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背景
父親是照相的。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父親一直在小鎮的照相館上班。那時還沒有現在人人都可攜帶的小型照相機。除了集體合影,一般都在室內進行。照相館的攝影室地上支著一個三角架,支架上照相機的鏡頭麵對著一麵布景,燈光打亮,布景上有一棵柳樹,遠處有藍天白雲,鳥兒在空中展翅飛翔。父親站在照相機前微笑著,讓背對布景站著或坐著的人表情放鬆,姿態放正。要是藝術照呢,他會讓某個少女歪著頭,一幅甜蜜嬌羞狀。之後,父親把頭藏進一塊黑布中聚焦鏡頭。當父親的頭從那塊布中鑽出來時,便使勁捏響攥在手中那個木爪形的空心球(顏色是黃的),照相的過程結束了。
那張布景是父親設計製作的,後來,他又畫了幾幅布景,山水竹林什麽的,似真的一樣。似乎還有幾朵**,少女般對我燦爛地笑。父親應該進入藝術家的行列,可惜他隻讀過小學。
布景是照相的專業術語,現在我們稱之為背景。
退休後的父親常常蜷縮在我家院子那棵葡萄樹下。樹的枝葉讓我用竹竿和鐵絲固定成一個麵積還不算小的方形的篷架。這篷架就成為父親晚年的生活背景。他不喜歡陽光明媚或月光皎潔的時刻呆在屋子。他坐在一把竹椅上閉目養神。破碎的並不規則的月光或陽光點綴著他布滿皺褶的臉,有時他就伸出指頭摳摳夾在皺褶裏的那些陽光和月光。這是絕妙的背景。我推門而出或閉門而入,目光所及的便是篷架下的父親。秋天,葡萄在成熟,父親也在收獲著自己的回憶。偶爾,有流星從空中閃過,恍如父親生命領空的一抹光亮。晚餐過後,我會陪父親靜靜地坐一會,傾聽他的講述,同時也在葡萄架下編織一些故事、片斷、細節,組合一些富有詩意的句子。
爺爺應當是父親的背景,父親是兒子的背景。
我很醜,因為父親就醜。父親常常歎息說這是他的責任。父親相貌的醜陋已經對他沒有多大影響了,但他必須替兒子分擔痛苦。這是他的天職。母親則為我的未來擔憂:這麽醜將來怎麽討媳婦?我卻關注著母親和父親當初結合時的背景。小時我不敢問,到我十八歲時才向母親試探著張了口。母親歎息一聲:你外公是地主。地主的女兒那時能嫁出去就是福了。我恍然大悟。父親能娶上母親是緣於母親的家庭背景。
但我後來還是戀愛了。女友的布景不錯,屬於眉清目秀的那種女性。為了掩飾我的醜陋,我就盡可能約她在晚上見麵。選擇漆黑的夜色為我的愛情背景,並不是浪漫,也不是對女友有所企圖--那時我的愛情觀僅僅屬於精神層次。並肩走在曠野中,女友看不清我的臉,卻能聽見我說話。我自信自己的聲音有一種異性的磁力,讓她入魔。婚後多年,我談到當年的背景時,妻子笑了,指著我的腦門道:以為你老實,還沒看出你有那麽多的花花腸子啊。不是你有文化,讀過大學,我哪會嫁給你!
又是背景的緣故。我和妻子戀愛的季節,正是全社會都崇尚知識,尊重人才的時代。妻是個凡人,她順應了這個時代潮流,不顧她的父母的質疑,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
父親曾經照過相的那個小鎮上有一位青年,長得很瀟灑,又不乏智商。他是老三屆的學生,學習成績出眾。高中畢業後巧逢“文革”,他隻好回家種田。他的家庭成份不好:地主。他的老子在小鎮被遊街批鬥,他躲在陰暗的角落咬牙切齒。好姑娘他娶不上,差些的他又看不上。這樣二十八歲時他仍然是光棍一個。這年夏天,讓悲憤和絕望折磨得走投無路的他強奸了一個天姿出色的下鄉知青。東窗事發後,他被判了重刑。
那個青年中了背景的圈套。家庭背景、時代背景抉擇了他的命運。
生命的磁場中旋轉著背景的影子。常常,我們指責命運。其實,命運不過是某些背景的附著物。如果你覺得幸福,是不是應當感恩一些背景呢?
我做過八年中學語文教員。每講授一篇文章,首要環節便是分析課文的時代背景。我用粉筆在黑板上把這四個字寫得頗有點書法的味道。寫完,我得意洋洋地轉過身,享受著我的學生們眼裏流露出的廉價的讚賞。我拿手的活是講解小說。祥林嫂為什麽會到土地廟捐門檻?荊軻為什麽要刺秦?堂吉訶德為何要手持長矛與風車博鬥?乞乞科夫為何要收買“死魂靈”?離開了時代背景,這些人物和情節就風一樣無蹤無影。
背景是生活的解釋。我喜歡把生活中所有的事件比作案情。警察辦案是需要尋找背景的。一樁命案,凶手的背景是必須搞清楚的。沒有背景,案子就不會發生。黃昏,我傻頭傻腦地在曠野坐著。藍天、白雲、大地、植物,還有天上飛行的鳥兒便是我軀體和思想的背景。這樣的背景,表麵看來毫無實用價值,可是缺失了這些,我坐在曠野也就失去了意義。曠野很散漫,我像警察辦案般緊張有序地搜索著人物、事件、情節、細節,抑或情感的某個瞬間,梳理它們的邏輯性,再排列一些語詞組合把它們弄成文章。疲累時,我悠閑地折斷一根草莖做成圈兒戴在頭頂,或者把一窩狗尾草移植在瓜園裏。秋冬相連的日子,我會把壟溝的荒草用火機點著,諦聽它們慘痛的哭啼。田野很適合我放縱自己思想的原野。恍惚間,炊煙在附處人家的房頂升起,牛深沉地甩尾走出田野,一隻鳥兒驚慌失措地逃離,草叢間的蟲子此起彼伏地歌唱。這樣的背景很適合我在其中思索和想象。這些運動著的背景並不神秘,也不離奇,但卻有效地切換著我的思維畫麵,讓思想躍躍欲試。思想的背景,我曾把它喻為立體植物。它把根紮在泥土裏,稍節一古腦兒伸展到雲空。
我喜歡鄉村的背景。這也決定了我意識的古舊。陶潛那種“悠然南山下”的生存方式感動著我的心靈,並定格為我的生存狀態和審美趨向。後來,我羨慕過梭羅和瓦爾登湖,陶醉在布封的動物世界中,也曾幻想如斯蒂文森那樣孤身苦旅,把生命的指南針永遠瞄準鄉村。我曾認真地閱讀過斯蒂文森的那篇短文《夜宿鬆林》。在那種特定的背景下,斯蒂文森展示了他優秀的想象力,留下了傳世之作。
當然,也有對山林沒有一點熱情的人,如蘭姆。他對喧囂的倫敦一往情深,習慣並熱衷於在那種背景下生活。在他的那個時代,倫敦河濱路和艦隊街上鋪子的燈火,考文特花園一帶的忙亂和邪惡,載客和運貨的大小馬車,戲園子,舊書店,風塵女,更夫,醉漢,還有塵土,泥漿,照在屋子和人行道上的陽光,在書攤上討價還價的牧師,咖啡店,廚房裏飄出來的湯味,演啞劇的人……這些背景給了蘭姆“一種神奇感”,並由於擁有這些生活而“流下淚來”。在他的眼中,太陽、月亮、天空、山、湖“不過像一間金漆的房間裏的掛毯、長燭之類“,毫無美感而言。隻有倫敦城的背景,“這個偉大城市裏的人的創造和人的聚合卻對我永遠是新鮮的,綠瑩瑩的,溫暖的”。這是蘭姆的自由,但不適合我。
在某個完美的日子,不僅葡萄漸呈褐色,而且當一切事物都在成熟時,我的生命觸及到一線陽光,或一縷秋風,向後回首,也向前瞻望。我發現了人類許多美好的事物,我解讀著有關許多生命中的背景。比如孔子推著獨輪車旋轉,黃昏中他的影子神秘兮兮。還有,基督徒身後的十字架,蘇格拉底赴死前身後的火刑柱,亞當和夏娃偷嚐禁果的伊甸園……否則,人的行為和思想就成了一堆廢墟。拋棄了背景,一切都沒有意義。
人生的許多背景都塵封在記憶中。在適當的氣候和條件下,當思想的曠野中疾速地掠過一陣夏雨和秋風之後,某些記憶就破土而出。那些背景雖然一去不複返了,可仍然具備著可被審視的意義。
就如祖父。他的後半生是在一片柿樹林度過的。他的淒涼、悲壯以及孤僻性格都是依賴於那片柿樹林的背景中。祖父的老家在河南溫縣,少年時隨我的曾祖父來關中。20歲那年他成了家。按照關中人的說法,是做了上門女婿。後來他有了兒女。讓他的精神受到傷害的是兒女都不跟他姓趙,卻隨母親姓李。祖父的一生都在為這個姓抗奮,但他沒有取勝。於是,他在山坡上栽植並養護了一片柿樹林,在林子裏蓋下庵子日夜與柿林為伴。久違的記憶中隻留下祖父的一句話:這片林子姓趙。在他寂寞難耐時,就手持一把鐵叉同林中的鳥兒搏鬥,特別在柿子紅了時,那些鳥兒成群結隊地來啄食,祖父在林中奔走呼嚎。那聲音曾讓我的靈魂顫栗。祖父當然是早已進入我的記憶中了。我十二歲祖父就被葬在柿樹林的地下。他的精神、氣質和性格與一片樹林交相輝映。由此,我每看見一棵柿樹,甚至一顆火紅的柿子時,我就想,祖父還活著。
還有蒼老了的父親。他把那架葡萄樹視為他生命中最靚麗的風景。他生命中的諸多細節都被葡萄樹的枝幹,葉子以及果實收藏。濃縮,更加濃縮;淒美,尤為淒美。父親在這種背景下獨享著晚年的美麗。沒有人能走進他的心靈,無論兒女子孫,柴米油鹽,他都無需關注。他隻關注著精神的回歸。這樣,我如何不被感動?有時,我也東施效顰地坐在那架葡萄樹下,但卻無論如何靜不下心來,總會想著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或者創作過程中的某種困惑。坐不多久,我就起身了。到了晚年,我能如父親一般找到一幅合適的背景嗎?我不得而知。如果有一種背景,心靈能夠在其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可以轄射自己生命的全部體驗,既不用反省過去,也不用憂慮未來,唯有快樂和幸福,那該是多麽好的狀態。
父親生命的輝煌期經曆過“文革”。父親在我的心目中是個美術師。他把古樹、藍天、白雲的照相布景換成了一輪紅色的太陽,下方是浩瀚的藍色的大海,上方有一行字:大海航行靠舵手。我曾在這幅布景前照過一張像,手中攥著一卷報紙,神情憂鬱。“留下這張背景吧。”父親忽然間把經常掛在嘴上的布景換成背景。父親一反常態不讓我笑。笑與不笑,是受製於背景的。也就是那天,小鎮上一個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老中醫因為不堪忍受遊街示眾的侮辱,跳井自盡了。
那張背景為一輪紅太陽的照片現在怎麽也找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