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柏拉圖的洞穴

對柏拉圖,我一直是懷著畏懼之心的。其原因是源於他的“洞穴喻”這個命題。小時,常常跟著大人去山裏砍柴,一天,溝裏下起暴雨,砍柴的人們便躲到一個山洞裏。但誰能想到,那洞的深處臥著一頭野豬。在我們那兒的山裏,野豬是常見的動物。它對人們最大的危害是糟蹋即將成熟的玉米棒子。這時候,大人們拿著鐵杈,守護著玉米田。野豬一見人揮舞著鐵杈,就逃之夭夭。可是,那天在漆黑的洞裏,野豬的出現卻讓躲雨的人們魂魄失散。它嗷嗷叫著撲向人群,人們被猝不及防的攻擊嚇呆了。幾個人受了傷,其他人往洞外跑。我那時也在其中。我的感覺是遇到了鬼怪,腿軟著,跑不出洞。好在,野豬並沒有傷到我。在人們的驚駭聲中,它跑出了洞,對那個洞穴的記憶讓我對柏拉圖那個著名的比喻心懷餘悸。偶爾,在什麽書上看到柏拉土洞穴的字樣,便急速地跳過。到了中年,不再那麽神經質,就想弄清一些過去故意遺漏的問題。人到中年的我,發現需要反思的,恰是被過去忽略的東西。隻有在自己能夠進行獨立思考時,才發覺迄今為止的所謂精神生活是多麽不幸。於是,一場大風,把我和寒冷同時驚醒。這樣,我走近了柏拉圖。

柏拉圖在《國家篇》中闡述其心靈轉向理念論時,講了一個著名的比喻,即“洞穴比喻”。他認為,人的心靈有四種由低到高的認識能力,即想像、信念、知性和理性,它們各自的對象分別是影像、具體事物、數理對象和理念。通過教育和訓練,專注於個別事物的心靈能夠逐漸上升,最後獲得對最高理驗“善”的把握,但這是一個艱苦的過程。好比有一個很深的洞穴,這洞穴的一麵向著地麵,洞口有一條路斜著通向洞中。洞裏有一些人,生來就被捆綁在洞穴的底部,背向洞口,頭不能轉動,眼睛隻能看著洞壁。在他們後麵有一道矮牆,一些人舉著各種器物沿著牆往來走動。牆和洞口之間燃燒著一堆火,火光將那些器物的影子投射到洞的後壁上。由於這些影像是洞中囚徒們唯一能見的事物,他們即以為這些影像就是最真實的事物。如果有一人被解除禁錮,讓他走向洞外,去觀看外麵的事物,這時他會倍感痛苦,因為人有生以來,其視覺即習於昏暗,無法忍受火光及太陽的光明。因此,應該給他一個逐漸習慣的過程,先讓他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再看事物本身;先讓他在夜裏看星星和月亮,最後才去看太陽本身。到那時,他才會認識到主宰世界一切的正是太陽。

“洞穴比喻”,它像是思想之網上的一粒鑽石,折射出理念論的豐富內涵;又像是一條項鏈,把理念論串連起來,形成為一個整體。

當我繼續閱讀柏拉圖,想進入他所敘述的可知世界時,發現已被引導到他所設定的那個著名的洞穴中。麵對黝黑的洞壁,我是一個赤身祼體的囚犯。與其他囚犯一樣,我那瘦弱而沒有血色的背部朝著洞口,鬆軟的身子被鐵鏈緊緊固定在石柱上,我的眼睛隻能朝洞壁的方向看。洞外的陽光透進來,我看見石壁上一些飄忽不定、模糊不清的影子。

1983 年以來,我執迷不悟地用鋼筆在紙上寫著文字,幾乎萬事萬物都被記錄下來,或者說進入了我的想象之中。我把每一個漢字不僅當成一個意象,還當成一個事件,甚至是一部小說。這種吸納一切的寫作仿佛進入了柏拉圖所比喻過的那個洞穴之中。外麵的世界很精彩,我卻打著火把在尋找自己的影子。荷馬和左丘明用聲音錄下史詩,我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撐住下巴,陷入慣常的思索裏,編織著一些景象、氛圍,或者故事。

那些年,我淪陷在自己的文字裏不能自拔。對我來說,那不是痛苦。我喜歡安靜,習慣從安靜中裏獲取思想的重量。一旦接觸到外麵的世界,我就不習慣,我總以為,這個真實的世界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

文字的工作便是收集世界。不管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是思維的過濾,詞語的堆積,形象的展示。陷入文字中,對現實難免有偏見。不過,正如柏拉圖所言,隻要有一個逐漸習慣的過程,他的視力就可以恢複,首先大概看陰影最容易,其次是看人或事物在水中的倒影,再次是看事物本身,在夜間觀察天象,之後就可以在白天看太陽本身了。

但是,生活,是不容回避的。從1996年到2004年,八年多的歲月,我不願意再過寫作的生活,遠離了筆和稿紙,像普通人那樣生活,陽光照在我的身上,雨點落濕了我的衣裳,樹葉絆住了我的腳步……在那個小城,我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自以為,找到了生活的目標,沾沾自喜起來,手舞足蹈起來。實際上,這是一個誤區.。從某種意義上說,外麵那個精彩的世界,對於我來說,是一個洞穴。我就是柏拉圖所比喻的洞內囚徒。表麵看起來,我離開了寫作,是自由了,但是,從精神層次上分析,我卻成為帶著鐐銬的囚徒。是一個洞內的囚徒。

小時候沒事兒在屋前玩,有時翻開一塊廢棄的青磚或用破瓦片刮開一段斷木,可以看到很多蛹蟲或者螻蟻,能發現它們是歡樂的。現在住在城市的高樓裏,一棟棟樓房就象放大的青磚或者斷木,過著的,也是蛹蟲或螻蟻般的生活,問題是誰的手會因為遊戲衝動而翻出我們?因我們這樣的生活而感到歡樂??柏拉圖似乎是站在我的身後,他說著,看!人類的天性能夠明白和糊塗到什麽程度,以為自己以及對麵的影子就是世界。

我繼續聽到柏拉圖的聲音:曾有一個囚徒被放出來,走出洞外,看見了真實的世界後才恍然大悟,洞壁上所見的影子都是虛幻的呀。他到那時才相信,他所見而獲得的知識才是永恒的獨立存在。“恐龍”不會因為恐龍的滅絕而消失,“正直”也不會因正直的人死亡而消失。“美”也不會因為美的東西毀壞而消失。

你想逃到洞外去嗎?柏拉圖湊近我的耳朵:在洞穴裏了卻一生吧,你是沒有權利打開你的鎖鏈的。

在官場我混得非常不如意。常常要做一些自己認為非常無聊、沒有絲毫意義的事情。既要應酬別人,還要接受別人的應酬。要說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作出一幅心底惡心的微笑。常常,我就躲避。可是,躲避又帶來了許多的誤會。總之是,我裏外不是人。在精神上,我瀕於崩潰的邊緣。我明白自己走進了一個洞穴。這個洞穴使我想起希臘神話中俄耳甫斯帶妻子從陰間到陽間那混合著希望與哀傷的另一個洞穴。俄耳甫斯,憂鬱而多情的樂手和詩人。他優美的音樂使鳥獸伏耳,大地為之動容。他帶著七弦琴去冥間探望已故的妻子。他在冥間彈奏的深情而憂傷的音樂使冥後普西芬尼十分感動,她同意俄耳甫斯帶妻?回陽世,唯一的條件是一路上不許回顧。然而,就在那地府通往他家鄉悠長的洞穴中,俄耳甫斯的妻子卻失蹤了。

我明白了,人的靈魂是不可能複生的。我記得在鄉下的池塘邊,時時看到池水因風而起,折出無數個數字一。這一印象有時突然浮現,象是誰在用毛筆反複在毛邊紙或者宣紙上塗抹黑痕,或濃或淡,堆積在一起。八年來,我企圖改變自己。可是失敗了。我靈魂中堅守的東西,是一成不變的。這是我生命的底線。

我眼前的景象明朗起來,我知道那個唯一被釋放的囚徒就是柏拉圖自己。這是他的責任,他回到他從前的同伴那裏,是想把真理教給他們,指示他們怎樣通過回憶,獲得知識之善以及洞外世界的美好。不幸的是,柏拉圖想說服這些囚犯是困難的。

因為離開陽光,柏拉圖看到的影子恐怕還不如這些久居黑洞的囚犯看得清楚。而在別人看起來,他仿佛比出去以前還要愚蠢。這是哲學家的悲哀。

2005年的春天,我放棄了被人羨慕的官位,返回了寫作的路徑。一回來,我就如一個自由的囚徒,揮灑自如地展示著自己生命的意義。

自由的囚徒。這個命題讓我很自然地聯想到了蘇格拉底。他認識了世界的真諦,卻不為常人所理解,在他回洞穴拯救眾囚徒時,被眾囚徒處死,但他無怨無悔,因為他做了作為一個先知者應該做的。柏拉圖在《申辯》中有一句話:“蘇格拉底是自覺地不參與政治的,他聲稱自己的天賦就是研究哲學。” 由此,我又聯想到自己。我做不到蘇格拉底那樣的“自覺”,因此就涉入了官場,而在這個過程中,我迷失了自己的精神,違背了自己的本質,放棄了自己的思想自由,用官場的“規矩”規範自我的言行。因此,那八年,我活得很累,無法領略到洞外的“陽光”。然而,我一回到創作,官場的同伴就用別樣的目光來看我了。他們根本不讀我的作品,他們覺得我是一個怪物。在他們的圈子中,自然就拋棄了我。像蘇格拉底一樣,我也被他們“處死”了。

柏拉圖在洞穴理論中略帶悲壯色彩地描述了那個走出洞穴的自由囚徒。他看到了比在洞內更清晰的東西,並由此看到了以前自己所處的洞穴狀態,而他的同伴們依舊處於這個狀態中。柏拉圖並不是隨便地選擇了蘇格拉底,在他之前,隻有蘇格拉底,才完全可以沉浸於這種新發現的透徹的明亮中,沒有任何威力迫使他帶著喚醒洞中人的使命重返洞穴。而蘇格拉底不僅這樣做了,並且在洞內遭受折磨也無怨無悔。柏拉圖在不經意之間做了兩種預設,自由囚徒和洞內囚徒,兩種命運在偶然之間交替。

多年來,我生活在一個小城裏。既然是小城,麵積就不大。我常常走到小城的邊緣,看到澇河的水安靜地流淌,再也浮現不出幼年時那因風起浪的印象了。那時,河水的下麵,會突然躍出一條大魚。現在,澇河的冬春季節總是斷流,夏秋季節才會有水的影子。至於大魚,隻能是一個奢望了。但是,無論它怎樣變化,我都熱愛著它,離不開它的精神輻射。有好多次機會,我都有離開小城的機會,可是還是放棄了,理由可能有許多,但一個不變的緣由就是再大的城市裏,也不可能有澇河的位置。不要小看一條河,它會嵌入一個人靈魂的因子。用個恰當的比喻,我就是澇河的囚徒。

正如福樓拜所說,人是渺小的,而作品使其永恒。我企圖用文字喚醒人們靈魂中的沉睡,讓他們放棄利益的爭鬥,回到精神的塑造上來。我知道,這太難了。人類中的大多數安於“洞穴”中的生存,依然沉浸在掠奪金錢,爭權奪利的“遊戲”中。物質和利益對他們的吸引力遠遠大於善與惡,好與壞這種道德價值標準判斷,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阻止人類精神的救助。正像柏拉圖所言,他們是被禁錮在洞中的囚徒。但是,無論如何,我是要努力拯救的。

蘇格拉底的死亡成就了柏拉圖對自由囚徒的人格預設。在蘇格拉底的審判中,洞穴可以被想象為城邦,這個想象意味完全不同於在知識論層次上洞穴被比喻為人的被蒙蔽狀態,而蘇格拉底也不隻滿足於擺脫知識論層次上的被蒙蔽狀態。如果他僅是知識論層次上的精英,那麽,他在看到更加真切的世界和陽光時,這個要求就達成了其圓滿狀態,根本沒必要再返回陰暗潮濕的洞穴去拯救其他人。

柏拉圖不重視文字。他的學說的本質,他也認為是不可傳授的,“對此,我沒有寫出文字,也永遠不會寫出來,因為它不像其他理論是可以學會的,是可以用文字表達的。”盡管如此,他還是為我們留下了大量著作,柏拉圖的核心思想,就是他在著名的《洞穴比較》中所表達的那樣。根據這個理論,可見的世界隻不過是一個被陽光拋到洞穴牆壁上的影像,而我們這些洞穴的居民卻把它當作是真實的世界。柏拉圖認為:真實的世界是在洞穴之外,在有太陽的地方。

冬天裏的第一場雪飄下來了。盡管是隱隱約約的,可它總代表了雪。雪在飄,風在吹,用不了多久,千樹萬樹梨花開的景象就會再次呈現。

雪很白,飄到眼睛裏很涼;落在嘴唇上,慢慢溶化出一種冰涼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