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
泰勒斯,一個陌生的名字。如果你沒有係統地學習過西方哲學史,你根本不會走近他。窗外的雨聲,敲擊著我家的屋簷,沙啞,卻有節奏感。書架上沒有他的書籍,我隻能在網上搜索關於他的文字。下雨的日子,上網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潮濕的空氣裏,散發著一些清新劑,光線又是那般柔和,我就在電腦前坐了足足四個多小時。寒氣不僅是一種氣溫,也是思考的冷庫。思考,不需要溫度——我是這樣理解的。腰和脖頸,有些酸困,視力也快吃不消了。可是,我還是舍不得離開泰勒斯的名字。
泰勒斯的生卒年代也沒有可靠的記載,主要是根據他曾經預言過某次日食來進行估算的。希羅多道講到,和米利都接壤的呂底亞人在和米地亞人發生戰爭的第六年時,發生了一件偶然的事情,白天突然變成黑夜。米利都人泰勒斯曾經預言過這件事結果應驗了。根據曆史記載和科學推算,泰勒斯預言的這次日食發生在公元前585年5月28日。這時泰勒斯大概正值中年。有人說他活了七十八歲,也有人說他活了九十歲。
泰勒斯在天文上的成就還有:他第一個測定了太陽從冬至點到夏至點的運行曆程,已經知道將一年分為三百六十五天,一個月分成三十天;他發現了小熊星座,並以此導航,因為小熊星座比大熊星座更接近北極所示的正北方向。
泰勒斯出生之前,人類的思維還混沌著,宛若黎明之前的黑暗。除了吃穿生育,就是神話。泰勒斯為生活計,在希臘小亞細亞商業城市米利經商。關於既是商人又是哲學家這一雙重身份,一般人會認為商人的功利性和哲學家的精神性好像風馬牛不相及,但回頭一想,物質決定意識。如果連肚子都填不飽,怎麽會有興趣和時間去思考諸如蒼穹之上的問題。
那個遙遠的希臘,我是怎麽也想象不出它的生活情景和氛圍了,有時看到一些古典油畫,感覺總是進不去。有了泰勒斯,忽然就來了感覺。他吆著馬車,在碎石鋪成的街道上搖頭晃腦。這是黎明的前夕,湛藍的天空掛著雲絲般的憂愁,可他的目光卻在望著遙遠的地平線。他知道,太陽一定從那裏升起。眼下,.他首先要賺到錢,賺到了錢,就可以保證生活,有節餘的話,還可以去旅遊。為了證明自己是一個有智慧的人,有一年雅典人的橄欖豐收了,泰勒斯就租下了全村所有榨橄欖的機器,壟斷了價格,賺了一把錢。
君子謀道,小人謀食。這是孔子的話。巧合的是,泰勒斯和孔子是同時代的人。他們都想到了吃飯這個問題。我以為,孔子區分君子和小人的標準缺乏人性的支撐。而泰勒斯這樣說:仰望星空的人也得吃飯。沒有飯吃,何談謀道?這是一個樸素的真理。
由於職業的原因,泰勒斯經常來往於希臘和埃及,有機會接觸古代埃及燦爛的文化。很快,就被幾何學迷住了。他放棄了生意,專門從事古代埃及幾何學研究,短時間在幾何上就有了建樹。金字塔是埃及文明的象征,也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兩千多年前,要測量其高度,絕非輕而易舉,而泰勒斯卻用了一個簡單的方法做到了,使得古埃及國王非常羨慕他。他的具體做法是:選定一個晴朗的天氣,在金字塔旁豎了一根小木樁觀察木莊陰影長度的變化,當木樁與其影長相等時,去測金字塔的影長就得到了金字塔的長度。
黑格爾說,一個民族隻有有了那些關注天空的人,這個民族才有希望。如果一個民族隻是關心眼下腳下的事情,這個民族是沒有未來的。而泰勒斯就是標誌著希臘智慧的第一人。一次他觀察星象時,因為臉朝上而掉進了井裏。一個特拉克姑娘嘲笑他說,他想知道天上有什麽,卻沒搞清楚他的前方和腳下有什麽。柏拉圖卻有一番解釋:當事關公理的本質或其他本質性的問題時,普通人就一無所知,顯得可笑起來。於是哲學家的時刻便到來了。
把哲學家的智慧完全用於經商,做官,他們一定會非常出色。問題在於,他們不喜歡。他們會覺得,物質有了保證之後,就應該去享受精神。經商、做官是大多數人都可以幹的事情,而哲學的高度非常人所為。人類曆史的發展恰好證明了這一點。幾百年才可能出現一個哲學家,而這個期間,商人和官員的數字會有多少?我不想再深入地說,再說就沒意思了。
過去的很多日子,我寫了許多小說,後來又涉獵到散文。但缺少了哲學的滋養,總是虛弱無骨。我的感覺是,哲學可以雕塑出漢字的立體感,喚醒漢字裏死去的生命。我要表明的是,一個作家,如果自身沒有思想,那麽他的作品就不會起到感化人的作用。
哲學一詞,在英語中為philosophy,源自古希臘語,本意為“愛智慧”。傳統認知中,大部分人把古希臘思想家泰勒斯的觀點作為哲學的開始。羅素在《西方哲學史》中寫道:“每本哲學書提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哲學始於泰勒斯,泰勒斯說萬物是由水做成的。“美麗花卉的生長離不開土壤。”古希臘人智慧之中的哲學花朵同樣離不開“土壤”。產生古希臘哲學的“土壤”就是古希臘神話。
古希臘人和世界上其他智慧的古代人一樣,在剛剛學會思考的時候,就由一種好奇心驅使,開始思考諸如“最初的人是從哪裏來的”、“宇宙萬物是怎樣產生的”等一些與生活無關的問題。古希臘神話中既有關於宇宙起源的思想,也有關於人生的看法。泰勒斯正是繼承了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赫西俄德《神譜》中把海洋之神俄刻阿諾斯說成是一切江河之父的思想,才提出了水是萬物的本原的哲學思想。
“水生萬物,萬物複歸於水”。水是萬物的本原和母腹。泰勒斯是第一個用抽象的哲學語言提出萬物的根源問題,並給予解答的人。他認為大地是靜止的,是浮在水上的。他的看法,很可能是受了埃及和西亞地區流行的神話傳說的影響。古代埃及人一般將大地看作是靜止在水麵上的扁平的圓碟子,整個宇宙包括天上都充滿了水;太陽則是裝在一條船上的,白天航行在天空,黑夜則航行在地下。古代巴比倫也認為,阿普蘇和提阿馬特代表太初時的水;後來馬爾杜克(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出來戰勝了提阿馬特,阿普蘇就成為大地下麵的水,提阿馬特則分裂為天和地。公元前七世紀流行的說法則認為,大地開始原是海洋,馬爾杜克在水麵上造了一座筏,又在筏上麵用蘆葦造了小屋,這樣就形成了大地。”可見,地浮在水上是古代埃及西亞地區廣泛流傳的說法。在《聖經·舊約》的詩篇中,也有類似的說法:“耶和華,他把地建立在海上,安定在大水之上。”
我閉上眼想(這樣很累,真的),如果認為水能夠轉化成為所有的事物,那麽水本身不就蘊含了永恒的意味嗎?正如黑格爾解釋的那樣,泰勒斯所指的水不是物質形態上的水,而是具有某種意義的水。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我的思維也仿佛進入了一種哲學家的狀態。
當泰勒斯說“一切是水”的時候,人類就突破了單門科學的蠕蟲式的觸摸和爬行,以直覺洞悉了事物的最終答案,並借助這種直覺克服了較低認識水平的一般限製。這時,夜幕徐徐升起,一隻雄雞飛向希臘的上空,仰天報曉。清晨的第一道曙光,閃亮在遙遠的地平線。
人類具備了思想時,才具備了駕馭自然的能力。自然也是有思想的,隻有你的思想高於它的思想,它才會向你附首稱臣。這個更高的思想,無疑就是哲學。哲學家試圖傾聽自然交響樂在自己心中的回響,然後以詩的形式把它表現出來。當他象雕塑家一樣靜觀,像宗教家一樣憐憫,象科學家一樣探測自然界的因果關係時,他就主宰了世界。
泰勒斯說:“事物的實在不是人,而是水。”天神宙斯在戰勝他父親克洛諾斯之後,給橡樹圍披上了一件他親手繡上田?地、水、河流的富麗堂皇的錦袍。和這種幾乎不能察悉的、晦澀的譬喻式哲學思維相比,泰勒斯是一位無需幻想式寓言就洞?察自然界底蘊的創造性大師了。這是哲學頭腦的典型特征。
泰勒斯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萬物有靈。”泰勒斯向他哲學上的對立麵畢達哥拉斯反複強調說:整個宇宙都是有生命的,而又正是靈魂才使一切生機盎然。他曾用磁石和琥珀做實驗,發現琥珀經過摩擦生電可以吸引紙片,磁石可以吸引鐵,便認為它們內部有生命力,隻是這生命是肉眼看不見的。由此,泰勒斯得出結論:任何一塊石頭,看上去冰冷堅硬、毫無生氣,卻也有靈魂蘊涵其中。
一塊石頭也有靈魂?兩千多年後的一個秋日,我在秦嶺的甘峪溝裏遊**。我遊**的目的是尋找與泰勒斯交流的最佳方式。那個溝裏,有不計其數的、大大小小的石頭。我凝視著它們,傾聽著它們發自靈魂深處的吟唱。那一刻,我的靈魂得到了淨化。撫摸到了來自泰勒斯的心靈顫動。
在泰勒斯之前,有多少人在這個地球上走了一圈?可能沒有這方麵的記錄。可是,為什麽泰勒斯就成為哲學史上的第一人?人類在他之前,是一根沒有思想的葦草,在他之後,這根葦草就有了思想,就會思考,這是多麽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啊。帕斯卡爾在寫這句話的時候,會不會想到泰勒斯?泰勒斯被稱為“西方文明第一個哲學家”,從他的起點開始,其他後繼的哲學家,無論是亞裏士多德還是蘇格拉底們,一再提出了他們自己的解釋,但是,後繼哲學家所麵對的,始終隻是泰勒斯的問題而已。
忽然打開了回憶,想到了家鄉灃河裏那片美妙的蛙聲。它們鼓動聲囊發出的聲音,讓我仿佛看到漣漪不斷擴散的圓紋。回想初春時,它們不過是一個個黑黝黝的逗點,在水的弦中飄飄地浮動,默默的。但很快,它們就有這麽巨大的聲音了。如果說哲學是那一片蛙聲,那麽泰勒斯就是初春的蝌蚪。
窗外,旋轉著一隻鳥,恍惚泰勒斯的影子。我的目光離開電腦,搜尋著飛鳥的軌跡。任何動物的行為都有目的,也許,那隻鳥是飛翔在覓食之路、求偶之路、回家之路上,但我寧願把它想象成歌唱之路、展示生命之路……泰勒斯沒留下作品,除了一些逸聞、零星報道之外,他在哲學史上主要價值在於:作為一名“仰望星空的人”,他是第一個探究“世界本質究竟是什麽?”這樣與飯碗毫無關係問題的人。這位哲學的父親,引導後來的弟子們穿越黑暗的地平線,去感受那縷黎明前的曙光,抵達人類精神的王國。
國慶節過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氣溫陡然下降,像是到了冬天。報道說陝北的榆林、靖邊下了雪。我所在的小城,人們也穿上了冬裝。一夜之間,樹上尚存的葉子也耐不住寒冷。葉子在空中的飄**,就像印象派畫家的筆觸,隨意塗抹著冷色。以前,我似乎很少注意過天空的遼闊。偶爾仰起頭,天空呈現的是我直觀到的虛無,雖然它走過雲的雪白、陽光的金黃和月光的秋霜……現在,用哲學的目光來仰視,天空就充滿了美的質感,哲學的氣味。盡管我知道,麵對天空,我的想象依然貧乏,但我必須像泰勒斯那樣仰望。在這樣的姿勢和心態下和泰勒斯對話,我覺得理直氣壯。
在冬天的訊息中,泰勒斯的形象越發逼真。好像,他從遙遠的、冰凍的世紀款款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