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北方的冬天

我的生命注定要在冬天發生一些事情,譬如出生、戀愛、下鄉、結婚、女兒問世……文革後的第一次高考,也被我在冬天趕上了。還有些什麽事情在前麵的冬天等候著我,無法預測。我的肺功能不好,一入冬遇見感冒便咳嗽,有時片刻就喘不上氣,五髒六腑都跟著受罪。什麽樣的藥都嚐試了,都是短期行為。即使不寫作,也戒不了煙,咳嗽就纏繞著我的冬天。

雖然如此,我還是喜歡冬天。隻有到了冬天,我的生命才有了沉甸甸的感覺。此前的幾個季節,仿佛隻是一個過程——這是我的感受,不一定適合別人。一到冬天,我既要小心翼翼,提防感冒;一方麵要繃緊神經,應對可能對我的生命產生影響的事件。這樣,冬天對我來說,成為一個敏感的季節。甚至,一個細節,我都在乎它的意義。

到了冬天,我就收藏了靈感,不寫什麽字,像地下的蟲子一樣冬眠了,鄉下人叫“臥冬”。 上班回來,就鑽進熱被窩,或看書,或看電視劇。要是吸引不了我,就聽歌。習慣聽的是這兩首:胡楊林的《留住冬天》,費翔的《冬天裏的一把火》。前者舒緩、悠揚,“和你沐浴在冰封的寒冬”,輕輕地述說著心事;後者是首老歌,“你就像那冬天裏一把火”,烘托著那個時代昂揚的情緒。聽累了,就蒙被睡覺,睡不著也不要緊,思維穿過寂寥的時間隧道,鋪展著記憶裏的冬天。去年,家裏裝了空調,冬天的室內有了夏天的感覺,我不再困在被窩了,坐在電腦前敲著漢字,然而,思緒似乎凝固成冰,閃光的視屏仿佛一片凍僵的土田,無法耕耘下種。鼠標像一隻找不到歸途的鳥,在天空猶疑徘徊。我明白,我的心靈早已被北方的冬天凝固了。天命之年,恍然醒悟,寫作不可能是生命的全部,遵從自然的規律,享用天命,該是穩妥的選擇。但是,表麵上的安靜,優閑,若無其事,並不能讓心徹底踏實下來。

小時,我家租住在龐光鎮一個四合院裏,其產權是一戶姓童的人家。大雪總是在深夜降臨,給黎明帶來驚喜。四合院天井的地麵上積著厚厚的雪,工整得像用刀切過一般。雪是北方冬天的使者,是上帝賦予北方人的禮物。它遮蓋了草原、沙漠、戈壁以及枯幹的河流,為枯樹、風沙、落葉以及幹裂的土地穿上了一件新衣。俗話說人憑衣裳馬靠鞍,造物主沒有忘記北方的冬天。在審美的立場上,雪提升了北方冬天的品位。每一個北方人,無法不對雪懷有虔誠的思戀。雪融化之後,瓦頭上垂下的冰淩晶瑩透明,一排排,一圈圈,將四合院裝飾成神話裏的宮殿。這樣的情景是兒童喜歡的。四合院裏有七八個孩子,在天井裏堆雪人、打雪仗,在屋簷下拉勾、踢瓦、蹦蹦跳、擠熱窩……這些遊戲現在的孩子不屑於玩了。四合院有兩個爺爺,一個是我的祖父,一個是成龍的爺爺,都一個毛病:愛咳嗽。我們在院子玩,他們在炕上咳嗽,此起彼伏的,帶著某種節奏,讓我們感覺很爽——真的,那時,我們尚不知道什麽是痛苦。

成龍大我四五歲,他不跟我們一起玩,一邊跺腳,一邊念著順口溜:“三九三,凍破磚;四九五九,凍破碌碡……”事實上,磚沒凍破,碌碡也沒凍破,他的腳趾倒是凍破了。這樣,他就不用上學了。

童年的四合院殘留著許多美好的記憶,還有混沌不清的思緒。那時的冬天對於我,是一幅值得留戀的連環畫。四合院外麵的街上有冰糖葫蘆、烤紅薯、爆米花……還有一個賣連環畫的書攤。我們買不起,就想翻開書看幾眼,可是賣書的人很凶,趕我們走,怕弄髒了他的書。過了這麽多年,我依然記得他的樣子:鼻頭尖尖的、紅紅的,臉上有一些圓圓的麻坑,頭發好像從沒梳理過,彌漫著僵硬的氣息。真的,有一些《西遊記》裏妖怪的模樣。這樣一幅模樣也配賣連環畫?我們憤憤不平。但我們實在想不出阻止他擺攤的理由,就叫他麻子五。為啥用“五”這個量詞,實在想不起了。麻子五同賣柴的人不一樣,一見下雪就把臉拉得老長,收拾書攤溜走了。沒有排泄情感的對象,我們隻有收獲著無盡的惆悵。街兩旁聚集著兩排賣柴的人,手插進袖筒裏不停地在地上轉圈,轉著轉著就抬頭望天罵娘:老天爺,你個嗇鬼,還不下雪!那時,雪是冬天的常客,隔三岔五地就到小鎮走一回,可是,賣柴的漢子還不滿足,他們希望天天雪花飄舞。一下雪柴就好賣。現在,冬天的雪越來越少見了,特別是去年,我們這兒一場雪都沒下。冬天不下雪,來年莊稼就歉收。沒有雪,我不知道北方農民的精神裏還能堅守什麽?我不相信雪與冬天的緣分已盡。我希望這隻是一個偶然的事件。

四季裏,冬天的時光顯得漫長。燕子走了,大雁走了,黃鸝走了,喜鵲走了,這些候鳥懼怕北方的寒冷,叛徒似的,在溫暖的南方尋找幸福去了。一縷寒霜,落在北方的土地上,在西北風的口哨聲中,幾隻鷹在蒼茫的空中盤旋,並因此得到某些詩人誇張的讚譽。也許因為我從小就近視,鷹無法進入我的心靈。我的視野中頻繁出現的是麻雀。這個鳥類最普通的公民,像忠誠的家犬,守候在北方人家的院落,侍奉著北方人的靈魂。看見它,我就想起少年時的惡作劇。冬天是放野火、打雀的好季節。在屋裏偷了火柴,找一麵溝坎,點燃枯草,火燃燒著我們的快樂。如果有風,那是理想不過了,它將火焰卷起來,又放下去,溝坎上的枯草就全軍覆滅。躲不急時,也會給我們的衣裳留下一個洞。放野火時每人帶一副彈弓。雀兒喜歡上樹,其他季節它們的身子被樹葉遮護著,冬天就暴露在光禿的枝丫上。我們拉開弓,瞄準了,將皮墊裏夾的石子放出去,說不定就會擊中一隻。拾些樹根、樹枝在火上架起死去的雀,燒熟了吃肉。那時,我們無法做到仁慈,無法收斂貪婪。想想,有多少條生命曾被我們殘殺!一旦跌進回憶的深坑,我就無顏麵對院落裏的雀兒。

冬天的記憶是喜悅的。大地沉寂著,昏睡著,麥苗爬在地裏不肯起身。小孩盼過年,冬天到了盡頭才是年,幾乎是掐著指頭數日子。用現在的話講,叫倒計時。過年不光能放炮,吃包子,穿新衣,還能看戲。在鄉村,一年裏的最後幾天,如一出古典戲謝幕時的喜慶、忙亂。鎮上有一個戲台,平時冷冷清清的,麻雀在梁上築窩,蜘蛛在空中結網,老鼠在地上賽跑。過年時就熱鬧了,天天晚上唱戲。我看過的戲中,印象最深的是《白毛女》。刹那間,燈光暗下來,雪片(撕碎的白紙片)在戲台上飄舞,夾雜著細碎的風,紛紛揚揚。“白毛女”就在台上唱起來:“北風那個吹呀,雪花那個飄呀……”邊唱邊舞,訴不盡的憂傷。台下,我們的脖子撈魚鴨似的扯長。那時還談不上性意識,就是覺得過癮,解饞。台上的氛圍正符合冬天的情調。那個白毛女的演員是鎮上的姑娘,叫涓涓。模樣、身材、舞姿、嗓子都滋潤著我們的心靈。不久她就嫁人了,換了個人演白毛女,唱得跟公雞叫鳴一樣,我們就懶得看了。

秦嶺是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分水嶺。家庭、工作、心境相對固定以後,我常常登上秦嶺梁和朋友照相。那兒豎立著一塊界碑:秦嶺。手摸摸這邊,有點涼;摸摸那邊,有點熱。其實也明白,那純粹是心理的作用。如果沒有一點差異,好像枉費此行似的。照相時我們就擁著那塊碑,戀戀不舍的樣子。其實,秦嶺隻是概念上的分界。要論氣候,真正的北方是東北。冬天裏,我去過不少地方,就是沒有去過東北。華北平原倒是去過不少次,風大,沙多,幹冷,草皆枯黃,人皆萎縮,就想象東北是如何的冷。因為沒去過,就擁有神秘感。冬天的哈爾濱聽說是一座冰城,冰河、冰燈、冰柱、雪雕,還有冰清玉潔的女人。年輕時聽王剛在廣播裏講述《夜幕下的哈爾濱》,那渾厚的男中音裏灌注著北方堅硬的氣息。

我有個毛病,一到冬天就閱讀描寫北方的小說。少年時讀《水滸》,羨慕武鬆、魯智深、李逵、還有孫二娘。這些梁山好漢讓我柔弱的性格裏多了幾分俠氣。但是,這些好漢不僅沒有飛黃騰達,下場卻是那麽淒慘。這讓我對自己的未來也擔憂起來。我討厭鬆江。不分恩人仇人,一概攬入帳下。他擁有當皇帝的資本,他擁有那麽多的梁山好漢。可是最後他卻主動向朝廷投懷送抱,簡直氣死我了。也討厭最初的林衝,太軟弱,沒骨氣。到了雪夜上梁山那一章,才吐了口惡氣,翻來覆去地看。南方出才子,北方出大將。也許,經曆了風沙磨礪的人才適宜統兵作戰。為求生存而同惡劣自然氣候進行的持續抗爭,為抵抗外來入侵而進行的生死搏鬥,鍛造了他們粗糙的神經纖維,練就了他們的膽略和毅力。他們慷慨任氣,視死如歸,骨子裏潛伏著荊軻“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豪邁。中國古代的戰爭、農民起義,民族叛亂、幾乎都是從北方發起的。改朝換代的事件也一般發生在北方。皇上都喜歡把京都建在北方的土地上,大約是因為北方人的能勇善戰。在北方漢子的守衛下,皇上也許才能睡個安穩的覺,他的江山才會堅牢如固。“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塞下曲》如此描繪著北方冬夜的一場戰鬥。 一句大雪滿弓刀,色彩、形態、氣勢,活生生一幅北方冬天的構圖!上大學時手不釋卷的是俄國作家的著作。屠格涅夫、肖羅霍夫、托爾斯泰……迷戀其中冰涼、抒情的氛圍。一個小女子,在荒野裏中婉轉歌唱。有時,我的感覺就進去了,在小女子的歌聲裏銷魂落魄。這樣的閱讀,真的美妙。到了中年,不願意讀長東西,又轉向唐宋詩詞裏一些描寫冬天的詩文。這完全是一種心理需求。許多詩詞已爛熟於心,可是,還是習慣翻開書,眼睛盯著那些方塊字,會有身臨其境的感受。有些詩文是需要真正意義上的閱讀的,這是漢字的奧妙。有些詩不純粹是寫景,而是在寫意。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麵對的是生活,是一種憂傷;“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反映的是情緒,是一種寧靜。杜甫的 “茅屋”是寫八月間的事,我的思維就起了皺褶。八月,即使在北方,也是酷暑難耐,怎麽會有寒冷的感覺?我這樣質疑一個文學史上已有定論的詩人,恐怕要遭人嫌棄。然而,杜甫的這首詩卻膾炙人口。其玄機在於其間的人文情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盡歡顏”,這般的胸襟,是塵世之外的境界。

喜歡徐誌摩,卻不喜歡他的那首《北方的冬天是冬天》。至少,它影響到我的心境。1923年1月22日,漫天的飛雪圍裹著京城,承載著時光的塵埃,負重著詩人的情感(他從劍橋歸來,正經曆著愛情和理想的煎熬),他的記憶浮滿了南方的明媚,眼前卻是北方的蒼涼: “北方的冬天是冬天!滿眼黃沙漠漠的地與天……赤膊的樹枝,硬攪著北風。不留半片殘青,沒有一絲粘戀。隻拚著精光的筋骨,凝練著生命的精液。田裏一隻困頓的黃牛,西天裏畫出幾線的悲鳴雁。”徐誌摩是浙江海寧人,他無法擁有真正的北方人對冬天的感情,因此,他就無法用美學的眼光透視出北方冬天的精氣神,無奈、悲涼,絕望,經由他的心靈,抒發出精神的沉淪。

還是回到我曾經住過的四合院。夏天裏,成龍的爺爺總是嫌熱,一把芭蕉扇搖來搖去地驅趕蚊子和熱空氣。一見下雪了,他就精神了,吆喝個不停,大清早的就讓院子的人們起來看雪。他有個理論,咳嗽是肺熱,需要冰冷的東西滋潤。因此,他常常捧起一把雪,伸出舌頭舔。舔著,舔著,嘴裏吐出的熱氣在胡子上和白發上眨眼間就凝為冰,像戴了頂冰帽,宛如從西方引進的聖誕老人。祖父的故鄉在河南溫縣,一個叫大金香的北方小村。他回憶著他的手指和腳趾總是被凍傷的情景。“那個冷啊,還是在雪地瘋跑……”祖父自豪的是他姓趙。一個趙匡胤,一個趙子龍,是他掛在嘴上的人物。他靠在土炕的牆上,一陣急喘的咳嗽過後,他就開始向我重複他們的故事。趙子龍在長阪坡上的壯舉,成為他生命裏最為燦爛的樂章。“一匹馬……”他常常沉吟著這三個字,再沒了下文。祖父的身材魁梧,絕對是當將軍的料,他就抱怨他的父親阻止了他年輕時去當兵。

祖父把零花錢都買了酒,是當地的“龍窩”散酒,裝進一個黑壇子裏。他平時不喝,到了冬天每天抿幾口。他說酒這東西生來就是給冬天準備的,驅寒,壯陽,提神,長壽。冷天喝酒的人是酒仙,熱天喝酒的人是酒鬼。他睡在炕上,沒人告訴他,他就知道下雪了,抿上兩口酒,捧著一個瓷缸子出來,咳嗽一陣,要吐痰了,就把缸子放在下巴下。他舍不得朝雪上吐痰,怕汙染了那潔白的精靈。勸他回屋,他說你童爺比我大五歲,還在看雪呢,我有臉回去?祖父的那些話,我那時聽著沒覺得有啥感動,現在回憶起,仿佛看見即將枯幹的油燈,閃爍出燦亮的光。

那個叫成龍的孩子,在他爺爺死的那年冬天去青海當了兵。那是他的夢想。他認為念書沒出息,隻有當兵打仗,才是男兒的誌向。這個北方人的後嗣,承繼了先輩的理念。我見過他寄回來的一張照片,背景延伸著一麵戈壁和一棵胡楊,他穿著軍裝,雙手握槍,眉宇間**漾著自豪和浩然正氣。看過照片的人都說:“嘿,這碎鬼,軍裝一穿,跟他爺一樣神氣!”

一匹馬,在冰凍的黃土上奔馳,風如一雙翅膀在北方的天空旋轉。這是祖父向我描述的少年時在故鄉的一幅畫麵。所以,講到趙子龍騎著白馬站在長阪坡時,他就激動不已。他還說,在他十六歲那年冬天離開故鄉時,地上的雪淹沒了他的雙腳,雪花經由布鞋的漏洞,進入他的心靈。他的母親站在半開半閉的柴門前,用一隻手掌遮著額頭,遙望著他北上的背影。那個永恒的瞬間,他是一輩子記在心裏了。他沒有熬過那個冬天,一天夜裏,他踏雪而去,尋找自己的母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