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少兒時的遊戲

滾鐵環

常常,念起滾鐵環的遊戲。好像,生命的源頭是從那個遊戲開始的。從出生到死亡,不過是繞地球轉了一圈,那樣的天衣無縫。

一開始做鐵環,用的是粗鐵絲,捋成圓圈,兩頭相扣。後來,我們發現生產隊榨油用的鐵箍適合做鐵環。於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卸下榨油坊的門檻,卸下鐵箍。那是一個偷竊的過程,掩藏著激動和緊張。寬寬的箍邊,散發著淡淡的桐油香。

然後是做鐵鉤。用鐵絲彎一個“U”型的鉤,用細鐵絲綁在一截竹竿上。用鐵鉤套住鐵環,右手握竹竿,左手扶鐵環,在跑動的一刹那左手丟開鐵環,鐵環就隨著人的跑動前行。細細的骨節,在鐵環的旋轉中脆響。鄉村的遊戲,就是打開稚嫩的軀體,讓它自由自在地生長。

我是在麥場上學會滾鐵環的。我和夥伴們滾著鐵環,不知疲倦地奔馳。鐵環滾動時發出悅耳、清脆的聲音,響徹童年的每一個晨昏。今天,透過都市的喧囂,我依然能夠分辨出生活裏類似鐵環那種獨特的聲音。

在我的少年時代,除了書本,我唯一舍不得的,是那個曾經用來榨油的鐵箍做成的鐵環。拔豬草累了時,我把它套在脖子上。記得一個冬天,鵝毛大雪漫天飛舞。我滾著鐵環,一次次摔倒在白色的雪氈上,半天爬不起來。無人攙扶我起來——這是孤獨的代價。隻好,自己擦幹眼淚,彈掉身上的雪花,繼續著遊戲。

有時,孩子們也進行滾鐵環的比賽。我們麥場上在一字兒排開,一聲令下,一個個圓圈開始滾動,看誰在最短的時間內最先到達麥場那頭。這中間,鐵環是不能倒下的。到終點了,孩子們振臂歡呼。最後一個自然是我——我個子矮,又瘦弱,跑得不快。他們丟下鐵環,抱在一起開懷大笑。

一個圓,宛若生命的軌跡。生活就像個鐵環,沒有任何選擇,隻能依附著它的軌跡,向著可能的幸福狂奔而去。那時的我無法具備這樣如此詩意的思考,但是,畢竟還要想著什麽。有時坐在曲峪河邊,將鐵環套在脖子上,若有所思地坐著。鐵環垂落在胸前,想著兒童不該想的一些問題。譬如大地的邊緣在哪兒?我是被母親從灃河裏打撈出來的麽?太陽和月亮上有沒有人?他們也孤獨嗎?諸如此類的問題,常常折磨得我的頭皮發麻。

歲月流逝過,才恍然大悟:滾鐵環的遊戲,不隻是一種牽掛,它給了我一些生命的印記和啟迪。有時,我在地上畫一個圈,站在其中,我的影子就烙印在圓圈裏,有種安全的感覺。

打陀螺

水曲柳,一個渾身長滿女人味的樹木,就站在童年時的曲峪河邊。那三個字,拆開來,無一不是女人的品質。可是,那是我們根本沒有聯想的閑暇,一放學,我們就折下它的枝幹,做一種陀螺的玩具。

做陀螺的木頭必須結實而沉重,水曲柳的質地就適合。它是那種外柔內剛的樹木。別看它外形柔弱,內心卻堅硬。不像楊樹,看起來高高大大,木質卻輕飄飄的。如果用楊樹的木頭做陀螺,那就沒有定力,站不穩腳跟,像被大風狂吹著,飄忽不定。想想,如果一鞭就把它送上天,那會有什麽意思?

削製陀螺的工具很簡單:柴刀、斧頭。把一根長不足10厘米,直徑5—8厘米的水曲柳握在手心,一端削尖,而且要圓潤光滑。底部做成錐形,錐尖部挖一小孔,塞入一粒車軸用的鐵珠子,形狀酷似海螺的陀螺就做成了。然後做趕陀螺的鞭。通常,我們是用棉花杆的皮做鞭。撕下一綹綹的皮條,擰成二尺長的鞭子,拴在一根木棍上。

陀螺和鞭做好後,我們跑到曬穀場,迫不及待地旋轉自己做的陀螺。一種玩法是,先把鞭子放在地上,用兩手把陀螺轉起來,然後用鞭子**陀螺轉圈。另一種複雜些。右手持鞭,將鞭繩按順時針方向纏在陀螺上,左手拇指按在頂部,食、中指分別放在錐尖兩旁,三指夾住陀螺放在地上,鞭子拉向右邊的同時左手鬆開,陀螺就會在地麵上旋轉了。我們喜歡陀螺的旋轉,以致頭昏腦暈、天旋地轉、跌跌撞撞,也樂此不疲。一個東西不斷地旋轉,這是多麽有趣、多麽有吸引力的事啊。

打陀螺,需要的是耐心和毅力。你要不停地用鞭子抽陀螺,它才會不停地旋轉。不像現在的玩具,開關或者按鈕一扭,一撥,就不停運動。鞭子的繩頭要落在陀螺的中間部位,太靠上或太靠下都容易將陀螺打倒。開始時抽力不要過猛,站穩後再逐漸加力。陀螺旋轉著,真實與虛無結合著。它實實在在地旋轉著,產生著並不真實存在的一圈圈圓弧,霧一樣的虛幻。記憶裏有一個細節,是個有風的傍晚,秋場上飄揚起草絮,旋轉在地麵上,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我揮鞭趕著陀螺。它在快速旋轉,在旋轉中喃喃自語。我疑心,它在向我訴說什麽。我想起來了,白天,老師在課堂上講述給我們的不曾見過的旋轉:太陽、地球、月亮的旋轉。莫非,這個宇宙是由旋轉構成的?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切生命因為在一個旋轉的世界裏生存、繁衍、死亡,就把旋轉刻進了生命之中。

打陀螺的遊戲一年四季都在進行,秋天是**。因為,那個季節做趕鞭的棉花杆堆得滿地。打陀螺的地方要非常平整,不然陀螺就旋轉得不歡暢。碾過穀後的秋場自然是理想之地。幾十個娃兒,幾十條鞭,幾十個陀螺,布滿秋場。一個娃兒——它必須是孩子們的領袖,站在穀草摞上,一聲令下,陀螺在秋場上旋轉著,碰撞著,舞蹈著。儼然,辛棄疾筆下沙場秋點兵的氣勢。

比賽,這才是打陀螺最大的樂趣。比賽的花樣有許多種:套圈、定點、撞擊、過橋、疊羅漢、翻山越嶺。孩子們常玩的是陀螺打架。兩個人放活陀螺後,用鞭子將陀螺狠狠一抽,陀螺迅速劇烈相撞,叭叭直響。由於相撞點的旋轉方向相反,陀螺像一隻被刀猛剌心髒的小雞抽搐幾下就僵死。旗鼓相當的,要麽同時奄奄一息,在呻吟中死去。比賽的時候,秋場上開了鍋,鞭子抽陀螺的劈叭聲、陀螺打架的叭叭聲、圍觀者的喝彩聲交織在一起,翻天動地。要是娃娃多,就舉行陀螺接力賽。五個不同顏色、大小相同的陀螺,逐個放活在圓盤裏,全部旋轉起來後,開始計算成績。參賽者需全神貫注,那個陀螺快要停止旋轉,趕快抓起來放回盤內繼續旋轉,直到最後一個倒下為止。誰的陀螺旋轉得時間長,誰就是勝利者。

這種遊戲也叫“打牛兒”,是男孩子的專利。“牛兒”這個兒化詞在我們家鄉專指男孩子的**之物,女孩兒聽著就臉紅。因此,這種遊戲女孩兒不僅不參與,連圍觀都被禁止。說是禁止,其實是女孩兒的自覺行為。半下午,男孩兒拔夠豬草回來,一聲“打牛兒咧——”滿街巷的男孩兒就奔跑著到秋場。陽光燦爛的日子,“牛兒”在秋場上旋轉著朵朵金浪,那是我們開心燦爛的時刻。

那時,我們可以被稱作少年了。理想剛剛萌芽,又並不確定。在旋轉中,我們忘乎所以。

比賽陀螺,我不行。胳膊細勁小,陀螺轉那麽幾下就倒下了。這時,我就悄悄地退出,躺在麥場邊的草堆上看小說。我的姑父在鎮上的小學教書,他的房子有很多書。姑父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他說:玩什麽玩?你也不小了,好好看書,將來才有出息。

姑父讓我擁有了新的樂趣。秋場上,孩子們一陣陣地歡呼,我卻蜷縮在秋場上的穀草堆裏,沉浸在江姐、楊曉東、王柬芝、梁生寶、楊子榮這些人物的命運中不能自拔。火辣辣的陽光損害了我的眼睛,我的視力一天天減退。看累了時,我回過頭望著秋場上旋轉的陀螺,眼前晃動著模糊不清的曲線。漸漸地,夥伴們的麵影也遙遠了。

夥伴們疏遠著我,以示對我的懲罰。我忽然有了寂寞的滋味。風吹散了書頁,催促我恢複童心。天色漸漸黯淡,孩子們散完,我扔了書,獨自揚起鞭,**屬於我的陀螺——看書時,我的衣兜裏依然裝著陀螺。昏暗中,旋轉著的陀螺,不堪皮鞭的懲罰,一圈圈抽搐著,像是對我的詛咒。

遠離了童年的天真和簡單,沉浸在孔子、老子、尼采、蒙田一般的思維中,這讓我的心靈很累。有時,迷漫著悵然若失的感覺。與童年的緣分已盡,我隻有帶著滄桑的眼光來感知人生了。真的,想回歸童年,揮動鞭子打一次陀螺。那種旋轉的記憶,依然滯留在枝葉茂盛的田地間——帶著不曾迷惘的失落。我常常想,把一生濃縮,剔除無礙生命的枝葉,人生不過就是一場簡簡單單的遊戲。

鬥蛐蛐

有泥土,就會有蛐蛐兒。泥土是它的窩。

對蛐蛐的印象是童年時從秦渡鎮的廢磚瓦礫中產生的。寫完作業,夥伴們紮堆兒到胡同的牆角旮旯兒的草叢裏、瓦礫堆裏去翻弄。捉蛐蛐要聲急有力、頭寬足長、鉗大且尖銳的那種,這樣的蛐蛐勇猛善鬥。捉上兩隻放在瓶中,用一根草挑撥它們相鬥。兩蟲相鬥,鉗牙相對,或虛晃一槍,或反牙相擊……小小的鬥盆成為兩隻小蟲子的戰場。蛐蛐的撕咬、對峙全憑我們手中那根草的指引。蟲子畢竟是蟲子,虛實相間的戰術完全出自我們的引逗。

聆聽勝利者愉悅的叫聲,是一種精神的享受。那樣的年代,想不出還有比鬥蛐蛐更有吸引的遊戲。因此,我總是盼望玉米的出莖,秋風的襲擊。一放學,回家提上一個瓶子在瓦礫堆中翻找。田野裏也有蛐蛐,可是很少有體大善鬥,叫聲悠揚的。那種蛐蛐,大約喜歡瓦礫堆堅硬空曠的環境。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塊磚塊和碎瓦,發現一隻看中的,雙掌合攏,拘於掌心,放進瓶中。那樣的過程和喜悅,現在依然記憶猶新。以後,就是為它尋找一個對手。

一隻心愛的蛐蛐,如同一個戀人,需要想方設法嗬護。下雨了,我怕它冷,把盛裝它的瓶子放在熱炕的一角。為此,我受到了母親的斥責。避開母親的目光,我又把瓶子塞進炕洞。怕它渴,用一個瓶蓋,盛上水放進瓶裏。那時我隻知道它喜歡吃西瓜的籽仁。我們家很少吃西瓜,我就到街上的瓜攤邊等待。人家啃著瓜瓤,我的目光隨著瓜子的下落而漂移,現在想起,真有些下賤的感覺。可那時,為了我的蛐蛐,一點都不臉紅。以後,看到一份資料,蛐蛐的食物很多。大豆、米粥粒、雞蛋白、綠葉菜、胡蘿卜、生蘋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螞蟻、蒼蠅、熟蟹肉、熟蝦肉、熟鯽魚肉……可惜的是,那時,我無法獲得這些信息。

人類漫長的童年,總是重複著相同的遊戲。女兒八歲時,手中捧著瓷缸兒,央求我捉兩隻蛐蛐來鬥。於是在收獲過的田野裏,我去尋找蛐蛐。彎下腰,翻著瓦礫堆,撥開草叢,一種溫馨的感覺撲麵而來。尋找蛐蛐,那種久遠的記憶,讓我激動不已。那個下午,我為女兒逮了兩隻蛐蛐。女兒用草須撥動它們相鬥,聽著失敗一方的慘叫,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深夜,女兒熟睡了。我靜坐在田野裏,聆聽著蛐蛐在曠野的啼叫。我想到一個比喻:一群歌唱家的聚會。我喜歡在漆黑的夜裏想著一些與生活無關的問題。那夜的思緒一直離不開蛐蛐。人類寵愛蛐蛐,對蛐蛐來說又是不幸。不幸的原因在於失去了大地和自由。在泥土裏、瓦礫間的某個角落啼叫,是它的自由,因此它的叫聲真誠而坦**。它們在大地的懷抱中各守一方,井水不犯河水,自然不會為敵。而人類一旦把它們聚在一起,挑撥它們相鬥,它們就怒不可遏、忍無可忍了,而結果隻能將怨恨發泄在“同胞”身上。因為,它對人類無可奈何呀!

蛐蛐是鳴蟲,一生與土地廝守,為土地歌唱。

抓 蛋 兒

鎮子西口碾盤的上方,和核桃樹對應著的,是棵古槐。有它遮著陰涼,女孩子就盤了腿,坐在碾盤上抓蛋兒。“蛋兒”是用瓦渣、爛瓷缸片等磨製而成,或用一塊布裹起來裁製成袋。蛋兒擺在碾盤上,念一抓一,念二抓二,依次類推。抓時不能撞動其它蛋兒,也不能多抓或少抓。年齡小的5個蛋兒為一副,年齡大的7個為一副。俗稱“抓5”、“抓7”。女孩兒抓蛋兒,有一種天然的優勢。

那時,我喜歡紮姑娘堆兒。鎮上的女孩,腦後都紮著一雙辮子,用紅頭繩紮著。蛋兒上拋和下落時,辮子搖來晃去。對我具備著**,我不自覺地加入了她們的陣營。女孩兒玩輸了,不像男孩兒用中指彈額頭,而是用食指在臉上羞一下。我十二歲了,剛剛告別了“兩小無猜”的年齡,已經萌發了朦朧的性意識。羞女娃或被女娃羞,會讓心靈凝固在一個溫馨的遐想中。

抓蛋兒是要念口歌的,那口歌是這樣念的:

咱叫摩,引娃婆,引娃姐,倒銀河。

咱叫兩,雞叫廣,廣圍城,雞叫鳴。

咱叫三,來搬磚,搬不過,把手剁。

咱叫四,拉咯吱,咯吱響,咱出場。

咱叫五,敲金鼓,金鼓金,叫銀銀。

咱叫六,一把摳,摳渠渠,種豌豆。

咱叫大,賣倆娃,沒賣過,要個饃。

口歌中的“咱”即我,“摩”是一,“大”是七。從一抓到七,按規則抓完,算是贏家。這種遊戲要腦靈手巧,可我總是笨腳笨手,不是速度慢,就是抓時撞動了其它蛋兒。可我盼著讓女娃娃用手指羞。莫名其妙的,她們就擠在一塊傻笑。

可是,我擅長念口歌,節奏和韻律也許都有味兒,招女孩子喜歡。姑娘們抓蛋兒時,讓我念口歌。那天我念完口歌,一個叫芳芳的女孩悄悄塞給我一串拐棗,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她也是客戶的孩子,父親是鐵匠鋪的楊伯。芳芳在我臉上留下的唾沫像一團火焰,讓我的臉頰火燒火燎。芳芳尖細的鼻梁上方鑲著兩顆明珠,映出我尷尬的樣子。

姑娘們來勁了,把我和芳芳往一塊推,拍手唱道:“兩口兒,親嘴嘴。親嘴嘴,倒沫沫……”“倒沫沫”是不停地咽唾沫之意。它是性急灼或性饑渴。這意思我成人後才明白。可那時的女孩兒怎麽知道呢?

芳芳忽然捂著臉哭著跑了。她的一雙辮子在風中搖曳。她為什麽要哭?我實在迷惘。以後,隻要我在場,秀秀就不來玩抓蛋兒了。自然,我也自覺地退出了姑娘堆。那個初吻,像一顆幸福的種子,播種在我的心田。但是,它缺少水肥和陽光(總是陰鬱的日子),終於枯萎。1969年秋天,鎮上的客戶都要做下放居民。我家去南正村,芳芳家要去王寨。下放前一天的傍晚,我正鬱鬱的站在碾盤旁,芳芳從鐵匠鋪出來了。她在我身邊站了會兒,急促的呼吸著。忽然,她帶著傷感的口吻讓我給她再念一遍抓蛋歌。然而,時光不會回複,我再也沒有心境念誦那首口歌了,就隻有低垂著頭。

鵮 仗

成長著,就到了少年。時間充裕,精力過剩,又學不會孤獨和思考,就盤起腿鵮仗。鵮,本意是尖嘴的鳥啄食。所謂鵮仗是娃娃們用雙手扳起一腳(一般是右腳)盤在左膝上,左腿站地,右膝蓋形成鳥嘴攻擊對方。被擊倒者為輸。這種遊戲是男孩子的專利。一群娃娃分成數目對等的兩組,相互對鵮,一方全部倒下,另一方就獲勝。課間在教室外的空地上鵮,放學後在街上鵮。從鎮子的西口鵮到東口。一根細腸,在我們腳步的顫動下呻吟。娃娃鵮仗,家長並不幹涉,他們眯著眼,圪蹴著看,就是自己的孩子被鵮倒,他們也不去攙扶。“娃娃要長大,絆個七八下。”龐光鎮的人們自然有他們生活的邏輯。

虎順是仝家的孩子,跟我住一個院,他個子不高,精瘦麻利,是鵮仗的高手。他起跑的速度,攻擊的力量,跳躍的高度,夥伴們無人能及。蓄勢時他貓著腰,眯著眼,嘴唇緊繃,開始後一個箭步躍起,膝蓋壓在對方的盤腿上,立馬就把對手壓爬下了。他的絕招是“挑”,衝過去膝蓋頂在對方的盤腿下向上一挑,對方仰麵朝天倒下。他的膝蓋尖尖的,如鋼鐵般堅硬。大多時候對手見他腰一貓,眼一眯,便被摘了膽子。虎順一個人往往能對付幾個人,他所在的一方絕對是贏家。

虎順鵮仗的技術絕對精湛,有資格勝任領袖的角色。可是他,卻總是回避。因為他不善於說話,更不會發號施令。麥收後,鄰村爐丹村的孩子們率先亮劍,要和我們鎮上的孩子們在兩村的地畔進行一場鵮仗決賽。雙方的地盤相隔著一條河,叫曲峪河。不發洪水時,爐丹村的孩子們用石頭、蒿草堵住上遊的水,我們堵住下遊的水,在其中摸魚兒、蝌蚪、青蛙、螃蟹……完了雙方一平分。這友誼親如兄弟。可是那天,我們必須為榮譽而戰鬥。正午,陽光燙熱,雙方相約推舉一名“領袖”商談比賽的規則。我們村自然推舉虎順,可他羞紅了臉死活不幹。天良瞪一眼虎順,胸脯一拍,大吼一聲,前去和對方談判。

雙方約定各出10人,虎順自然是我們的骨幹。一聲哨響,雙方展開激戰。交戰中,雙方不斷有人痛苦倒地。最後,我們隻剩下天良一個,抵擋不了爐丹村四五個孩子的圍攻。我們輸了。環顧左右,不見了虎順的影子。原來虎順在擊倒對方一人後,見那個孩子倒在麥茬上鼻子流血,便倉皇逃跑了。“叛徒!”我們咬牙切齒。如果虎順堅持到底,那勝利無疑是我們的。

從此,虎順的身影再也沒有在鵮仗的遊戲中出現過。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事件,是要用代價償還的。天良以領袖自居,命令我們朝他吐唾沫。在唾沫星子的氣息裏,他總是一個人孤苦伶仃,鎖著眉、低著頭,穿梭在往返學校和拔豬草的路上。夥伴們想,他心裏一定很苦。但是,可憐隻是一種心態,相比較,集體的榮譽更為重要。拒絕他,就是捍衛這種榮譽。十年後,恢複了高考,他被西北大學錄取了。他是高考製度恢複後鎮上第一個考上大學的。昔日的夥伴這才意識到他們犯過一個幼稚的錯誤,哪有臉麵去送別他。離開鎮子那天,天落著雨。他披著一個蓑衣,光著腳踩著泥巴,從紙花店旁邊的那條小路走出了細腸一般的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