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北方,樹的風景

秦嶺的深處,有一種樹,叫鐵匠木。如果,在秦嶺的樹木種類中,要找出一個偉岸的男人。無疑,它就是鐵匠木。它是林中一條硬錚錚的漢子,即使倒下,也不會彎腰。因此,鐵匠木秉承著北方漢子的血性。在穿透峽穀的風中,它搖晃著葉子,發出的聲音,帶著堅韌、穩重,一種誦經般的節奏。秦嶺的山脈有多深,它綿延的身影就有多長。秦嶺山有多久,它生命的年輪就有多長。這樣的忠誠,令人類敬仰。它用滄桑的目光,俯視著比它低矮的草木。當然,也仰視比它更高的山峰,以及依附著山峰生長的草木。它不會在山頂上生長。它懂得高處不勝寒的道理。要成材,就不要出人頭地。因此,它就腳踏實地長在山坡上,溝道裏。我小時,上年齡的男人都有上山砍伐木頭的經曆。鐵匠木的木質堅硬,是做砧木的好材料。鄉下人蓋房子,講究的是用鐵匠木做梁,做檁,做椽。我的三伯是個木匠,每次從山上回來,都要揀一節木頭。他說:“這是鐵匠木,用它做木工刨子。”

鐵匠木的葉子細碎,它落在山坡上時,像一層層的海綿,柔軟極了。我們不用急著把它們收進背籠裏,而是盡情的在它的身上翻滾,壓摞摞。累了就擺開四肢,做一個大字形狀躺著,什麽也無需想,隻是享受著大自然的愜意。一覺醒來,天色漸漸暗淡下來,我們便匆忙將鐵匠木細碎的葉子收進背籠,下山回家。

摟夠了一冬的柴火,孩子們就該盡情的玩耍了。我們的玩法是:用火柴把枯草點燃,讓它們燃燒。一團火,借助著風力,從山坡和溝道的下方蔓延,草叢中不知什麽東西在爆響,嗶嗶啵啵的,伴隨著我們的心跳。那時在山坡上玩火,還沒有人管。有一年的冬天,我們惡作劇燒毀了化羊峪裏一麵坡上的樹木,我們站在遠處,興高采烈的欣賞燒山的景象,直到大人們上山來滅火,我們才驚叫著落荒而逃。僥幸的是,無人追查縱火者的責任。要是現在,我們恐怕要蹲監獄了。

在家鄉平原,數量居多的,是楊樹和柳樹。楊樹是北方一種普通的樹種,皮膚粗糙,像父輩們滄桑的臉。學大寨的時候,縣上在平原搞園田化,路邊、河邊、渠邊都種上了楊樹,一棵棵樹身都刷上了石灰,像整齊排列的白衣哨兵。秋天,楊樹的葉子半黃半綠的時候就開始墜落,刮風的日子裏,它寬大的葉片在空中幾個轉身,就落在地上。楊樹的黃葉不值得稱道,但踩在腳下清脆的破裂聲音,以及渲染出的秋韻,卻讓人回味。

柳樹的一生,是彎著腰的。春天來了,天氣暖活起來,麻雀在綠意朦朧的枝頭吱吱喳喳的叫。鄉下人揀個好日子,一晌工夫就能剪上一大堆青嫩柳枝,紮成捆捎回,在牆角屋沿妨不著人的地方插下去。澆水施肥翻耕都不用,自會抽出根須來。生了根,枝枝葉葉會在不經意間長出。一株柳樹營造一片風景,一條壟上若有三株四株五株,清明前後,柳樹已是枝葉盈盈。走過一段彎曲狹窄的小路,或隨意轉過一個牆角,趟過一條小溪,抬頭之間,就見一片蔥翠閃閃亮亮。這時節,孩子們便紛紛攀折柳枝,編柳條圈兒帽。

我們村子的南邊,是一片河灘,生長著水曲柳。單從字麵上看,它好像是和深山裏的鐵匠木相照應的。山裏有個男人,山下有個女人。男人在山裏砍柴,女人在水邊浣紗。這是我後來的的聯想。是呀,富有人情味的聯想。

一定有人誤會,水曲柳類似於常見的柳樹。陰柔,婀娜,風雅。那就錯了。司空見慣的柳樹,由於它的低矮,無須仰視,隻能用來裝飾風景。它的木質,沒有多少用處。而水曲柳,則屬於落葉大喬木,胸徑寬大,高不可攀。垂柳、旱柳、龍爪柳,那些常見的柳樹是望塵莫及的。它們隻能吸收著地氣和人的呼吸。而水曲柳,卻能沐浴到天河的水霧。它佇立在平原的河灘上,超逸,挺拔。雖然,起了一個女性的名字,卻有著男人的雄性。它的葉子和柳葉相似,卻比它柔韌得多,顯現出皮革一樣亮亮的綠色。葉脈和小葉子的根部密密地長著黃褐色的細絨,像剛孵出的來杭雞的絨毛。細膩、堅硬的材質,水波紋花般的紋理,讓它具備著高雅不俗的品相。水曲柳適於刨印和旋切加工。早些年間,鄉下用來運輸的馬車,用料全是水曲柳。現在,它成了民俗博物館的主人,骨質依然那樣硬朗。馬車的時代已經成為曆史,水曲柳卻成為室內家具的寵兒。用它的木料做成的沙發、櫃子、餐桌、門窗,刷上清漆,淡黃典雅。城裏人買家具,一聽說是水曲柳做的,會不吝惜腰包裏的鈔票。

說到底,我們還是喜歡冬天的山林。山是頭,樹是發。寒風裏,山上的樹抖掉了華麗的外表,光禿的軀幹縱橫交錯金鉤銀劃,蒼涼凋零中卻有一種豪邁,孤獨、頑強、自信地抗擊著北方漫長而嚴酷的冬天。山坡上黑色的是樹幹,白色的是雪。在黑和白之間,如果有夕陽的紅暈插進來,那就形成一幅油畫的背景。多數時間裏,山林裏靜悄悄的,偶爾有一陣風兒、幾隻鳥兒從樹稍上掠過,惹得樹枝一陣搖晃。椴樹、柞樹、漆樹、雲杉、青岡櫟、花澗木、白樺樹、鐵匠木……它們的根須牢牢的抓著大地,麵對凜冽的寒風,隻是搖晃一下身體。感受陽光的樹葉已被吹盡,隻有強壯的身軀和枝杈,依然挺立於山坡上,這就是北方樹的品質,昂揚向上,不畏嚴寒,詮釋著冬天的含義。

後來,我喜歡坐火車旅遊。人在北方,自然向往南方。在冬天,南方的樹不像北方的樹那樣幹脆利落。冬天,它們依然裹著厚實的葉子,像南方人的思想,總是被一層外衣包裹著。身處南方,我感覺不到季節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而在北方,季節就刻在樹的臉上,它所呈現的,就是季節的符號。列車馳騁在北方的大地上,窗外彌漫著飛舞的雪花,飄飄灑灑,給天地間罩上了一層輕紗。隱隱約約的山脈,莽莽蒼蒼的原野,星星點點的村莊襯托著那些兀立在各種環境中大大小小的樹木。樹脫落了葉子,像**的孩子,秋風一起它就一絲不掛,呈現出**的骨節。偶爾,也有一兩片幹樹葉在枝條間蜷著,不肯脫離母體,像小男孩襠間護羞的破布。2005年的冬天,我坐在去新疆的列車上。沒有秦嶺山脈的遮擋,沒有黃土高原的阻隔,視野開闊,一望無際。樹木一閃而過,景致緩緩轉動。當我把車窗當作取景框或屏幕,一路乘車就如同欣賞一部活生生的風光紀錄片。眼前斷斷續續出現小山包的時候,也就是列車將要駛出平原的預兆。

閉上眼,我感受著列車風馳電掣般地前進,用心靈體驗著樹的風景。忽然睜開眼,雪花就在空中飛翔。雪越下越大,天地間變成了銀白的世界。唯有那些樹木的枝杆承載著那些繽紛而下的雪花,勾勒出樹木在白茫茫的世界裏黑色的形態。目光貼著車窗,眺望那些形態各異的樹木,它們因列車的飛奔而後移,像在欣賞一幅巨幅的風景寫意畫。

六歲那年,我在外婆家度過了一段時光。外婆家的院子,有一棵香椿樹。它就生長在窗外,貼著窗戶成長。是那種木格的窗,冬天裏糊著報紙,過年了,外婆換上白紙,貼上窗花。天氣漸暖,我就趁外婆不注意,用手指摳破窗戶的紙,看那棵樹發芽了沒有。窗戶的小洞外,是白花花的陽光,然而,外婆總是怕我受凍,不讓我出門。

香椿葉的**,是彌漫著整個春天的。但總是,春到深處的時候,外公才讓舅舅上樹折下它的葉子。我知道,它剛剛綻開的葉子是最嫩最香的。這樣,我的目光,就長久地懸掛在它的樹葉上。看見我癡呆的樣子,外公總是重複一句話:“你這個饞貓呀。”外公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不僅要讓我吃飽香醇的葉子,還要讓全家人都吃上一碗香椿撈飯。那時,很少能吃上香油,外婆把香椿葉用水煮熟,拌進蒸好的小米飯裏,撒些鹽,一陣攪拌,就是一頓稀罕的午餐了。那是一口大鐵鍋,滿滿的一鍋飯,外婆送給這家一碗,那家一碗,讓一條街的人都嚐嚐鮮。那條街上,隻有外婆家長著一棵香椿樹。

夏天的時候,香椿樹葉子濃濃密密的,樹身上爬著一隻知了,不知疲倦地叫。我能聽見它的叫聲,卻看見它的身子,無法撲捉到它。“大腦無所事事,就會胡思亂想。”這是蒙田在他的隨筆裏引用古羅馬詩人盧卡努的原話。那時的我,不會像盧卡努和蒙田那樣想著詩和哲學,隻是想著,那隻知了身上的肉,用火烤過好吃嗎?我見過,一些大點的孩子,用彈弓打下一隻麻雀,架起一堆幹柴,點燃,烤麻雀的肉吃。那香噴噴的吃相,讓我羨慕不已。

冬天,總是要封殺生命的。漫長的寒夜裏,我渴望香椿樹葉的飄落。盡管是童年,我也知道四季的輪回。它的老葉掉不完,新芽就不會出來。雖然,還沒有過失眠的滋味,但是夢境裏,卻無法抵禦香椿葉的**。可是,冬天那麽漫長。陽光是暗淡的,冰涼的,悠長的,在我的目光裏,陽光被樹枝遮擋的陰影,像一條條雨後的蚯蚓,在地上緩慢地爬行。我討厭落雪。外公和外婆要是出門了,就把我鎖在屋子,任黑暗和孤獨折磨我的身心。這時,我唯一快樂的,就是用手指撕破窗戶上的報紙,看天,看雪,看那棵光禿禿的香椿樹,還有,偶爾飛翔在天上的鳥兒。它們有翅膀,會落在香椿樹的枝幹上,旁若無人地啼叫。我想,那些枝幹上,一定殘留著我曾品嚐過的香味。否則,那些鳥兒,為何叫得那麽歡快。

這是我六歲時一個的畫麵。逼真、溫馨。我至今記得,我的鼻子由於靠近窗戶紙的窟窿,晶亮、清涼、帶著一些鹹味的鼻涕流進我的嘴裏……門鎖的聲音響了。外公和外婆回來了。慌亂間,來不及吐出鼻涕,我慌忙地爬上了炕。

在外婆的日子隻有不到一年的時間,父親就把我接到學校上學了。父親用自行車的鈴聲催促著我,可我的目光卻不願從香椿樹的身上離開。如果,一個接近九歲的兒童懂得憂傷的滋味,那一刻,就是對它最好的詮釋。我困惑的目光,被香椿樹高處的枝幹**著,被無限拉長……許多年後,回憶將那個瞬間一次次呈現在我的麵前。

惦念著一棵樹和它的葉子,這是我成長過程的一個插曲。正如帕斯卡爾說得那樣:“人的天性,是完全自然的。”童年裏,不可能回避自然的物體對我的影響。我還沒有學會思想,就隻有從自然界感知美的意義,填充空虛的靈魂。回到父母的身邊,我的眼前,我的心靈,仍然不時地晃動著外婆家的院子,那扇糊了報紙的窗戶,那個被我撕破的窗戶洞,以及,那棵香椿樹的枝幹。

外公、外婆都沒有食言。我不僅如願吃上了外公送來的香椿葉,還被外公接去吃了一碗香椿撈飯。香椿樹一見到我,宛若分散多年的朋友,愉悅地搖晃起殘留的葉子,仿佛歡迎的掌聲。我想和它說幾句話,卻一時想不出詞兒,就久久地撫摸著它。它似乎長粗了,長高了,身上布滿著青春痘。

外婆家的小院裏,彌漫著我所向往的那種香味。後來,我明白了,那隻不過是一種心理的作用。是的,生命的延續,不隻是依靠現實的事物。常常,我們在往昔的時光裏搜尋美好的影像,還有,歲月深處的芬芳。直到我走進中年的門檻,那香椿葉的香味,依然,在我生命的肌體裏散發,徜徉。

忘不了一棵樹。它像一個老人,曉得了寧靜的好處,孤獨地守候在村子舊戲樓後麵。孩子們拉著手把它圍起來,捉迷藏,跳鍵子,踢瓦塊,過家家……當然,還有打皂角。皂角樹是有刺的,大人小孩,站在樹下,瞄準樹上的皂角,舉著竹杆打,甩著石頭扔。手一揚,嘩啦啦落下來一兩串皂角。而它,仿佛知道了很多事,明白了許多理,曆經了許多滄桑,絲毫不計較孩子們對它的攻擊。長大了,我才為曾經的粗魯而惋惜。然而,懺悔已經毫無意義了。那棵皂角樹,早已從我的視野裏消失。多年來,我隻有忍受著靈魂裏的愧疚。

皂角樹的果實像扁豆, 七八寸長,搗碎了泡水,可以洗衣服。洗前除去皂仁,用石頭或木棍搗碎,夾進衣服裏麵,在搓衣板上搓呀搓,用木棍捶呀捶。那時候的衣服多是麻布做的,又硬又粗,搓久了手痛,最好是用木棍捶。村子東邊的曲峪河水清澈見底。夏秋的夜,如果有月光,女人們就端著一盆髒衣,下了河岸去洗。一盆衣服,一兩串皂角就洗淨了。洗完衣服,女人就貓著腰,把頭發漂進揉進月光的河水裏,用搗碎後在沸騰的水裏煮過的皂角水來洗。那時,雜貨店有一種叫“茶子”的藥磚,硬硬的、厚厚的,是皂角經過簡單加工製成的。鄉下人有時嫌皂角麻煩,就買這種“茶子”洗頭發。

皂角的樹冠,像一把巨傘,悄沒聲息地在舊戲樓的上空撐開。它的葉子為卵形,卵狀披針形或長橢圓形狀卵形。每年五月開出淡黃白色、卵形或長橢圓形的花瓣。三伏天,躺在濃蔭的樹影下,皂角樹的葉和果在風裏碰撞,發出啾啾唧唧的響聲,像是來自天籟的簫音,牽動著人的每一根神經。唯美的旋律,憂傷的調子,引領人們進入一首純美的樂曲。隨著風力的轉化,曲聲時而若遊魚戲水,時而若微風拂麵,時而若鳥語呢喃……像是在聆聽古典名曲《寒鴉戲水》。心靜,佛土靜。可惜,我們還很難悟出那樣的境界。它的樹冠上,架著許多老鴉窩。躺不了一會兒,我們就爬上樹掏鳥蛋。這當兒,住在戲樓邊的森虎爺就會出來吆喝:“下來下來,滾一邊玩去!”森虎爺有一把長胡子,吃過晚飯,肩膀上搭一條黑糊糊的毛巾,搖著一個蒲扇,坐在樹下,歪著頭,支起耳朵,仿佛在聆聽皂角樹的心跳。有時,他眯起眼,想象著剛剛做過的一個夢。現在,他的模樣已經模糊了,但是,那個情景,卻依然清晰。一想到皂角樹,耳邊就響起音樂,還有,樹下的一個老人,一把胡須,一個蒲扇。

輕輕的,一個轉身,我看見了一條土塄上的幾棵桐樹。桐樹屬喬木闊葉,春天發芽,秋天落葉。樹冠較大,葉子呈卵形,吸納了陽光,為人們提供了乘涼歇息的好地兒。桐樹木質較輕,是製作樂器的首選材料。葉落秋到,秋到落葉。桐樹用它的樹冠支撐了一個盛夏,然後在秋風秋雨中枯黃,葉子一片一片,留連不舍地飄落下來,歸於樹根。兒時,我與夥伴們常常去撿拾落葉,拿回家當柴火燒飯取暖,無形中割斷了葉對根的情意。冬天裏,桐樹一片樹葉也沒有了,唯有它的籽殼,一串串地掛在枝頭上,像是著意為脫去綠色之後留下一點風姿殘韻。

記憶的倉庫裏,拐棗樹儲藏在龐光鎮高山廟的院子。我們村子沒有學校,我們隻好去那兒讀書。那時,廟是寂寞的,拐棗樹也就學會了寂寞。從春天發芽,開花,到深秋果實成熟,整個過程都在隱忍的期盼裏。拐棗樹的果子香甜爽口,可是想要將那一串串的果實吃到嘴裏,需要漫長而耐心的等待。第一場霜降之後,那些飽滿的果實才在風霜裏漸漸風幹,生澀的果實濃縮了精華,最終成為一串串醇香甘甜的美味。佛家講萬物在心,追求修世。道家講無牽無掛,追求避世。拐棗的成熟過程,全在塵世之外的寧靜和安詳。

廟牆,遮掩著樹的身子,卻無法抵禦果子的**。拐棗的果子,像彎彎曲曲的棒狀物,有如禽類的腳爪,關節周折。我由此疑心拐棗原本謂之“拐爪”。沒吃過它的人,看見它的樣子,猶如麵對一個臉上布滿皺褶的老婦,大約要皺眉。可是,當你放在嘴裏細嚼,才覺得它醇香,甜蜜,有點新疆葡萄幹的味。秋天的夜晚,我們翻過廟牆,爬上樹,裝滿一口袋。生摘下來的拐棗,要拿到火裏炮一炮,使其變得熟軟且有粘手的糖分,吃著就香甜了。初冬時節,自然有熟透的拐棗自然落地。不過,撿拾,那樣的過程,對孩子們來說,就少了愉悅。

老姑家的院子,有一棵核桃樹。一開春,總是結出疙疙瘩瘩的青果。老姑一出門,就仰起脖子,望呀望的。小時候,肚子老是空虛,就喜歡夏天去老姑家。核桃,掛在伸手不能摘到的空中。老姑就搬來木梯,上樹給我摘。她用石頭砸開裹在核桃身上的綠肉,再砸開核桃皮,就露出白白淨淨的核桃仁。老姑把核桃仁在鐵鍋裏炒了,淡淡的金黃散著一股核桃香,又酥又脆。

那棵核桃樹,姑爺說是他種的。他笑著說隨手往地上扔了一顆核桃,就長出這棵樹了。姑爺說著,用滿是老繭的手掌撫摸著樹的身子,好像那是他的孩子。

忘不了老姑家的那棵核桃樹,還和一隻蛐蛐有關。四年級那年暑假,我在河溝裏逮了一隻蛐蛐,長長的須,晶亮的翅,叫聲脆響。姑爺是不喜歡我玩蛐蛐的,說什麽玩物喪誌。可我就是喜歡蛐蛐。我把它裝在一個罐頭瓶裏,藏在核桃樹下的草叢裏。蓬勃的樹枝上正結滿了茂密的果子。姑爺不在家時,我就扒開草叢,給它喂食喂水。四周寂靜的時候,它為我啼叫。我就仰躺著,望著一樹的果子,享受聆聽的歡樂。蛐蛐的叫聲,在果子的呻吟聲中,緩慢,短促。像是我後來聽到的羅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中第三首《核桃樹》。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美麗的琶音,顫動出樹葉沙沙作響的詩意。隨著蛐蛐的叫聲漸漸低沉,我便進入了夢鄉。

樹木的品種裏,我尤其喜歡槐。喜歡它,是因為它生長在老家的院子,陪伴著我一起成長。小時,祖父捧著一個顏色發黑的茶壺,半躺半坐在秋風掃**的日子裏。老槐的葉子在樹根拱起凸凹的土地上堆積了一層深沉的黃色,與穩健的青色樹幹融合得自然和諧。蹲下身子,掬一捧槐葉,伸手一握,枯黃的葉應聲而碎。碎葉流沙般地從指尖流淌,宛若品味生命的漫溯,撫觸時間的脈絡。我甚至不忍心踩踏那些鋪展在院子地上的落葉,因為,從吱吱呀呀的聲音裏,我總能感受到葉子的心碎。夏天,沒有雨的日子,樹冠下的陰影裏總是擺著一副象棋,祖父和幾個爺爺圍著,不知疲倦地對弈。有時我想,他們是在無意識地守護著老槐的餘生。有了這樣的念想,我會靠在樹身上,眯著眼睛,歪著脖子,用手掌支起下巴,仰頭看著枝上的葉子。用這樣的姿勢來觀察自然界的景物,對我來說,就是快樂,就是幸福。

那年冬天,我家門口的那棵老槐樹枯死了。之前,祖父去世了。那棵老槐,不過是祖父身上的一根筋,被祖父帶走了,帶到了遙遠的地方。在那兒,它會享受生命的又一個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