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少兒時代的遊戲

滾鐵環

常常,念起滾鐵環的遊戲。好像,生命的源頭是從那個遊戲開始的。

一開始做鐵環,用的是鐵絲,捋成圓圈,兩頭相扣。後來,我們發現生產隊榨油用的鐵箍適合做鐵環。於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卸下榨油坊的門檻,鑽進身子,卸下鐵箍。那是偷竊的過程,掩藏著激動和緊張。寬寬的箍邊,散發著淡淡的桐油香。但是,我們必須用黑色的漆把它遮蓋。這樣,就不會被大人懷疑了。

然後是做鐵鉤。用鐵絲彎一個“U”型的鉤,用細繩綁在一截竹竿上。用鐵鉤套住鐵環,右手握竹竿,左手扶鐵環,在跑動的瞬間丟開鐵環,鐵環就隨著人的跑動前行。鄉村的遊戲,就是打開稚嫩的軀體,讓它自由自在地生長。細細的骨節,在鐵環的旋轉中脆響。跑累了,用彎鉤鉤住鐵環,往肩上一掛,有些像解放軍扛搶的姿勢。

我是在灃河邊的秦渡鎮學會滾鐵環的。在我的履曆表上,那就是故鄉。狹窄的黃泥路與青石巷,是我永不退色的記憶。我和夥伴們滾著鐵環,像一列列小火車,不知疲倦地奔馳。鐵環滾動時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響徹童年的每一個晨昏。今天,透過都市的喧囂,我依然能夠分辨出生活裏類似鐵環那種獨特的聲音。

八歲那年,我們全家遷往龐光鎮。我所保留的感覺裏,那像是一次逃亡的過程。丟棄了老房子,扔掉了舊家什,永別(我以為那就是永別)了小夥伴……那正是對記憶留戀不舍的年齡。除了書本,我唯一舍不得的,是那個曾經用來榨油的鐵箍做成的鐵環。坐在一輛馬車上,我把它套在脖子上。仿佛,那樣就能把我套進故鄉的記憶裏。

龐光鎮的孩子對我很陌生。他們不和我一起滾鐵環。我左顧右盼地躲著他們,賊一樣溜到田野。龐光鎮離山近,冬天好像特別地冷。剛進入冬至,就會大雪紛飛,冰雪蓋地。鎮邊的曲峪河,被寒風卷起的雪花圍繞著,沒有了灃河水的波光粼粼,隻有鵝毛大雪漫天飛舞。我滾著鐵環,一次次摔倒在白色的雪氈上,半天爬不起來。無人摻扶我起來——這是孤獨的代價。隻好,自己擦幹眼淚,彈掉身上的雪花,繼續著遊戲。

有時,孩子們也開恩,允許我加入他們的隊伍。在進行滾鐵環比賽的麥場上,他們一字兒排開。忽然,有人發現了遠遠站著的我,他們嘀咕一陣,就招手讓我過去。我受寵若驚般的跑過去,排在他們的隊尾,支起鐵環。一聲令下,一個個圓圈開始滾動,看誰在最短的時間內最先到達麥場那頭。這中間,鐵環是不能倒下的。到終點了,孩子們振臂歡呼。最後一個自然是我——我個子矮,又瘦弱,跑得不快。他們丟下鐵環,抱在一起開懷大笑。我知道,他們是在嘲笑我。不過,我並不感到恥辱。能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中,擺脫孤獨的滋味,對我而言幸福就從天而降。嘲笑可以接受,孤獨難以忍受。這,就是少兒時代的心理陰影。

圓型的鐵環,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裏,是鄉村孩子們的精神寄托。一個圓,宛若生命的軌跡。生活就像個鐵環,沒有任何選擇,隻能依附著它的軌跡,向著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那時的我無法具備這樣如此詩意的思考,但是,畢竟還要想著什麽。累了,坐在小河邊,將鐵環套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坐著。鐵環垂落在胸前,想著兒童不該想的一些問題。譬如大地的邊緣在哪兒?我是被母親從灃河裏打撈出來的麽?太陽和月亮上有沒有人?他們也孤獨嗎?諸如此類的問題,常常折磨得我的頭皮發麻。

女兒上小學的時候,街上流行起搖呼拉圈的遊戲。孩子們的腰不停地旋轉,色彩紛呈的圓環跟著轉圈。女兒自然也不甘落後,不僅在街上搖,而且搖到家裏來。我想起兒時的情景,就說,我給你做個鐵環吧?女兒說好啊。我就讓一個工廠的朋友用扁鐵筋焊了個圓環,自己用鐵絲做了個鐵鉤,綁在一節竹竿上。我騎車把女兒帶到田野,給她做了示範動作。畢竟,年齡不饒人,胳膊腿硬了,推著推著,我就停下來喘氣。女兒好奇地滾了一會,鐵環隻是傾倒。女兒說不玩不玩了,你這啥玩藝啊。失落感,頓時圍裹了我的身心。我終於明白,一種遊戲,是有它的背景的。那個溫暖過我的童年的滾鐵環遊戲,將永久地被曆史收藏了。

從滾鐵環到搖呼拉圈,是兩代人的選擇。不過,遊戲的道具都是一個圓。有種宿命的感覺。我們那一代人的童年,玩累了,把鐵環套在脖子上。現在的孩子,索性把呼啦圈套在腰上。仿佛,人的命運,被套進一個圓圈,就不會遺失在地球之外。歲月流逝過,才恍然大悟:滾鐵環的遊戲,不隻是一種牽掛,它給了我一些生命的印記和啟迪。有時,我在地上畫一個圈,站在其中,我的影子就烙印在圓圈裏,有種安全的感覺。

鬥蛐蛐

蛐蛐,又名促織。蟲鳴叫於秋風初起,可提醒人織布添衣。

對蛐蛐的印象是童年時從秦渡鎮的廢磚瓦礫中產生的。寫完作業,夥伴們紮堆兒到胡同的牆角旮旯兒的草叢裏、瓦礫堆裏去翻弄。捉蛐蛐要聲急有力、頭寬足長、鉗大堅銳的那種,這樣的蛐蛐才勇猛善鬥。那時純粹是童心,捉上兩隻放在瓶中,用一根草挑撥它們相鬥。鉗牙相對,或虛晃一槍、或反牙相擊……小小的鬥盆成為兩隻小蟲子的戰場。蛐蛐的撕咬、對峙全憑主人手中那根草的指引。蟲子畢竟是蟲子,虛實相間的戰術完全出自主人的引逗。

聆聽勝利者愉悅的叫聲,是一種精神的享受。那樣的年代,想不出還有比鬥蛐蛐更有刺激的遊戲。因此,我總是盼望麥子的收割,玉米的出莖,秋風的襲擊。一放學,回家提上一個瓶子飛似的尋找瓦礫堆。田野裏也有蛐蛐,可是很少有體大善鬥,叫聲悠揚的。那種蛐蛐,大約喜歡瓦礫堆堅硬空曠的環境。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塊磚塊和碎瓦,發現一隻看中的,雙掌合攏,拘於掌心,放進瓶中。那樣的過程和喜悅,現在依然記憶猶新。以後,就是為它尋找一個對手。

一隻心愛的蛐蛐,如同一個戀人,需要想方設法的嗬護。下雨了,我怕它冷,把盛裝它的瓶子放在熱炕的一角。為此,我受到了母親的斥責。避開母親的目光,我又把瓶子塞進炕洞。怕它渴,用一個瓶蓋,盛上水放進瓶裏。那時,我隻知道它喜歡吃西瓜的籽仁。我們家很少吃西瓜,我就到街上的瓜攤邊等待。人家啃著瓜瓤,我的目光隨著瓜子的下落而漂移,現在想起,有些下賤的感覺。可那時,為了我的蛐蛐,一點都不臉紅。以後,看到一份資料,蛐蛐的食物很多。大豆、米粥粒、雞蛋白、綠葉菜、胡夢卜、生蘋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螞蟻、蒼蠅、熟蟹肉、熟蝦肉、熟鯽魚肉……可惜的是,那時,我無法獲得這些信息。

童年裏的一些事,有趣,也有笑。可是,它很真實,記載了一個人的成長過程。

有個叫張石娃的夥伴,腦袋的中央有一撮黃頭發,被我們瞧不起,說他是外國的雜種。其實,那時我們根本沒見過外國人的頭發。他抱著一個瓶子,裏邊總是裝著不起眼的蛐蛐。沒有夥伴願意跟他的蛐蛐鬥,因為他的蛐蛐是扶不起的阿鬥。一見到別人的蛐蛐,它就退縮,顫抖。有一天,他拿出一個鉛筆刀,要換我的那隻“關雲長”蛐蛐。那是一個塑料玩意,鉛筆的一端伸進去,旋轉,隨著一層層薄皮的卷出,筆尖就又細又長。我從來沒見那玩意。我們削鉛筆,用的是小刀。我動心了。那時候,那塑料玩意對我是一個巨大的**。“你要保密”。張石娃和我約定。他用我的“關雲長”和別的蛐蛐鬥,總是取勝。夥伴們詫異了,這家夥從哪兒弄來了這麽一隻蛐蛐?此後,他的形象就改變了,垂落的頭顱高揚起來。頭頂的那撮黃頭發,在風中飄揚。夥伴們對他肅然起敬,不再叫他外國的雜種了。

一隻蛐蛐,竟然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形象。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張石娃的天性裏,跟蛐蛐一樣,多了好鬥的成分。不多久,學校就亂了,小小的年紀,也分成兩派。張石娃是我們這一派的頭頭,他的嘴巴念起毛主席語錄來,發出節奏感極強的聲音,像蛐蛐勝利時的叫聲。怪了,過去老師在課堂上提問他時,他總是吱吱唔唔,宛若蚊子的呻吟。他領著一夥學生,帶著紅袖章,舉著語錄本,開老師的批判會。在學校鬧騰還不夠,他們又奪了公社的大權。公社的大圓章,被張石娃裝在了身上。冬天的晚上,他和幾個學生圍著一個火爐子在公社守夜。也許是太累了,他睡著了,倒在了爐子上,一條腿被燒焦了肉。因為沒有及時去醫院治療,從此他落下殘疾。走路的時候,一條腿跛著,如同在相鬥時被咬掉一條腿的蛐蛐。

我常想,張石娃的性格和命運難道是由於一隻蛐蛐引起的?由此,我就多了些自責。如果,沒有鉛筆盒和“關雲長”的交換,他會在那個時代趾高氣揚麽?我又聯想到《促織》裏的成名。由蛐蛐而喜,由蛐蛐而悲。人的命運,係在一隻小小的昆蟲的身上,真是人類的不幸。而小小的蛐蛐呢?把它稱為促織,本質上是體現人文關懷的,卻為人類演繹出諸多的不幸。大約,它也感到委屈。

童年的樂趣也許是不可更改的。人類漫長的童年,總是重複著相同的遊戲。現在,科技如此進步著,我以為,兒童們不屑於那種從自然中得來的樂趣了。然而,我錯了。十年前,我所居住的小縣城裏,不知何時,一些男孩子們逃離了遊戲機,玩開了蛐蛐。竟然,影響我的女兒。一天,女兒手中捧著瓷缸兒,央求我捉兩隻蛐蛐來鬥。看著不諳世事的女兒,我給她講了《促織》的故事。女兒的眼淚流了一臉,一個勁兒地問我:“爸爸,是真的嗎?”當她得到了肯定的答複時,我以為她不會讓我為她捉蛐蛐了,因為那小小的昆蟲掩藏過無數辛酸的故事。然而,女兒用手抹去眼淚之後,還是要我去捉蛐蛐。這使我明白了,童心,畢竟是無法改變的。醒悟的同時,我更深層次地想到,人類往往不會因為別人的悲劇而醒悟,有許多事情他必須親身實踐,從而獲取自己的經驗和教訓。

秋天,在收獲過的田野裏,我跨過鐵路去尋找蛐蛐——那會兒,我們家還住在鐵路邊的一棟居民樓裏。彎下腰,翻著瓦礫堆,撥開草叢,一種溫馨的感覺撲麵而來。尋找蛐蛐,那種久遠的記憶,讓我由衷的激動。在盡一個父親的責任和義務的同時。我恢複了一種天然的童心。

深夜,女兒熟睡了。我卻坐在鐵軌上,聆聽著蛐蛐在曠野的啼叫。熟悉的聲音在耳膜穿過,我想到一個比喻:一群歌唱家的聚會。我喜歡在漆黑的夜裏想著一些與生活無關的問題。那夜的思緒一直離不開蛐蛐。人類寵愛蛐蛐,對蛐蛐來說又是不幸。不幸的原因在於失去了大地和自由。在泥土裏、瓦礫間的某個角落啼叫,是它的自由,因此它的叫聲真誠而坦**。它們在大地的懷抱中各守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不會為敵。而人類一旦把它們聚在一起,挑撥它們相鬥,它們就怒不可遏、忍無可忍了,而結果隻能將怨恨發泄在“同胞”身上。因為,它對人類無可奈何呀!

那個下午,我為女兒逮了兩隻蛐蛐。女兒用草須撥動它們相鬥,聽著失敗一方的慘叫,女兒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看著看著,我的心頭湧起一陣莫名的滋味。

蛐蛐是鳴蟲,可是,那優美動聽的歌聲並不是出自它的嗓子,而是它的翅膀。奇怪的是,這個簡單的道理,我一直蒙在鼓裏。現在,我才恍然大悟。

打陀螺

水曲柳,一個渾身長滿女人味的樹木,就站在我們龐光鎮的曲峪河邊。那三個字,拆開來,無一不是女人的品質。可是,那是我們根本沒有聯想的閑暇,一放學,我們就鋸下它的枝幹,做一種陀螺的玩具。

做陀螺的木頭必須結實而沉重,水曲柳的質地就適合。它是那種外柔內剛的樹木。別看它外形柔弱,內心卻堅硬。不像楊樹,看起來高高大大,木質卻輕飄飄的。如果用楊樹的木頭做陀螺,那就沒有定力,站不穩腳跟,像被大風狂吹著,飄忽不定。想想,如果一鞭就把它送上天,那會有什麽意思?

削製陀螺的工具很簡單:柴刀、斧頭。把一根長不足10厘米,直徑5—8厘米的水曲柳握在手心,一端削尖,而且要圓潤光滑。底部做成錐形,錐尖部挖一小孔,塞入一粒車軸用的鐵珠子,形狀酷似海螺的陀螺就做成了。然後做趕陀螺的鞭。通常,我們是用棉花杆的皮做鞭。撕下一綹綹的皮條,擰成二尺長的鞭子,拴在一根木棍上。

少兒時代的玩具,都是就地取材。製作玩具的過程,也是啟發智慧的過程。現在,居然有了玩具商店。這是我們的童年無法想象的。對那些花花綠綠、運用科技製作出來的兒童玩具,我有一種排斥感。我覺得,玩具的發明者是在扼殺兒童的智力。但是,令我疑惑的是,現在的兒童,竟然比過去的聰明。

陀螺和鞭做好後,我們跑到曬穀場,迫不及待地旋轉自己做的陀螺。一種玩法是,先把鞭子放在地上,用兩手把陀螺轉起來,然後用鞭子**陀螺轉圈。另一種複雜些。右手持鞭,將鞭繩按順時針方向纏在陀螺上,左手拇指按在頂部,食、中指分別放在錐尖兩旁,三指夾住陀螺放在地上,鞭子拉向右邊的同時左手鬆開,陀螺就在地麵旋轉了。我們喜歡陀螺的旋轉,以致頭昏腦暈、天旋地轉、跌跌撞撞,也樂此不疲。一個東西不斷地旋轉,這是多麽有趣的事啊。

打陀螺,需要的是耐心和毅力。你要不停地用鞭子抽陀螺,它才會不停地旋轉。不像現在的玩具,開關或者按鈕一扭,一撥,就不停運動。鞭子的繩頭要落在陀螺的中間部位,太靠上或太靠下都容易將陀螺打倒。開始時抽力不要過猛,站穩後再逐漸加力。陀螺旋轉著,真實與虛無結合著。它實實在在地旋轉著,產生著並不真實存在的一圈圈圓弧,霧一樣的虛幻。記憶裏有一個細節,是個有風的傍晚,秋場上飄揚起草絮,旋轉在地麵上,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我揮鞭趕著陀螺。它在快速旋轉,在旋轉中喃喃自語。我疑心,它在向我訴說什麽。我想起來了,白天,老師在課堂上講述給我們的不曾見過的旋轉:太陽、地球、月亮的旋轉。莫非,這個宇宙是由旋轉構成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切生命在旋轉的世界裏生存、繁衍、死亡,就把旋轉刻進了生命之中。

打陀螺的遊戲一年四季都在進行,秋天是**。因為,那個季節做趕鞭的棉花杆堆得滿地。打陀螺的地方要非常平整,不然陀螺就旋轉得不歡暢。碾過穀後的秋場自然是理想之地。幾十個娃兒,幾十條鞭,幾十個陀螺,布滿秋場。一個娃兒——它必須是孩子們的領袖,站在穀草摞上,一聲令下,陀螺在秋場上旋轉著,碰撞著,舞蹈著。儼然,辛棄疾筆下沙場秋點兵的氣勢。

比賽,這才是打陀螺最大的樂趣。比賽的花樣有許多種:套圈、定點、撞擊、過橋、疊羅漢、翻山越嶺。孩子們常玩的是陀螺打架。兩個人放活陀螺後,用鞭子將陀螺狠狠一抽,陀螺迅速劇烈相撞,叭叭直響。由於相撞點的旋轉方向相反,陀螺像一隻被刀猛剌心髒的小雞抽搐幾下就僵死。旗鼓相當的,要麽同時奄奄一息,在呻吟中死去。比賽的時候,秋場上開了鍋,鞭子抽陀螺的劈叭聲、陀螺打架的叭叭聲、圍觀者的喝彩聲交織在一起,翻天動地。要是娃娃多,就舉行陀螺接力賽。幾個不同顏色、大小相同的陀螺,逐個放活在圓盤裏,全部旋轉起來後,開始計算成績。參賽者需全神貫注,那個陀螺快要停止旋轉,趕快抓起來放回盤內繼續旋轉,直到最後一個倒下為止。誰的陀螺旋轉得時間長,誰就是勝利者。

這種遊戲也叫“打牛兒”,是男孩子的專利。“牛兒”這個兒化詞在我們家鄉專指男孩子的**之物,女孩兒聽著就臉紅。因此,這種遊戲女孩兒不僅不參與,連圍觀都被禁止。說是禁止,其實是女孩兒的自覺行為。半下午,男孩兒拔夠豬草回來,一聲“打牛兒咧——”滿街巷的男孩兒就奔跑著到秋場。陽光燦爛的日子,“牛兒”在秋場上旋轉著朵朵金浪,那是我們開心燦爛的時刻。

比賽陀螺,我不行。胳膊細,勁小,陀螺轉那麽幾下就倒下了。這時,我就悄悄地退出,躺在麥場邊的草堆上看小說。姑父在鎮上的小學教書,他的房子有很多書。姑父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他的目光從眼鏡的邊緣滑出來,說:玩什麽玩?你也不小了,好好看書,將來才有出息。

姑父讓我擁有了新的樂趣。秋場上,孩子們一陣陣歡呼,我卻蜷縮在穀草堆裏,沉浸在江姐、楊曉東、王柬芝、梁生寶、楊子榮這些人物的命運中不能自拔。火辣辣的陽光損害了我的眼睛,我的視力一天天減退。看累了時,回頭望著秋場上旋轉的陀螺,眼前晃動著模糊不清的曲線。漸漸地,夥伴們的麵影也遙遠了。

夥伴們疏遠著我,以示對我的懲罰。我忽然有了寂寞的滋味。風吹散了書頁,催促我恢複童心。天色漸漸黯淡,孩子們散完,我扔了書,獨自揚起鞭,**屬於我的陀螺——看書時,我的衣兜裏依然裝著陀螺。昏暗中,旋轉著的陀螺,不堪皮鞭的懲罰,一圈圈抽搐著,像是對我的詛咒。

記憶,總習慣回到童年的遊戲裏。現在,曲峪河被黃土掩埋了,婀娜的水曲柳沒有了蹤影。田野裏,也不長棉花了。理由是,產量低,不劃算。是不是因為沒有水曲柳和棉花杆了,打陀螺的遊戲就因此消失了?我很困惑。

我的大腦被文字折磨累了時,喜歡在田野閑轉。莊稼和果樹總是長得旺勢,可是卻沒有了幻想、**以及樂趣。遠離了童年的天真和簡單,沉浸在孔子、老子、尼采、蒙田一般的思維中,讓我的心靈很累。有時,迷漫著悵然若失的感覺。與童年的緣分已盡,我隻有帶著滄桑的眼光來感知人生了。真的,想回歸童年,揮動鞭子打一次陀螺。那種旋轉的記憶,依然滯留在枝葉茂盛的田地間——帶著不曾迷惘的失落。

**秋千

後院的兩棵柿子樹上,綁著兩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著一個長形的木板。這便是秋千了。這是我少年時的秋千。去年,回到龐光鎮,看到這樣的景象:大街上,栽著水泥製作的立杆,兩根鋼筋繩垂下來,係著鐵板,上麵站著五大三粗的男人和隆胸肥臀的女人。看著,想笑。孩子們鑽進網吧了,他們的遊戲,輪到大人玩了。

秋千,古字兩字均有“革”字旁,千字還帶“走”字,意思是揪著皮繩而遷移。遠古時代,人們為了獲得高處的食物,在攀援中創造了**秋千的活動。最早的稱謂是“千秋”。春秋時代,北方的山戎民族的人們,雙手抓繩而**。後來,齊桓公北征山戎族,把“千秋”帶入中原。到漢武帝時,宮中以“千秋”為祝壽之詞,取“千秋萬壽”之意,以後為避忌諱,將“千秋”兩字倒轉為“秋千”。以後逐漸演化成用兩根繩加踏板的秋千。

秋千注定與季節有關。和春天的放風箏一樣,**秋千是在秋天進行的。而那個“千”字,我認為寫成“牽”,才能表達出這個遊戲道具的本質。四十多年前的一天,祖父把我抱上秋千,他站在我身後,把秋千板牽到身後很遠的地方,然後放手,千繩就牽著我前後晃動。坐在秋千上來回的搖**,心也跟著牽動起來。喜歡秋千滑落的感覺。下滑的那一刹那,心改變了跳動的速度,好像坐著飛機下落那一刻的感受。

那是秋天,柿樹的身上爬滿黃色的玉米棒子。冷風孤寂地從我的心海掠過。我傾斜著身子**進天宇。那是我生命之初離地球最遙遠的一次。那一刻,我以為我永遠背離了地球。我的身子傾斜在秋千上時,我隻有驚恐。驚恐中,我看見了祖父得意的微笑。他蹲在樹根那兒,目注著我驚恐的表情。平時,他總是鬱鬱寡歡,垂著頭從屋子穿進穿出。在祖母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家務瑣事時,他就一言不發地走開。在我的童年裏,我幾乎沒見過祖父做著家裏的什麽活兒。印象中,隻有在收秋之後,他才坐在院子的陽光下搓著麻繩。他拿出一把麻線,纏在身上,抽出一根,兩手展開,在手心裏搓。搓成一綹綹的線繩,然後編織更粗的繩子。

祖父編織的麻繩,用處很多。拴上木桶,在井裏提水;綁在兩棵樹上晾曬衣服;做架子車的拉繩,捆柴火的綁繩,偶爾,飼養員也會來要一條牽牲口。如果用作秋千的繩子,他會把幾條繩合在一起。他是擔心繩子突然之間斷了。

有了第一個秋天的經曆,第二年,秋風乍起,我就想體驗**秋千的感覺。祖父拿出麻繩,搬出木梯,綁起了秋千。我不用祖父抱,自己登上了千板。千板嘎吱嘎吱的響,千繩麻木著幹燥的手心。這種粗糙的繩鏈,握在手裏,是一種牢靠的感覺。

我的記憶裏,一到冬天,祖父就拚命的咳嗽。那年冬天,祖父的咳嗽聲在夜空裏驟響,在我的心頭留下驚悸。沒熬過冬天,祖父就去世了。悲哀之後,我在想,明年誰為我綁秋千啊?可是,第二年的秋天,憂慮就消失了。街那頭,童爺家的院子,綁起了五副秋千。童爺家是地主成份,家裏的院子很大。那個秋天,童爺家院子的秋千架下擁滿了孩子。在童爺的指揮下,他們排著隊,輪流登上秋千。秋風吹滿大院,穿過那遮蔽天井的梧桐樹茂密的葉子,留下了一片稚嫩的笑聲。中秋的圓月下,**來**去的秋千的影子,布滿了童爺家的院落。

記得,可能是我的身子骨瘦弱,在我登上秋千板時,童爺扶了一下我的腰。一回頭,我看見他的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可是,我不會想到,那個慈祥的老頭,竟然懷揣著一副“狼子野心”。第二年的夏天,他彎下腰,胸前掛著一個木板,上麵寫著“大地主童向榮”。一群人驅趕著他,走過一條條街道。他被拉上鎮子的老戲樓,低下頭接受批判。批判詞很長,我隻記得“狼子野心”那個惡毒的詞組。好像,還有這樣的話:童向榮想變天,用秋千拉攏貧下中農的子女……秋千,這個可愛的遊戲玩具,竟然和人的命運聯係在一起。祖父,還有童爺。對祖父,我永遠懷著一顆眷戀之心。可是對童爺,我一度對他產生了仇恨之情。他送我上秋千的那個微笑,是送給我的糖衣炮彈。扭曲了的靈魂,在那個扭曲的時代,同樣,在我的人生中烙下了印記。

**秋千的遊戲,從此就莫名奇妙的離開了我的少年時代。我不知道,那個遊戲本身,有著什麽罪過。我們帶上了紅袖章,舉著語錄本,急匆匆地去參加批判會,慶祝偉人某句話的誕生,或者,忙亂地排演著樣板戲,舞蹈著“忠”字舞。沒有思索,沒有閑暇,曾經的遊戲如煙雲般消散。隻留下,些許的迷惘。偶爾,閉上眼睛,心令會停滯在飛翔的感覺裏。搖晃著舞姿,仿佛躺臥在兒時的吊**,旋轉在轉圈的鐵環和陀螺上,飛翔在晃悠的秋千上。睜開眼,看看四周,一隻隻鳥兒唧喳著飛上樹枝,就羨慕它們。想著,人啊,不如一隻鳥兒自由自在。

也許,**秋千已經不適合十二歲的我了。但是,我依然那麽固執的懷念著秋千。回憶像洶湧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漫過我少年的堤岸。夢裏,我坐上了秋千,感覺到了風的存在。悠啊**啊,我升上了天空,看著旖旎的雲,輕翔的鳥,沉沉的霧;聽著地下的蟲鳴,籬笆裏的雞叫,高樹上的蟬鳴。坐在秋千上,不必絞盡腦汁背誦什麽語錄,也不用頭昏腦脹的半夜爬起來到街上遊行……夢境裏浮現著兒時的情形,像一隻隻白色的蝴蝶,在我的眼前飛舞著……步入中年的我,目注著龐光鎮的中青年男女在秋千上晃**,真地想加入進去,過一回童年的癮。對我來說,那是精神的歸宿。因此,我就為現在的孩子惋惜。人生,是從遊戲開始的。倘若,沉溺在發達的科技其中,到頭來,隻能是一副機器人的骨骼了。遺憾的是,那種輕輕地搖擺,那種飛翔的感覺,以及,那種開懷大笑的快樂,隻能從記憶中搜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