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鄉下的事物

土廟

是廟,總該有個名堂的。譬如土地廟、關帝廟、城隍廟、娘娘廟……可是,家鄉人叫它土廟。被稱為廟的地方是少不了塑像、香爐什麽的,可裏邊隻是一排排用泥土做的桌凳。西邊的山牆上,有一塊黑板。窗戶很小,用報紙糊著,光線很暗。我的眼睛,總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給我們上課的老師姓關,是個女老師。當班主任,還教語文算術。圓圓的臉,菩薩一般的氣息。模糊的視野裏,我看見她講課時露出的兩排白白的牙齒。四十年流逝的歲月中,我就收藏著一晃而過的牙齒的影子。

有一天,她給我們講故事。

“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啥故事?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翻來複去地,關老師卻總也講不出故事來。我們感到沒趣,歪著身子打開了哈欠。關老師變了臉色,厲聲喝道:“小娃們兒打什麽哈欠,都坐端,聽我講課!”

這樣的細節不是很多,我就難以忘卻。後來的日子裏,我總想不明白,大和尚究竟給小和尚講了一個什麽故事?

廟前有片空地,是理想的人群聚集之地,也是牲畜和家禽尋歡作樂的場所。三五個人聚在一起搭方、下棋或者聊天。西北角牆上的楔子上,拴著牛、馬,豬、羊。貓和狗,在人群的空隙處追逐嬉鬧。娃們盤起腿玩“牽仗”的遊戲。左腿站於地,右腿盤起架在左腿上,左手握著右腳,右手扶著右腿,兩個人麵對麵展開攻擊。

高高的台階上,廟門東邊坐著一個老漢,如阿Q一般暢開胸翻開棉襖裏子捉虱子,捉出一個用兩個大拇指甲擠死,把指甲上的虱子血擦在棉褲上。廟門西邊坐著一位婦人。那婦人的兒子半年前還坐在廟裏上課,可一夜間發高燒死了。這婦人就整天坐在那裏發呆,偶爾,我們上課時,她的頭就伸進門裏,聽著老師講課。

土廟,白天是乏味的,晚上卻不缺少故事。放學後,廟門鎖上了。但那門檻是活動的,一彎腰就可以拔下來,人可以爬進去。冬天,死了兒子的婦人天一黑就爬進廟裏,燒香,念經。鎮上人以為廟裏鬧鬼。大年三十的晚上,雪下了一夜,婦人在土廟裏凍僵了。幾天後,陽光出來了,廟的台階上隻剩下那個老漢。他捉了虱子不用大拇指甲擠了,而是捉一個,一揮胳膊,使勁朝廟門西邊扔去,邊扔邊嘮叨:“你這個害鬼呀……”

春暖花開的時節,鎮上有—對男女,從土廟的門檻下鑽進廟裏作樂。他和她都有了孩子,卻越軌苟合了。有無聊者,深夜爬在門檻下,伸長耳朵聽一對男女****的聲音。第二天,便坐在廟前的東南角向人們繪聲繪色地描述,逗引得許多閑漢深夜都朝那門檻下爬。後來,那男的讓老婆的娘家人揍了一頓,被打壞了腰,在炕上睡了一個春天。

七十年代初,土廟被改成了電磨房。鎮上一戶地主的兒子管理著電磨房,一天到晚廟裏機器轟隆,碾碎著麥子或包穀。廟裏盤了土炕,那個地主的兒子晚上就在炕上睡覺。誰也沒有料到,土廟裏競然誕生了一個反革命組織。地主的兒子是那個組織的發起者,不久被槍斃了。

那時我已經上初中了。槍斃地主兒子的那天傍晚,我驚恐在深秋的風中,望著那緊鎖的廟門和屋頂。廟脊上的鳥雀兒悠閑地蹦來跳去,人世間的一切,仿佛與它們無關。一片樹葉,悄沒生息地從眼前滑落。忽然,就想起關老師曾經講的那個沒有情節的故事。大和尚的肚子裏,未嚐沒有故事?隻是他不願意講出來罷了。

那是我最後—次相見土廟。之後土廟就被拆毀了。拆廟那天,上百隻老鼠驚慌失措地四處逃散,鎮上人養的貓,圍著土廟的殘骸,飽餐了一頓。

老牆

鄉下,遺留著一些古老的痕跡。鄉親們習慣用“老”稱呼。譬如老屋、老樹、老墳、老牆……記憶裏的老牆是在秦渡鎮。我出生在那個小鎮。後來,雖然離開了,但因為懷舊,又一次次走進它。秦渡鎮是周豐宮的遺址,南城門楣上刻寫的“灃京盛地”直到文革時才被人鏟掉。我要說的老牆在小鎮南門那兒。破落的城門東邊留下十餘米的老牆。牆下,是灃河。清晨或者傍晚,當霞光抹紅老牆蒼老的皺褶時,三三兩兩的麻雀就撲楞著翅膀落在牆頭,一副躊躇滿誌的感覺。它們的翅膀,不經意間就抖落一片黃土下來。然後,一展翅,飛向河岸的一棵樹。麻雀是老牆的常客。風吼著,雨淋著,它也毫不在乎。我常常疑惑,麻雀為什麽如此鍾情這殘垣斷壁?

常常看到這樣的景象。老牆上紮個楔子,一頭老牛背牆臥在牆根,懶洋洋的,用尾巴掃著牆上的黃土。一群雞娃被一隻母雞引領著,唧唧叫著,尋找著牆根的蟲子或稻米。冬日的暖陽下,女人們圍在一起納鞋底,縫衣,掄起棒槌錘布。幾個漢子靠著牆聊天,聊困了時,手插進袖筒裏,眯著眼瞧牆頭的枯草,或是那沒有雲彩的天空。小娃們一人拿一副彈弓,瞄著牆頭的麻雀。收獲的季節過後,附近的人家就將稻草、麥秸和玉米杆堆滿牆根,逢到久雨初晴,溢出濃濃的黴味。

暮秋時節,老牆上的草半枯了。初起的北風中,一張張雪花,飄在那有坡度的牆體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暮色,一點點釅起來。老牆裏麵的一座土屋裏,傳出一些音樂聲。一把二胡、或是一隻竹笛。那是麻老五的家。聽大人說,他的媳婦把他的兩個娃兒領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大人的事我說不清。我隻是喜歡聽他的二胡聲和笛音。有一天,落著雪,他夾著二胡來到老牆下,坐下,低著頭,眯著眼,邊拉邊唱。那酸涼味兒,宛若晚秋暮色老牆的顏色。他拉的是秦香蓮的唱腔:“把你比作子/你不養二雙親//把你比作父/你不認二嬌生//把你比作禽/你無翅也無翎//把你比作獸/你毛也沒一根”。這是秦腔《鍘美案》中秦香蓮的唱詞。唱完,他手一抖,二胡的弦“吱兒”地一聲啞叫。麻老五收了二胡,一步一扭地回家,隻留下暮雪擦著老牆,唱著蒼涼的歌謠。

說一件和我有關的事情。那日,我背對老牆托著腮幫望著青紗帳出神。那時我還小,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每日隻感到肚子餓。衣衫上沾滿黃土的大人拉著紅薯走進老牆的門洞。五伯從我麵前經過,順手從車上扔下一塊紅薯,喝道:“碎鬼。城牆濕,小心涼著了。”那年秋天漫長,雨下得沒完沒了,老牆上爬滿青苔。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紅薯離開老牆時,小布衫兒背後成了綠色的圖案。我脫下布衫兒用指甲摳著那綠苔的痕跡,忍不住哭了。我轉過身,朝弄髒我衣衫兒的牆處使勁蹬了一腳。老牆無聲,卻疼了我的腳。

五伯的家,距離老牆不過十幾步。他當著隊裏的飼養員。飼養室靠著老牆。農閑的日子裏,他牽了那些牛馬出來,把韁繩拴在牆上的楔子上。之後,他袖著手,坐下,陪著牛馬曬太陽。這時,牆下往往擺著棋攤,或者有人在搭方。他從不觀看,隻是端詳著那些牛馬。

天熱了,蒼蠅圍繞著牛馬嗡嗡地飛。牛馬揚起尾巴驅趕蒼蠅的當兒,五伯才站起來,用一根樹枝兒幫著牛馬趕蒼蠅。一邊趕,一邊惡毒地罵著。

我上大學後,地分了,牛馬也分了。五伯牽了一條黑牛回去養。再後來,種地不用牛了,他依然舍不得賣了黑牛,或吃了它的肉。暑假裏,我和五伯在老牆下聊天。五伯說:“沒有牲口和我在老牆下做伴兒,我活著還有啥意思?”他有點兒傷感。

又過了幾年,老牆沒影了,鎮上要蓋農貿市場,就毀了老牆。五伯家老屋也要搬遷。他鬱鬱了多日,還是拗不過政府,把房子蓋到了新址。蓋新房前,五伯賣了那頭黑牛。他給小兒子娶媳婦那天,我回去出席婚禮。筵席還沒散,五伯就讓我牽著他的手,去了農貿市場。他在那兒轉來轉去,眼角的皺褶裏充滿迷離。我知道,他在懷念老牆。

石碾

石碾,就是書麵語中的碾盤。它是家鄉常見的物。在還沒有機器的年代,它的使命是碾碎麥子、包穀和其他稻穀。不過,它的身上要負載著一個碌碡,在人和畜的用力下,一圈圈地轉動。

我下鄉的那個堡子叫叫南正村。堡子南頭村口有個廢棄的石碾,被歲月的手掌撫摸得凹凸不平,寂寞無語地躺在路邊。雨天的積水似一麵麵小湖,太陽朗照時又如一麵光亮的鏡子。

家鄉人吃飯不愛坐,愛蹲。每到吃飯時,石碾上就蹲一圈漢子。你家的酸菜,我家的蒸饃就排放在石碾中央。菜隨便操,饃隨便吃,有些氏族公社的味道。閑暇時,石碾上圍著一圈人玩“搭方”的遊戲。碾子上“搭方”沒有規矩,想悔了,四步五步都可以,爭吵得臉紅脖子粗,力氣小的就被掀翻到碾子底下。除了“搭方”,石碾還是生產隊長派活、記工員記工分的場所。清晨,飼養室門口那半截圓鋼片被鐵棍擊響,隊長站在石碾上,向社員派活。晚飯吃過,記工員揣著一支筆,坐在上邊給每個記工本上填寫工分。填完工分,石碾上就爬滿了小孩子。男孩兒打四角,鬥蛐蛐;女孩兒翻絞,抓蛋兒。要是熱天,孩子們玩夠了,就有人夾著一片席子出來鋪在石碾上乘涼。不用搖蒲扇。村口的風多,徹夜地刮。

村子無人說清那石碾是何時置於村口的。我問過他們,他們一臉茫然。老一點的人們記得,在還沒有機器的年代,它就躺在那兒了。這麽說,它記錄著村子百年來的風風雨雨,呼吸著曆史的氣息。單說解放以後吧,土改時在上麵鬥過地主,文革中在上麵批判過村子的老支書,學習小靳莊那會兒在上麵賽過詩……無論風雲怎樣變化,它都挺著堅硬的胸脯,聆聽著那無辜的哭和笑。

我們四個知青住在飼養室旁邊昔日的碾坊裏。出了們或推開窗,就可以看見石碾。下鄉第二年,住在我們對門的順合夫妻倆打架。炎熱的午後,我們正在睡覺,聽見一聲慘叫,探出窗,看見順合把他老婆按倒在石碾上毆打。順合拳腳並用,打得老婆滿臉是血在石碾上翻滾。幾天後,石碾上仍然血跡斑斑。順合的老婆不是個省油的燈。聽說當姑娘時遇到不遂心的事情就喝過農藥,跳過井。不過,都被人救了。她打不過順合,就想出了一個極端的辦法。一天夜裏,她彎下腰,用自己的頭去撞擊石碾。這一撞,就出了人命。那一刻,我們幾個知青正在玩紙牌,聽見一聲“通!”聲音沉悶,像是瓦盆落在地上的響聲。

包穀還沒出纓,下了一場雨。七天七夜,讓人心濕潤的要捏出水來。夜裏,有貓頭鷹的叫聲。村子有人說是順合他老婆顯靈了。

人的承受力是有限的,順合終於瘋了。每天傍晚,他拿把笤帚把碾子掃一遍又一遍,然後夾床被子鋪在上邊。他坐上去,想著曾給他生養過三個娃兒的老婆。他就忍不住唱一句:“我的奴呀……”唱過了秋天,雪花就飄下來。一個雪夜,他僵死在了石碾上。潔白的雪片,紛紛揚揚,掩蓋了順合的屍體,仿佛一個巨大的、白色的感歎號。

順合的父親我叫四爺。兒子死後,他常常盤腿坐在碾子上叼著旱煙鍋。一坐就是一晌,也不知道他在思索什麽問題,或者說在體驗什麽感覺。地裏沒有要緊活時,隊長讓我們把地裏的黃土用架子車運回來堆在飼養室門前,形成一架小山。拉一車土回來,四爺是那樣的姿勢。再拉一車回來,四爺還是那樣的姿勢。我知道,四爺心裏結著一個解不開的疙瘩。一隻麻雀,想在石碾上歇歇腳,被四爺一揮煙鍋趕走了。有時,我也學著四爺的樣子,傻乎乎地坐在石碾上,可總是坐不出什麽感覺來。

石碾,它本身不會敘述什麽故事,可它卻是一些人和事的見證者。它負載著一些情感之類的東西。三年前,我去村子看望昔日的鄉親,走到村口,那個我惦念的石碾不在了。過去坑坑窪窪的街道換成了水泥馬路。鄉親們告訴我,為了建設文明村,村子籌資修水泥路,石碾被埋在了路下。說這話時,鄉親們臉上有點惋惜,也有些迷惘。年輕人卻說,埋了就埋了,不就是一塊石頭麽?

石碾,連同村子的許多人和事,被深深地掩藏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