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走 湘 西

閱讀張家界的山水

我對湘西的印象,是從張家界開始的。起初,隻是聽說,張家界的山很好看。一見麵,果然不錯。它不像秦嶺、太行山那樣連綿起伏,而是拔地而起,呈現出各種情態。有的像根柱子,懸在半空裏;有的像個動物,蹲在雲海中。當然,也不乏人的模樣。而且,幾座山峰出其不意的來個什麽創意,什麽五指峰、仙女獻花、雙石玉筍……如果動用想象力,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收獲。瀏覽過後,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張家界是一幅天高地闊、亙古懸掛的巨畫,所有的線條與色塊,宛如生命本身一樣充實豐富。

看多了天下的山,除了漓江兩岸,就數張家界了。

關於山的描寫,已經有了足夠多出色的文字。張家界之行,隻留下一個深刻的感受:累。不是心累,而是那種軀體的累。纜車是有的,還有一個和山一樣高的電梯,但是不喜歡坐它們。登山的趣味,就在那個“登”字,這就苦了雙腿。

資料上說,張家界奇峰三千,秀水八百。山水的組合,是自然界最為出色的境界。山是不錯的,水也不賴。從黃石寨下來,沿著金鞭溪行走。兩岸,不僅有千姿百態的奇峰怪石,還有千奇百怪的林木石野。鴿子花、龍蝦花、山荷花……這些世所罕見的植物爭妍鬥豔。山鳥的鳴囀溢滿溪穀,仿佛藝術家的演奏。十裏溪水,蜿轉曲折,隨山而移,紆曲穿行在峰巒幽穀之間,迤邐延伸於鳥語花香之中。有人這樣比喻:金鞭溪是一幅絢爛的水彩畫,一首婉約的抒情詩,一曲優美的旋律,一個古老的故事。走著,走著,我就像迷失了自己,化作一縷塵埃,一粒石子,被山水收留。

還有一處更美的水:寶峰湖。

水的優美,離不開山的陪襯。這就不能不提到寶峰山。山不高,卻曲曲折折,遮遮掩掩,宛若白居易筆下的琵琶女“猶抱琵琶半遮麵”。寶峰山上有寶峰寺,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寺藏山的深處,讓一葉一木都攜帶著仙氣、佛氣。在寺院的一個石桌旁,我雙手合十,作佛狀。一個人的內心世界,是需要外在的東西來表述的。佛是我心靈的一盞燈。我喜歡如此的比喻。

四麵青山,一泓碧水,這是我向往的境界。

寶峰湖的四周,是數座綠樹簇擁、形態各異、刀劈斧削的砂岩石峰。**舟湖中,則見湖麵如鏡,奇峰綠樹盡映湖中,呈現出上下對稱的山水畫麵。千山聳翠,倒影慢移。遊湖,不可能不**舟。坐在舟上,閱讀著水麵上的天光雲影,是仙人一樣的感受。

閱讀,是賞景最好的方式。走馬觀花,匆匆掠過,不屬於閱讀。閱讀,是要上心的。譬如,陽光落在湖麵,隨著水波的晃**,它忽而形成一條曲線,忽而聚成一個圓圈。雲的倒影,在水的深處施展著魔法。隨著舟的遊動,它組合著豐富的影像:森林、高山、河流、沙漠、草原……有時,它會成為一片樹葉或者一葉帆船,一縷錦帶或者一朵**,一麵琵琶或者一條蝌蚪,一團蘑菇或者一隻蝙蝠。再細細琢磨,甚至是一個少女的睡姿,一個彎弓射雕的少年,一個馳騁沙場的壯士。

這是2009年8月的某日,我在寶峰湖上的收獲。

湖心島上,我欣賞了“玉瓶開花”、“十女梳妝”、“金龜戲水”、“青蛙鬧春”。人類的想象,總是把自然界的景物與人和動物的形象聯係起來,塑造出符合人性的造型。

水是萬物的本原和母腹。好像,希臘哲人泰勒斯說過如此的話:“水生萬物,萬物複歸於水”。他認為大地是靜止的,是浮在水上的。水是生命的載體。

我所閱讀過的山水風景中,寶峰湖是最好的。

都羅寨的風土人情

不喜歡閱讀紙麵上的風土人情。風俗之類的玩意兒,放在紙麵上是乏味的。

在鳳凰古城,住在流浪人客棧,向老板打聽適宜我去的地方。老板推薦我去都羅寨。他介紹說那是個土家族村寨,曆史悠久,風情濃鬱。

一大早,便乘上了到都羅寨的汽車。

旅行,少不了勞累。在車上打了個盹,睜開眼,就看見一棵古老的樹樁上寫著“都羅寨”三個大字。揉揉眼睛,還以為進了水泊梁山呢。

我目光裏的都羅寨,山不高,但靈秀峻美,水不深,但清澈可人。座座古香古色的瓦房、吊腳樓、茅屋、農家小院,密密斜斜,條條古樸、典雅的石板路,斑駁陸離。村子周圍,古樹參天,翠竹如雲,池水澄清,仿佛幻想中的仙界。

我宿住在一戶姓楊的村民家裏。戶主六十多歲,矮小,精幹。他識字,在寨子的小學做過教師。他告訴我,古時候,村民交皇糧喜歡用小蘿筐挑,所以叫都羅寨,又稱蔸籮。寨中人大都姓楊,以大宋楊文廣後裔自居。

我去的正是時候。距離老楊家不到五十米的一戶人家,正好有女兒要出嫁。定的日子是農曆七月初八,還有七天。我想了解女兒哭嫁的情景。老楊說那是我的一個堂弟家,晚上我帶你去。

朦朧的月光牽引著我的腳步。老楊的步子快,回頭看我和他離了一段距離,便說:“你是怕踏碎了月光吧?”

進屋後,老楊和他的堂弟在正屋裏說話,我坐在即將出嫁的女兒閨房窗下的石板上聆聽。女兒的聲音淒淒切切,很多內容都沒記住,隻記住了大約這麽幾句:“娘啊娘,我要走了呐,再幫娘啊梳把頭。曾記鬢發野花豔,何時額頭起了苦瓜皺?燕子齊毛離窩去,何時銜泥得回頭?”她的娘陪著女兒哭,也在訴說什麽。不過,我仍舊聽不清內容。

在老楊家住了三天。老楊的老伴讓我品嚐了土雞、土雞蛋、臘肉幹、茄子幹、豆莢、酸蘿卜、蕨瓜、社飯、鴨腳板、樅菇、油蘿菇。

清晨,我獨自出門聆聽牧童的木葉聲。晚上,欣賞村民自娛自樂的儺堂戲、陽戲。

我永遠記住了,都羅寨的雲是那樣的寧靜。如柔曼的輕紗,遠遠近近,參差錯落地一直散到了天際。晨光映出了光的線條,連綿曲折,長長地臥在碧空之上,孤獨而美麗。更有天邊那些淡淡的山影,鑲嵌在天邊,為雲海添加了層次。雲霧下,隱約可見幾座縹緲的山峰,若隱若現,這是光與影的旋律,也是鬼斧神工的技巧。

真的,舍不得離開這樣的寨子。臨別,我要多付一百元住宿費。老楊拉下臉說:“你這個娃子,打我一巴掌吧!”

苗寨德夯的所見所聞

在武陵源,我觀看了梯瑪神歌的大型晚會。晚會的背景,是寶峰湖瀑布及四周的山峰,使得晚會具有了原生態的味道。六百餘人的演出陣容,將湘西的風土人情演繹到了極致。其中的“趕屍”“放蠱”兩個情節令我好奇,於是,動了去苗寨的念頭。

經過詢問,德夯,正是我向往的地方。從吉首有直達德夯的車, 距離吉首有四十分左右的車程。

德夯,苗語意思為美麗的峽穀。青山綠水之間,點綴著一幢幢灰瓦石基吊腳樓,一條條光滑的石板路,一座座精巧的石拱橋,一群群赤足紅裝的浣紗苗女。古老的石碾和筒車,在水力的帶動下,咕咕嚕嚕、咿咿呀呀,不知疲倦地旋轉著。這,是我渴望已久的田園畫麵。

德夯苗寨並不古老,一百多年以前,德夯境內曆峽山頂上的苗族人因人口增多,牛羊擁擠著吃草,村民隻好將牛羊放至穀底喂養。由於穀底草源豐富,牛羊滯留不回,村子人為防牛羊受野獸的傷害,就留人在穀底看守。於是,一個世外桃源被被定格在此。

夯峽溪、玉泉溪從村的三麵潺潺流過,山寨宛若浮在水上的小島。

苗鄉的美,在我看來,美在吊腳樓。德夯人的吊腳樓,飛簷翹角,三麵有走廊,懸出木質欄杆,上雕萬字格、喜字格、亞安格等象征吉 祥如意的圖案。婦女們在走廊上繡花織錦,偶爾,也作出觀花望月的姿態。

德夯人的節日,除了與漢族共有的春節、元宵、端午、中秋、重陽外,還有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苗年、鬥牛節、姊妹節、吃新節、趕秋節等。我去的時間,未趕上他們的節日,就無法捕捉到一些精致的細節。但是,仍然有諸多的習俗撲麵而來。

譬如八人**秋千。那種秋架,宛如大紡車。秋盤從慢到快,秋架上下一片吆喝聲。四對男女,時而如山鷹展翅,時而如海燕俯衝。爾後在秋千上開始對接苗歌,尋找各自的愛情。

還有吹木葉。在我的目光巡視下,田間休息的村民把一片木葉貼在下嘴唇邊,以中指和食指壓住葉片一半,嘴唇微閉,輕輕地吹動木葉,發出一種優美、動聽的聲音。我的心靈,在這樣的聲音裏,漸漸的,安靜下來。

苗家的衣飾常常讓我皺眉。並非不好看,而是太講究了,讓我歎息他們有大把的時間花費在穿戴上。我搖搖頭。這是一個民族的傳統,是他們享受生活的方式。我沒有權利質疑。

我的興趣,始終圍繞著“趕屍”、“放蠱”那兩個令人恐怖的民俗。明明知道,那是不可能輕易展示在我的麵前的,可還是按捺不住,向一個姓劉的美術老師做了請教。正是暑期,他正好帶弟子在寨子裏寫生。

“你知道曾國藩麽?”劉老師這樣開了頭。見我點頭,他便從曾國藩的湘軍講起。曾國藩是湖南人。他所訓練的湘軍,在和天平軍的戰鬥中所向披靡。湘軍將帥廉勇,軍紀嚴格,威震天下,故有“天下無湘不成軍”之說。由此,戰亂各省紛紛赴湖南募勇招兵。這些湘兵,戰死沙場後,屍體必須運回故土。山高水長,何以運回,便有巫師作法,謂曰 “趕屍”。即由人拿著鞭子趕著屍體走。

“人死如燈滅,死去萬事空,僵屍一具,怎能行走?”劉老師莞爾一笑,反問我道。凝視著他那神秘的笑容,我也會心的一笑。

在武俠小說中,說到苗疆,便是蠱,便是施毒高手。曆來相傳“蠻不入境,漢不入峒”,沒有人願意去苗寨,於是苗人便越來越神秘,越來越邪氣。劉老師講到一件事。他第一次來德夯的時候,在路上遇到擦肩而過的苗家老太婆,總是心驚膽顫,生怕對他放蠱。第二天,他受了點涼,感到有點頭疼,便如臨大敵,以為中了蠱毒,四處尋求巫師解毒。深夜,他正在酣睡,被人用一塊布蒙了眼睛。他正要叫喊,有人說:“別喊,給你解毒呢。”第二天醒來,果然頭不疼了。誰知,和他同行的老師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原來,為了解除他的心病,他們演了一場戲。

“神話,傳說這些玩意,你要相信,那就無處不有啊。”劉老師眯著眼,看著寨子上空嫋嫋升起的的炊煙,和我分手告別。

在鳳凰古城捕捉到的細節

此行湘西,特意在鳳凰古城呆了兩天。了解一個小城,兩天的時間是遠遠不夠的。但是,我還是接觸到了它的一些細節。唯有細節,才是走進一個城市的切入點。

鏡頭一:一個葫蘆,懸掛在古城博物館院內一處隱蔽的樓梯下。當然是木製的樓梯,在年代裏浸泡的久了,有些發黑。葫蘆的顏色有點怪異,說黃不黃,說綠不綠。它上麵的黴跡,又呈現出暗淡的白色。好像,考古者發現的文物。別人都在尾隨著講解員,而我,卻在那個葫蘆下站了許久。仿佛,在感受歲月悄悄的運行過程。

這個地方,也稱陳寶箴世家。陳寶箴(1831-1900)譜名陳觀善,號右銘,晚年自號“四覺老人”。湖南巡撫,清末維新派著名人物。1898年(光緒二十四年)秋,慈禧發動戊戍政變,囚光緒,廢新政,誅六君子。因寶箴曾推薦楊銳、劉光第等維新變法的主要人物,加以“濫保匪人”之罪名,被“即行革職,永不敘用”。

一個懸掛在樓梯下的葫蘆,是不是在演繹著一個人的命運?陳寶箴,抑或是他的子孫,摘下一個葫蘆,小心翼翼地懸掛在樓梯下,等待著百年之後,一個思想者對它的解讀,或者猜想?

葫蘆是圓的。這就宛若人的命運。

鏡頭二:一個火柴收藏店,藏匿在沱江邊的繁華裏,呈現出它的別致。在這樣一個填滿了商品氣息的古城,它的出現,讓我的心靈為之恬淡。小店的女主人,洞察到了我的虔誠,伸出玉嫩的手指,向我講述著它們的故事。她這樣描述:為了得到一個晚清時期的火柴盒,她帶著厚禮,在山溝裏一個即將告別人世的老人家門前,守候了整整一天,終於如願。

見過無數的收藏家,但收藏火柴盒,沒有見過。將古今中外的火柴盒匯聚在一起,需要多少時間和精力?而購買它的人,又會有多少?於是,小店的冷清,就是合乎情理的事情。那個女孩,不像是安徒生童話裏那個賣火柴的小姑娘,圓圓的臉蛋,明亮的眸子,烏黑的秀發。她守在小店的門口,並不在意遊人們漠視的目光。她恬靜的目光凝視著江水,仿佛在等待著我的光臨。

我買下了明清時期的火柴盒各一枚。收藏,並不是我的嗜好。但常常,人們總會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相比購買銀飾品、朱砂、薑糖、血粑鴨之類的瘋狂,我購買火柴盒的行為,大約隻能是精神的需求。

鏡頭三:中營街10號,沈從文故居,掩藏在一個窄長的巷子裏。這是一座火磚封砌的平房建築。四合院分前後兩進,紅石鋪成的天井,兩邊是廂房。房屋係穿鬥式木結構建築,采用一鬥一眼合子牆封砌。馬頭牆裝飾的鼇頭,鏤花的門窗,小巧別致,古色古香。整座建築,帶著濃鬱的湘西明清建築特色。

在先生的書房,我久久駐留。是的,隻有湘西的風土人情,才能養育出沈從文的藝術風格,以及他為人的魅力。我的目光,落在土牆上的手稿上。從小楷的字裏行間,我嗅出了先生的呼吸,以及無奈的歎息。先生筆下那個恬淡、幽靜的小城,現在堆滿了銅錢的臭味,以及市儈的嘴臉。隻有這座小院,這麵土牆,這方墨跡,依稀著從前的影子。

鏡頭四:一座傾斜的破屋,歪斜在沱江岸上。破爛的磚塊,腐朽的門窗,鏽跡斑斑的銅鎖,彰顯出古老的氣息。它,應該是沱江邊最缺少人氣的一座建築物了。它與周圍的繁華,形成鮮明的比照。可是,它卻占據著顯要的位置。破爛,卻能理直氣壯地存在。它的身上,應該有些故事。

我作著這樣的猜想:它的主人,早先也許是這個小城最窮的人。可是後來,他的後代有了出息,當上了一官半職,將一家人搬出了小城。再後來,小城成了一個旅遊勝地,要拆遷他的房子。可是,他提出的拆遷費高得離譜,小城人惹不起他,隻好放棄了拆遷的念頭。

猜測,總是蒼白的。但是,在鳳凰城的背景下,這也許是最恰當的解釋。否則,寸金之地,何以容得下這樣一所破屋?

鏡頭五:一隻知了,在沱江岸邊的高樹上,拚命地嘶叫。生命的進程中,我聆聽過無數隻知了的鳴叫,可是,它的歌唱時間是最為漫長的。我坐在岸邊的石凳上看著表,接近十分鍾了,它依然沒有停歇的意思。難道,它是從遙遠的年代蟄伏至今?它感知著人世間的喧嘩和噪雜,用自己鏗鏘的喉音,向我這個遠方的來客,講述著鳳凰城千年來的變遷,以及無數讓人敬仰的人物,還有那些曾經令人歎息的故事?

我耐著性子,在那個石凳上坐了許久,許久。

和一隻知了進行著心靈的對話,我明白,這是一種禪悟,一種佛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