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戶縣女人

見慣了戶縣街頭的女人,要想寫點什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在街上的時候,聽見女人的聲音,如同炒豆子。我喜歡吃炒豆,放一粒在嘴裏,“咯蹦”一聲,脆響。那樣的感覺真爽。喜歡吃,也就喜歡看人炒豆。一口鐵鍋架在街頭,鍋下是火焰,倒進白生生的黃豆,用一個鐵鏟子來回攪動。有時,我看著看著就走了神,忘記了腳步的移動。

追述戶縣的曆史,似乎比秦腔久遠的多。漢唐時期,它是皇家的後花園,稱上林苑。一首《上林賦》,既成就了司馬相如,也為戶縣這片土地留下豐富的想象。“離宮別館,彌山跨穀;高廊四注,重坐曲閣……”皇宮貴族、公子哥們們在此狩獵,休閑,該是何等的風度啊。

1979年的秋天,我走進這座縣城的時候,它已經遠離了昔日旖旎的風采。是的,一顆星,瞬間也會從夜空消失,別說一座宮殿,一處園林。那更渺小的不值一提。那時,我已經粗略地知道了它輝煌的曆史,因此,麵對著它的趨於平凡,就有了儒生般的傷感。命運,就這樣暗示我與它將結下不解之緣。這是緣分,我沒有更好的選擇。

懷揣著一所中等師範的畢業證,我去位於東大街的縣一中報到。記得,是午飯後,學校門口有兩個女人在陽光下吵架,你一句我一句地對罵,像爆炒豆子的聲音。我始終也沒有弄清她們吵架的緣由。因為,我想盡快走進那扇鐵門,感受一個陌生的環境。

關中自古就有“八百裏秦川塵土飛揚”的說法。戶縣在關中腹部,南麵是秦嶺,北邊隔著渭河就是鹹陽。鹹陽市往北是一道塬,黃土下埋著許多皇上。每處埋皇上的地方都堆起一架小山。一刮西北風,塵土首先光顧的,就是戶縣。因此,縣城的空氣裏彌漫著塵土的味道。每日有無數的農民工和車輛從鄉下駛進縣城,也把鄉下的泥土裹挾了進來。如果穿黑皮鞋,鞋麵上半天就是一層塵土。男人們有應酬,不穿皮鞋不行,女人門就隨意了。她們穿布鞋或那種平跟的休閑鞋,走起路來匆匆忙忙,看她們的神情,仿佛焦急去趕火車,或者到某個地方去救火。

縣城的女人大多來自鄉下,真正的居民是極少數。上世紀七十年代,城區也就兩萬多人。改革開放以後,城區的人口劇增到七八萬。那些女人有的是享受了“農轉非”政策的,有的是跟著丈夫進縣城做生意的。還有,從鄉下嫁給縣城的幹部職工或郊區的農民,從鄉下的學校、商店、衛生院調回縣城,從學校畢業分配到縣城工作。這是上個世紀進城的渠道,現在呢,渠道就更多了。比如在商場、農貿市場租間門麵房做生意,在美容美發店、茶秀、賓館飯店做服務員,在建築工地打工,做保姆,跑出租……在小城的曆史上,她們隻是一個個過客,或者說一粒粒沙塵。但她們活得有滋有味。

在鄉下,女人通常比男人起得早。這是因為,她們要在太陽出來前做好全家的早餐。要是誰家屋頂的炊煙在清晨的霞光中升起,是要遭人恥笑的。進了縣城後,她們依然維持著這種習慣。

很快,我就發現,女人們喜歡吃辣子。那饞勁,絕對讓男人汗顏。順口溜中的“沒有辣子嘟嘟囔囔”是針對女人編的。女人們吃辣子,不是細細地放一點提味兒,而是當菜來食用,吃麵條放辣椒,吃攪團放辣椒,就是喝稀飯,也操一筷子進去。平時吃飯,沒菜、沒油、沒肉能行,但要是沒了油潑辣子絕對不行。無論吃什麽,都是紅紅的一碗。手裏拿半個熱蒸饃,也要用辣子抹得紅彤彤的。我有時想,戶縣的女人性子急,說話像炒豆,是不是跟辣子吃多了有關?

不長時間,我的耳朵就習慣了女人們那種炒豆的聲音。我有熬夜的習慣。常常,還在夢中,就被女人的叫賣聲吵醒。樓下,是一條馬路。天還未亮,馬路上就響起女人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賣菜咧--割豆腐咧--誰要蜂窩煤--誰買雞蛋!”那“蛋”字拖得尖細,悠長,像一把無形的錐子,刺破我夢境裏某個溫柔的情節。樓裏住的女人們這時會俯身在陽台上,高聲吼道:“等一下!”隻那麽一兩分鍾的功天,她們就端著盤子,穿著拖鞋,踢踢遝遝地下樓。你仔細看去,說不定衣服上的某個紐扣還沒係上呢。

在縣一中的時間很短,我就調到縣政府辦公室作了秘書。上班的間隙,我常去的地方是鍾樓西南角。戶縣的鍾樓是仿照西安鍾樓建造的,不過體積小一些。西南角原來是紅旗商店。這是一個時代味很濃的名字。後來經過擴建,改名鍾樓商場,沿街開了許多門麵房,經營者大多是女人。我常去那裏,是因為那裏有一個郵電所,可以寄發稿件。老遠,無數隻女人的目光就伸長過來,揣測著我腳步的方向。我不喜歡被人關注,就低著頭,仿佛在想著心事。就這,她們還不肯放過我,這家揚著嗓門喊:“買啥衣裳進來看--”那邊的嗓門更高:“吃啥?米飯、餃子、扯麵--”

戶縣的麵條有數十種。斜角麵、擔擔麵、尖尖麵、油潑麵、臊子麵、擺湯麵、涼拌麵、漿水麵、糝(戶縣人發zhen音)子麵、炸醬麵、麻什、扯麵……都是女人們的拿手活。她們做的扯麵又厚又寬,類似褲帶。做法是,將麵和硬揉軟,擀厚、切寬。雙手扯住兩頭,在案板上使勁地拌,發出“biang--biang”的響聲。下到鍋裏煮熟。撈一條在碗裏,無論是澆肉臊子,還是潑油辣子,或是番茄雞蛋做鹵,吃著光滑、柔軟、熱火、有筋性。既可口,又耐饑。“麵條像褲帶”。

是關中八怪之首。關中地方大了,真正地道的,還是戶縣女人做出來的。西安的、鹹陽的、寶雞的人來戶縣,都尋找“bing--bing麵”吃。

有時,我中午不回家,就走進鍾樓那家“大槐樹麵館”,坐下,研究一些人的吃相。無論男女,很少有細噘慢咽的,噙住麵條的一頭,腮幫子就不停地蠕動,牙齒噘麵時發出“biang--biang”的響聲。我不會那樣幹坐著,否則不僅麵館的女主人不高興,顧客也會視我為精神不正常者。那時,我也是個顧客,麵前也會擺一碗慢慢地吃。不過,總也吃不出曾經擁有過的感覺。上世紀七十年代學大寨時,我和村上的人去修太平河,每個生產隊都有灶。我吃過我們隊上壽娃他媽做的褲帶麵。那才是正宗的。寬度二三寸,長度1米上下,一根麵條可以撈一碗。那時修河,全憑人力。盡管幹著拉車、搬石的重活,一個下午不知道肚子饑。我的胃就是那時吃壞了的。吃飯不要錢,我就不要命地吃。還記得,那個中午,我吃了兩大碗,下午受了涼,飯在肚子沒有消化,晚上胃疼得在炕上翻滾,被送進了鎮上的醫院。

我的毛病是,喜歡保留一些特別的印象。因此,看到那個筆畫異常複雜的“biang”字,總有一種親切感。

我一直保留著傍晚散步的習慣。從婁敬路到東新街,再從東新街到北環路,我循著這樣的路線耗去傍晚的時光。無論在哪個旮旯拐角,我都會聽到女人們不加掩飾的笑聲。

笑聲是一個人心靈的折射。對於鄉下女人來說,能融入縣城便是一種福分。剛進城那會兒,她們精心地包裝自己,臉抹白了,鞋跟高了,頭發留長了,衣服款式新穎了……但過不了多久,她們就發現這些變化其實大可不必,她們的丈夫並不在意她們的包裝,縣城裏的人也不留心她們的變化。於是她們就歎息白白浪費了時間,又恢複了原樣,照樣說著粗話髒話,隨意朝地上吐痰,依舊風風火火東顛西跑。長頭發、化妝品、高跟鞋對於她們來說成了累贅。

縣城裏的一些女人本來就沒有工作,或者因為單位不景氣提前下崗了。這就使得家庭婦女的隊伍十分龐大。她們主要的精力用於操持家務、逛街和打麻將。逛街、逛商店是女人的天性,許多女人在街上、商店裏轉了半天-件東西也沒有買,可是吃了午飯照樣上街逛。打麻將是她們唯一的娛樂活動。沒有雨雪的日子,院落、店鋪前、馬路旁擺著麻將攤子,賭注是一毛兩毛,最多也就是五毛一元。坐在麻將桌前,她們神情專注,每出一張牌都使勁吆喝:“東風、白板、三條、四萬、五餅……”偶爾牌出錯了會大聲罵娘,別人把自己要摸的好牌碰走了會罵一句“狗日的。”她們並不貪玩,到做飯時候自然會收攤。輸了的罵罵咧咧拂袖而去,贏了的喜滋滋的給丈夫買包香煙或給孩子買根香腸。

展宏路拐彎處,是我上下班必經的地方。那兒有一個水果店。記不得什麽時候開的,總是有些年頭了。常常,下午的時候,店前支一張桌子,四個婦女在打麻將。前年夏天,我意外地目睹了她們抓小偷的情景。那段時間,縣城的街頭常有丟自行車的現象。那天下午下班時路過那兒,一個小夥子趁人不備騎走了店門前一輛嶄新的自行車。丟車子的是個中學生模樣的女孩,她剛剛走進店門就發現那小夥騎走了她的車子,於是哭喊起來。那四個女人剛收了麻將攤準備回家,也許她們都經曆過丟車子的心痛,見此情景火冒三丈,攔了輛三輪車去追那偷車賊。那賊騎車拐進一條小巷,四個女人從車上撲下來一邊高呼抓賊,一邊朝小巷追去,其中-個胖女人跑掉了鞋仍然窮追不舍。在眾多人的圍追攔截下偷車賊被逮住了。四個女人連推帶拉把那小夥送進了派出所。從派出所出來。幾個人哈哈大笑,一個跑丟了鞋,一個上衣弄掉了一隻紐扣,另一個則被偷車賊情急之下摳破了臉。

對那四個女人的行為,我不好意思說點讚揚的話。我了解戶縣女人的性格,女性天生的虛榮心仿佛與她們無緣。如果,你對那個熟悉的女人開一句善意的玩笑,說她長得漂亮。她會羞紅著臉說:“去,去,滾一邊去!”勇敢、大義勇為,這一類的詞語,她們聽了覺得更刺耳。她們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在街上買菜,哪怕節省一分錢,心裏都會樂半天。

東關十字有幾家花店,其中一家的老板和我是朋友。我曾有意識的問到他的顧客情況。他說絕大多數是少男少女,中年人很少。即使有,也是給他的女兒買。我說你就這麽肯定?他說,要是連這個都不清楚,那就隻有關門了。在那個黃昏,我和他坐在花店門前的小凳上,晚霞映在鍾樓的頂上,有些迷離的氣息。他的目光凝聚在那樣的氣息裏,訴說著一個故事。幾年前的一個情人節,縣城的人們剛聽說還有這樣一個節日,一些人就想趕時髦。一個書店的職工,那天下午下班時在他的店裏買了幾支玫瑰。回到家,老婆還沒有回來,他就把玫瑰放在桌子上到街上買饃了。回家後遭到了老婆的審問。老婆說你給誰買的花?他說給你呀。今天是情人節。老婆說我是你的情人嗎?哄誰呢?你在外邊是不是有了相好的?就這樣,夫妻倆鬧開了矛盾。講完這個笑話,他帶著迷惘的表情問我:你說,情人包括不包括自己的老婆?

這個故事還沒完。過了些日子,我和那個朋友又見麵了。是個禮拜天,一大早,他就約我去縣城西郊的澇河釣魚。草尖上的露珠被初升的太陽映得晶瑩,他凝視著水麵上白色的魚漂,講起後來發生的故事。書店那個職工的妻子確信丈夫真的是給自己送的玫瑰,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每天丈夫下班一回家,就給他送上拖鞋,遞去一杯熱騰騰的鐵觀音。她知道的,丈夫喜歡喝這種茶。過去她總是舍不得買。結婚後,她就對鄉下的公婆有意見,很少跟著丈夫一起回去。現在,一到禮拜天,她就問“回不回呀?”丈夫偶然間的一個舉動,讓她釋放出了溫柔的一麵。好像是作家梁曉聲說過:“好女人是一所學校。”女人的溫柔是一場濕潤的小雨,會讓男人幹枯的心靈舒展如春天的枝葉。家庭本來就是一個溫柔的港灣,女人如果掌不好這個舵,那麽一隻船在其中就有顛覆的可能。

陽光真好,水邊的草真綠。我的心境也溫馨起來,就把釣竿放在岸邊,躺在沙子上,仰望著天上的白雲。通常,釣魚對我來說隻是一個形式。更多的時候,我是用它來調節心態。

其實,戶縣的女人不乏溫柔。隻不過,溫柔融入了一些細節中,或者說表現在一些被封閉的角落。我所看到的,不過都是一些表象。

一條鐵路從縣城的心髒穿過。十多年前,那兒還隻能算是縣城的邊緣處,可是現在,它就成了縣城的要害部位。我記得,去年的時候,鐵路和秦戶路交叉的電線杆下,有一個三十歲左右賣草莓的女人。當然是春天,她的臉上沐浴著沉靜和溫暖。我喜歡吃草莓,甜甜的,口感帶著柔潤。那天,我從那兒經過時,就稱了一斤。誰知當我付錢時,卻發現自己的兜裏沒裝一分錢。她看出我的尷尬,笑道:“拿走吧。你不是每天中午都從這兒路過麽?”

買草莓的錢第二天我是如數付給她了。漸漸的,天就熱了起來,她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那兒了。我不知道,她是鄉下的女人呢,還是縣城裏做二手生意的女人?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跨過鐵路的時候,總是無意識地朝那個電線杆下瞥一眼。那兒空****的,我感到缺少了什麽似的。我始終記得她那張如草莓一般紅紅豔豔的笑臉,以及柔潤的語調。但是,如果某一天在其它地方碰到她,我不敢確定,我還能認出她來。有些事,有些人,遠離了特定的環境,你真的不能相信你的記憶和判斷。除非,你有什麽特異功能。

戶縣這個地方,漢唐時期的富人也許很多。但是現在,有錢的男人就很稀罕,於是縣城的女人們非常在乎小錢。在菜市場她們會為幾分錢和賣菜的人爭執,買衣服一般是先看價格,上百元的衣服不管怎麽喜歡也舍不得掏錢。看電視時盡量把音量調到最小--她們以為音量越小耗電越少。淘了菜的水、洗了衣服的水一盆盆地攢著用來衝馬桶。即使住在六樓(七層的居民樓基本沒有),也不願雇人把剛買的蜂窩煤、煤氣罐搬上去,寧願累得腰酸腿疼也要自己搬。戶縣遠遠不到享受天然氣的地步,雖然家家有了煤氣灶,也還是舍不得蜂窩煤爐。縣城的人們幾乎家家都盤炕,磚砌的,很漂亮。蜂窩煤爐白天做飯燒水,晚上燒炕。冬天,女人們離不開炕,坐在炕上納鞋底、織毛衣、打麻將。盤了炕冬天就可以不用電褥子,也不用安暖氣和空調。節儉歸節儉,但她們毫不吝嗇。誰家吃好的,忘不了叫來鄰居、朋友共同享受。別人來借東西,她們認為是瞧得起自己,滿麵笑容地拱手相送。

我想,作為古時的京畿之地,這裏的女人們應該不會陌生粉飾玉簪。當然,我指的是古時的女人們。現在呢,女人們總是抱怨跟不上時代。電視上的化妝品廣告對她們而言隻能是精神的享受。走進超市、商場也隻是瞧著那些化妝品滿足一下眼饞。也有慷慨解囊的,但往往是“降價”了才“瀟灑”一回--這時,新的化妝品又上市了。她們羨慕電視廣告中的美女,但要是丈夫也在旁邊勾著眼睛看,她會當著丈夫的麵朝地上吐口唾沫:“妖精貨!”解恨,精煉,連個感歎詞都不用。

有一次,我在人人家超市門前上了輛出租車。屁股沒坐穩,車門還沒關,一個女人的嗓音就響起來。“啥地方?”語速緊湊,簡潔。是個女司機,年齡也不大。我關了車門,開了句玩笑:“你比我還著急呀?”她說:“今天背黴得很,在縣城裏空轉了七八個來回”。一路上,她的話就不斷線。不是嫌前麵的車走得太慢,就是抱怨十字路口紅燈的時間太長,再有,責怪某個行人不遵守交通規則……那天,好像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我幾次想打斷她的話,討論些天氣之類的話題,但總是找不到她說話的縫隙。無奈,我就看著落在窗玻璃上的雨點,努力讓心靈變得滋潤一些。

想到一個比喻:城市是一個蛛網。男人們守著網的疆域,女人們則像蜘蛛一樣,來來回回地穿梭。誰能知道,她們在忙碌些什麽?

過去,街上炒豆子的都是男人。前幾天,無意中竟然發現了長虹飯店門前有一個女人在炒豆子。剛下過一場雨,空氣裏彌漫著清新,陽光也爽朗。她挽著袖子,腰上係著圍巾,邊揮舞著鐵鏟,邊吆喝著:“炒豆--炒豆--”我清晰地看見,她的頭發裏,已經滲出晶瑩的汗珠。就衝她的那些汗珠兒,我就沒有猶豫,掏出票子,買了一斤回去。我不喜歡在街上吃東西,擔心在女人麵前暴露出醜陋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