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身體的哲學

太陽穴

搜索著電視頻道,看到了拳擊比賽的一幅畫麵,一個拳擊手擊中了對方的太陽穴,被擊者應聲倒地,裁判樣子滑稽地讀著秒,完了做出一個動作,宣判對方勝利。被擊者倒地的瞬間,我驚出一身冷汗,為他的生命擔憂。

太陽穴是人體顱骨骨板最薄弱的部位。在中國醫學上該穴位為“經外奇穴”之一。《少林拳》記載,太陽穴如被人點中,輕則昏迷、重則殞命。現代醫學證實,擊中太陽穴可使人致死或造成腦震**使人意識喪失。

太陽之偉大人所皆知。以太陽命名人體顱骨一處最薄弱的部位,這令我困惑。按照帕斯卡爾的說法,人如葦草,但是人卻有思想,這就鑄就了人的偉大。思想是產生於大腦的,被顱骨包裹著的。依照常理分析,它從最薄弱的骨板處,即太陽穴的部位噴發出來。如此,這個命名好像有了依據。

十月十一日是世界疼痛日,那天我正好去醫院體檢,遇到一頭痛病人,瘦高,臉色偏白,痛苦麵容,唇色幹紅,一副焦躁的樣子。他向醫生傾訴:兩年前開始出現太陽穴脹痛,嚴重影響睡眠,近日症狀加劇,伴有失眠,不能久視,畏光症狀。醫生按壓他的太陽穴,使用針灸療法針使太陽穴脹痛立刻消失。醫生開了處方,叮囑他調整心態,少生悶氣,少熬夜。

最近了解了一些手語的常識,覺得很有趣。與太陽穴相關的手語姿勢含義有:一手食指在太陽穴處點一下,表示意識;一手食指在太陽穴處點兩下,表示知道;一手打手指字母“W”的指式,並在太陽穴部轉動幾下,象征複雜的思考活動;食指點一下太陽穴處,頭部微抬,表示領悟;一手食指點一下太陽穴處,同時點一下頭,表示哲學。

意識、知道、思考、領悟、哲學,這些詞語,竟然都跟太陽穴有關,讓我興奮不已。這些年,我常常出現頭痛的症狀,而且是在太陽穴處。心裏也明白,是思考得太多,特別是研究西方的哲學家常常不得要領的緣故。這時我就閉了眼睛,拚命按壓、旋轉太陽穴,症狀就會減輕。那個時刻,我像一個啞巴做著手語,讓哲學滲入身體的縱深處。

疼痛是對生命的救贖。這是我的解釋。如果沒有疼痛,就不會知道自己身體哪兒出現了問題,從而尋醫治療。而太陽穴的疼痛,是思想的疼痛,通過自我調節可以減輕或者消除。

太陽穴是哲學。這是我內心的風景。我有限的生命時間在弗洛伊德的無時間的無意識中凝固,精神上的鍾表逐漸柔軟而彎曲。但這絲毫不能影響我的精神構築。生活著,有時免不了恐懼、煩躁、焦慮,我解除它們的方法是:兩個手掌聚攏起,手掌形成一個空洞,然後分開來蓋住自己的太陽穴。此刻,我放鬆了心態,具備了哲學意義上的安全感。

丹田

這是一個模糊的詞語,童年時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兒。後來,父親教我太極拳,這才恍然它處於臍下三寸之處,為藏精之所。模仿著父親的動作,運氣、吸氣,感覺到了丹田的存在。

中國的古人造詞很有意思。丹、田,兩個字的本義與這個詞毫無關聯。丹的解釋有三:紅色、中藥丸、姓;田是土地,與耕作有關。而這兩字組合在一起,完全失去了它們的本義。這在漢字裏是罕見的。有時候靜下來,正襟危坐著,撫摸著丹田的部位,勻稱地出氣、吸氣,將意念收攏起來,思維隨著肌肉和皮膚一起遊動,仿佛要衝**體的束縛,進入極致的禪界。我思故我在。這是笛卡爾的句子。此刻,唯有自我的存在,在靜止中散發出生命的奇想。

身體裏的部位,如果要說玄機的話,丹田為最。它具備著禪語般的空靈。張三豐在《太極拳經》中如此論述:一舉動,周身俱要輕靈,尤須貫串。氣宜鼓**,神宜內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凹凸處,無使有斷續處。其根在腳,發於腿,主宰於腰,行於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須完整一氣,向前退後,乃能得機得勢。王宗嶽的《太極拳論》也有同樣的文字:太極者。無極而生。陰陽之母也。動之則分。靜之則合。無過不及。隨曲就伸。人剛我柔謂之走,我順人背謂之粘。動急則急應。動緩則緩隨。雖變化萬端。而理唯為一貫。

複述一段做丹田功的句子:做工時宜絕念忘機,靜心定神;提防動心起念,唯有一靈獨耀,而歸真返;此時便易入無為正定,山河大地。十方虛空,盡皆消殞,歸於寂滅。這樣的句子看起來很虛,浮躁的人很難進入如此的境界。古希臘哲學家恪守的是“人即靈魂”的“魂論”和“人是理性的動物”,然而在身體哲學家阿奎那看來,人是由被個體化了的靈魂與被個體化了的人的身體構成的。在他看來,人的身體不是由“絕對的骨和肉”組合而成的一般形體,而是由“這根骨頭和這塊肌肉”組合而成的這個形體。阿奎那的人的個體性思想還有更為深邃的一麵,這就是人的身體何以能夠成為“這個身體”,人的靈魂何以能夠成為“這個靈魂”,從而人何以能夠成為“這個人”的問題。他認為,當一心散亂,幻想與雜念紛起,生滅不停時,宜急用斬截法,截斷諸心,打殺萬緣。正如鬱山主所說:“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

人的靈魂就在丹田中。這並非阿奎那的句式,但卻是他思想的鏡子。人的靈魂不在大腦的顱骨裏,也不在被胸骨遮護著的心髒處,而在肚臍以下三寸處。在柔軟的腹部,隱藏著我們看不見、摸不著的靈魂,這絕對是哲學的意象。

身體也是文化,丹田的玄奧是對這句話恰當的注解。我想起那些古老的哲人。老子言守柔,孔子講慎獨,孟子倡良知,莊子曰曠達,均係靜極通神工夫。心至無心神自定,一靈獨耀遍乾坤。常見一些大師,靜心時懷抱丹田,看似平靜,卻在內心裏湧動著暗流,堅守著信念而非妄想,洞察了淋漓絢爛卻令人戰栗的生命本質。每一縷細碎的思想的波紋,都折射著大師無比熟悉的生活場景和通往佳境的粼粼光芒。

一部玄幻小說的主人公叫秦幻。他受了傷,通過修煉自己的丹田治好了傷。修煉時,他的丹田構成了太極八卦圖中的陰陽魚,丹田猛然收縮之後,隨即向周圍膨脹,發出一道白色的光圈向四周傳播。當丹田趨於平靜時,腦海裏便幻化出宇宙中的日月星辰。一個個念想,宛若一個個遙遠的星球。

人體中難道真的會呈現如此奇觀?這就讓我想起氣功。拋開偽科學,氣功的神奇是客觀存在。我在想,氣功是否與人體的丹田有關。人體中究竟還有多少未開發的奇特功能,這遠遠不是哲學的問題了。

丹田並不虛幻,它就在人的體內,解讀著哲學的玄妙。

血管

血管是人體的河流。它的發源地是心髒,經過循環,又歸於心髒。從這個意義上說,心髒既是發動機,又是吸納百川的大海。童年時聽到一偉人的教導:一個人有動脈、靜脈,通過心髒進行血液循環。那時,對這樣的句子十分敬畏,現在看來,偉人在做著極其普通的醫學講座。

忽然想起赫拉克利特。他說: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赫拉克利特這句話的意思是:河裏的水是不斷流動的,你這次踏進河,水流走了,你下次踏進河時,流來的是新水。河水川流不息,所以你不能踏進同一條河流。顯然,赫拉克利特的河流觀是哲學的命題。而人體內的血液,總是重複著在血管裏流淌,一生在一條河流裏流淌。如果它跳出了這條河流,就失去了生命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說,血管是對永恒生命模式的詮釋。我的祖父祖母,還有父親母親,他們終生相守著一條河流——灃河。早晨,他們走進了灃河,傍晚,他們又走進了灃河。他們甚至不相信,什麽地方還有比灃河更寬大的河流。我的父輩們雖然重複著踏進灃河,但是每次的河水都是新的流水。而血管就不同了,它總是重複著相同的血液。但誰又能否認血管的哲學意義呢?唯物辯證法認為世界存在的基本特征有兩個:一個是世界是普遍聯係的,另一個是世界是永恒發展的。人體裏的靜脈、動脈、毛細血管,它們雖是獨立的存在物,但卻是互相聯係的,永恒地流淌著一個人的血液。它們是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相互製約的獨立客體。

越來越多的發現表明,心血管疾病已經成為威脅人類健康與生命的頭號殺手。河流堵塞了,就會泛濫出河床,危及農田、農舍,甚至人的生命。血管也一樣,它的堵塞所引發的病症直接引發人的猝死。腦溢血就是一個例證。所以,患有心血管疾病的人最討厭別人問及自己的健康,或者討論與健康有關的話題。我們可以在大街上,甚至辦公室裏討論肩周炎、偏頭疼、腰肌勞損、失眠健忘這些病例的症狀和醫療保健,但絕不可以討論心血管方麵的疾病。這不僅是因為後者諱莫如深,而且會透露出與生命有關的人體隱私。

血管是脆弱的,脆弱到一不留神就會破裂流血。在高血壓和高血脂的“裏應外合”攻擊下,我們的血管將越來越不堪一擊。據統計,在我國,每3名死亡的人中有一人死於心、腦血管病。因此,聚焦血管,清理血管,恢複血管的活力,“共築長城”,抵禦高血壓和高血脂對血管的“內憂外患”,是降低心腦血管疾病發生率和病死率的重要策略之一。

黑格爾把河流喻為精神的喻體。按照這個模式,我把血管譽為生命的載體。蜿蜒曲折的血管是生命的曲折曆程,流淌不息的血液延續著生命的存在。如此思考著的時候,是在冬天的寒風裏,我行走在灃河的河床裏,逆風而上,我感應到血管裏流淌的血液在汩汩作響。我的整個生命仿佛都從狹窄的血管中湧出來,又消融在景物裏。出山風,一陣陣掀起呼嘯聲,樹枝、荒草、沙石,還有驚恐的鳥,都在風聲中舞蹈,宛若一曲交響樂。呼嘯的風,它巨大的力量和不確定性感染著生命,**進我的血管。

勞倫斯說:“血管所感覺、所相信、所表明的,經常是真實。”是的是的,當血液在人的體內流著,人才會感受到生命的真實存在。血液的靜止,宣告的是一個生命的逝去。

我感受到了血管的力量以及它所蜿蜒出的生命壯觀。

咽喉

一劍封喉。如果不透過紙麵,窺視不到它的血腥,我驚異於這個成語的痛快淋漓,閃電般的燦爛。

咽喉要道。這是軍事上的概念。在古代,狹窄的“咽喉”曾經布滿著警惕的目光,以及刀光劍影下的血腥。並不因為狹窄,它就顯示出微不足道。

咽喉是人體的重要器官。它具有吞咽、呼吸、發聲以及對機體的保護、防禦功能。由於其解剖部位的特殊性,咽喉對人的生命活動至關重要。正因為重要,它也就顯得弱不禁風,疾病數目繁多:急性咽炎、慢性咽炎、咽異感症、呼吸道傳染、急性扁桃體炎、扁桃體周圍膿腫、慢性扁桃體炎、聲帶麻痹、咽角化症、咽後膿腫、咽旁膿腫、腺樣體肥大、聲帶麻痹、喉阻塞……有人說過這樣的話:身體是不會病的,病的永遠是腦和心,所以,許多病都可以被認為是哲學病。從科學的觀點出發,這樣的表述並不恰當。但是我們不能否認,某些疾病與思想有關,譬如神經衰弱、偏頭疼、眩暈、失眠、頸椎增生(這大多屬於寫作者人群)等等。而咽喉病患者注定與思想無關。它屬於大眾病。即使是啞巴、神經病患者,也會患上咽喉病。

我在當教師時,常有咽部不適的感覺。這是講課時過度使用聲帶的結果。這也幾乎成為教師的職業病。咽喉病人無須遮掩。和對方講話時,指著自己的喉部,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甚至還有點理直氣壯的意味。在看醫生的時候,無須陳述什麽,隻要指向喉部,張開嘴,拉長舌頭,醫生就知道什麽病症了。醫生打開小巧玲瓏的手電筒,或者借助什麽儀器檢查病人的咽喉,然後在病曆上書寫著症狀,開出一串藥的名字。

診室充滿寂靜。患者極力壓抑聲音的力度,有的仿佛訴說著心語。那個男醫生戴著一副剛剛流行的寬邊眼鏡,讓病人盡力把嘴巴張大。過一會兒,他用一片布擦拭著鏡片。在這個過程中,他會輕輕地咳嗽一聲。在我看來,他是在向患者證明自己的咽喉是多麽的清爽、多麽的健康。那個細節,我是永遠記住了。

不要抽煙,不要吃辣子,不要喝涼水,不要大聲說話,不要著涼感冒……這些是外部因素,不注意就會刺激咽喉,引發咽喉的不適。那個男醫生最後對我交代著注意事項。許多年後,我才明白了他是在用外因和內因的辯證關係來啟示我如何保護咽喉。

咽和喉是有區別的。咽為食管上端,下連胃腸,屬消化係統。喉為氣管上端,外連於鼻,下通於肺,屬呼吸係統。治療上區別很大。傳統中醫也有咽屬胃,喉屬肺的說法。往往有些病人,一來就診就訴說得了咽喉炎,而且是慢性的,就是治不好。但一經檢查,卻未見炎性病變。這類患者若問是否咽喉很痛,卻又一般都說不明顯,隻是咽喉部位不適罷了,民間將這類證狀稱為“梅核氣”。

咽喉的通道狹小,但並不影響它作為生命隧道的意義。在致人死亡的案件中,終止這個通道的正常運轉使人窒息,無疑是一個最簡潔的方式,無須讓死者血肉飛濺,無須演繹出暴力的殘忍。當然,最理想的時間是在被害人熟睡之後,不用擔心被害人的強烈反抗。

“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絕不能使我完全屈服。”這是貝多芬的原話。關於咽喉這個詞語,貝多芬一生隻使用了這一次,但卻涵蓋了他的一生。這是一種哲學般的人生觀。在《命運交響曲》等諸多曲調裏,我領略到了貝多芬對人生的模擬與演習……他的咽喉蠕動著,不屈地吟唱著生命的頌歌。

一條狹窄的通道,充滿秘密和隱私,還有躁動和窒息。這些都屬於哲學的意味。

關節

關節,通常的解釋是:骨頭與骨頭之間相連接的地方,可以自由活動,如肩關節、膝關節等。而中醫學對它的解釋卻複雜得多,讓身體的一個簡單詞語複雜化了。

我所關心的,並非關節的運動形式和範圍這些專業性的問題,而在於它的能屈能伸。屈和伸,這是哲學解釋。不懂其中奧秘的人注定要栽跟頭。試想,無休止的伸長,那疲憊的不僅是軀體,還有心靈。累了時,屈下身子喘息一陣,以達到緩解疲勞的作用。剛強和柔軟,是對立的詞語,但卻是組成萬事萬物相統一的因素。岩石間陪襯著流水,你才會擁有至美的感受。

人世間的冷暖是變化無常的,人生的道路是變化無常的,該進則進,該退則退,能屈能伸。一個人要想在世上有所作為,“低頭”是少不了的,低頭是為了把頭抬得更高,更有力。暫時的低頭並非卑屈,而是為了長久地抬頭;一時的退讓絕非是喪失原則和自尊,而是為了更好地前進。縮回來的拳頭,打起人來才有力。隻有采取這種積極而且明智的方法,才能審時度勢,通過迂回和緩而達到目的。朱元璋當過和尚,吃過樹皮,最後當了皇帝,吃著山珍海味,多少次絕境逢生,奇跡般打敗了陳友諒,張士誠。他常常掛在嘴邊的就是這句:能屈者能伸。

一個人走向野外,目的是領略身體上關節的風景。伸腰、下蹲、旋轉、忽然來一個弓箭步,我聽到了關節的吱吱作響,仿佛看到了關節的自由屈伸。有時我會放縱身體做圓周運動,關節便會描繪出一圓錐形的軌跡。

能屈能伸,這是中國哲人所總結出來的一種人生觀。它包括了愚笨者的智慧、柔弱者的力量,傳達出生命含義的曠達和由吃虧退隱而帶來的安穩寧靜。

舒展開肢體,鬆弛了意念,將身體的關節拓展開來,這種舒心舒逸的姿勢讓關節有了休息的間隙。月光是迷離的,光線是晦澀的,晚風是淒涼的——這是我司空見慣的畫麵。而在更高處,有嫦娥吳剛桂樹、蟾蜍玉兔廣寒宮,在這個背景下,關節的記憶像一個飄忽不定的幽靈,它在搜索著主人生命的軌跡。它在旁若無人地思考著:除去思想,主人的一切行蹤無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辭書上把起關鍵性作用的環節稱為關節。我們不能不承認,人體的構造之玄妙為漢語詞匯做著恰當的注解。在這裏,關節不是一個具體的存在物,而成為一個抽象的概念。你可以意識到,卻無法捉住它的影像。

在當代,關節又呈現出極其醜惡的嘴臉。暗中行溝通官員的事,被關節一詞冠冕堂皇地掩蓋著。這就不得不佩服中國人的智慧和想象力。隻是,我們身體裏的關節抗議著:何時我們變得醜惡了呢?

皺紋

皺紋是歲月的年輪,是生命的滄桑,是情感的曆練。唯有上了歲數的人,才會擁有它。如此說,它是生命的財富。

生命以皺紋的形式延續下來,從而彌足珍貴。這隻是我的念想。

小時候喜歡坐在祖母的腿上,端詳她的皺紋——那是沉睡在我記憶裏的皺紋。祖母對我及其嬌慣,任我的雙手撫摸著她的皺紋。那時總覺得皺紋極其神聖,充滿神秘與厚重。在我看來,祖母臉上的皺紋決斷地隔絕了外麵的世界。那些一縷一縷的滄桑匯聚成我幼小心靈裏聖潔的圖畫,伴我度過了童年的寂寞。那是一種獨特的、直達心靈的,通過近乎依賴的方式而呈現出的唯美感覺。

少年時,心境卻又起了變化。每當看到祖母枯瘦的臉上又多了一條皺紋,我的心便灌鉛似的沉重。那被歲月雕刻的皺紋成為射穿我心靈的弓,傷口的血汩汩地、絕望地流著。此刻皺紋在我的眼裏是恐怖的,蒼老的,頹廢的。所有貶義詞用在它身上,在我看來都不過分。因此我憎恨時間,憎恨皺紋。

時間的流逝,總是伴隨著一個個生命的隕落。一個寂靜的清晨,祖母生命的隕落帶走了那些曾經美好的、可惡的皺紋。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我的額頭也呈現出皺紋時,祖母的皺紋卻被我永恒地敬仰著。

皺紋是矛盾的,也是哲學的。它被稱為時間的刻度時,也就具備了哲學的意韻:成熟、深刻、莊重。三十多年前,羅立中一幅名為《父親》的油畫打動了整個中國。這是一幅中國油畫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農民頭像。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媒體對於它的關注熱情從未消減。有媒體稱,《開國大典》、《毛主席去安源》、《父親》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最重要的三件油畫作品。麵對著遍布“父親”臉上的皺紋時,我感受到的是油然而生的震撼和黯然傷神,因為它直逼我的心靈深處,令我嗅到了暗淡生活中的哲學氣息。許多時候,我麵對著《父親》那幅油畫,一次次在心裏念誦:哦哦,那些皺紋很滄桑,很深刻,很有哲學意味。

皺紋與哲學毗鄰。一篇文章的題目很有意思:《皺紋長在心裏才算老》,文章講述了一個老太太30歲時參加高考,36歲考研究生,43歲報考博士研究生,60歲退休又去學國畫,學生說她不服老,她說:“皺紋長在臉上不算老,隻有長在心裏才算老。”生活中,有人稚氣未退卻老氣橫秋,有人年過花甲卻青春依舊。這是因為,前者的皺紋長在了心裏,而後者的心靈卻溢滿青春。

閱讀身體,可以感應一個係統在暗處操作身體的行為。皺紋是表象,操縱它的是人的經曆,人的心靈。閱讀皺紋,是解剖人生的一種快捷、有效的方式。我觀察一個人,除了眼睛這個部位,會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他(她)的皺紋上。我清楚,那是人生的風景線。

我一直捫心自問,那由皺紋連接成的額頭,是不是我的祖母,或者是油畫裏父親的成長曆程?一個鄉下的老太婆,或者山溝裏窯洞裏的老農,身上有沒有某些傳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