日子也見過,就是沒見過這龜從渭河中爬出來,這河水就漲了的場麵。龜是神的替身,你這一輩子千萬不要冒犯了它,生在這渭河邊,凡事都得當心……”

六爺說著說著,那渭河水就咆哮起來,那風就沒命地刮起來,沈大堯膽顫心寒,而六爺卻四肢一挺,僵在了渭河岸上。這當兒那龜上了岸,發出一聲怪鳴……那一刻的情景,沈大堯終生不能忘卻。發自本能的一種預感讓他覺得,六爺走了,被神叫走了,被那龜魂勾走了。他一暈眩,恐懼地抱住了六爺那僵硬的軀體。

四十歲喜得貴子也沒能衝淡沈大堯六爺死時帶給他的恐懼和冥冥人生的神秘感。老伴何氏大出血的那一瞬臉白如紙,仿佛六爺臨終時的災難降臨了。沈大堯縮在炕角,望著那剛出世的血肉模糊的兒子,渾身抖顫,滿腦子都是那龜的怪鳴,使他感到人生末日的來臨。

福禍相依。何氏從大出血的厄運中掙紮過來,又讓沈大堯感到神的英明和慈善。他把所有這一切都化為了對兒子的傾愛,甚至在他出診時也把兒子抱在懷裏,讓兒子去領略那牛馬的脾氣,他覺得這樣兒子才會長得出息。牛馬是人的奴役,讓兒子從小就懂得作奴役者的辛勞和委屈,以及對人的忠誠。兒子懂得了這些,就懂得了人生的意義,也就知道人生的艱難,也就能承受人生與之俱來的痛苦。

“兒啊,大這一輩子就盼你平平安安,沒災沒難!”

沈大堯抱緊兒子朝天乞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