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物

神思妙想,天籟之音——趙豐散文集《禪與物》序閻 慶 生

久居城市,日接煩囂,心裏向往的是散淡的鄉野、村落和幽靜的山林。我的家鄉在渭北高原的一個小縣,距省城60多公裏,雖說每年回鄉一兩趟,但都是當日返回,未能深切地重溫鄉情野趣。於是,夢境便成了我追求精神慰藉的途徑。但夢之為物,可遇而不可求,況且夢境大都恍恍惚惚,難得要領,哪裏能滿足我返璞歸真的願望呢?忽一日,新結識的、年齡小我一輪的戶縣作家趙豐先生枉顧寒舍,以其新作散文集《禪與物》書稿征序;我知道他是一位可稱道的實力派鄉土作家,在全國文學界有一定的知名度,出版過《聲音與物象》《小城文化人》等10餘部散文小說集,獲過冰心散文獎、孫犁文學獎、柳青文學獎,所寫多為鄉村生活,遂貿然應允了下來。

這部書稿的題材,隻有幾篇寫城市的。全書凡三輯,其一為“自然與人”,其二為“鄉村敘事”,其三為“山水地理”遊記。其內容,頗合我的脾胃,一入讀就被吸引住了。細細披覽,方知此書在寫作的體例上,有自己的獨特之處。三卷中許多篇章,都在一個大題目之下,分列出幾個子題目,圍繞著大的題目從不同的方位或角度來展開描敘和抒情。以林木比之,分而為燦然可觀的獨木,合而為參差有致、景色連綿的小樹叢——這是此書一個外在的、十分突出的特點。如卷一的《鳥的生存方式》分為《飛翔》《聲音》《佇立》《遷徙》《求偶》《寵臣》《服喪》《平民》七個小題目,《身體的哲學》分為《太陽穴》《丹田》《血管》《咽喉》《關節》《皺紋》六個小題目;卷二的《少兒時的遊戲》分為《滾鐵環》《打陀螺》《鬥蛐蛐》《抓蛋兒》《鵮仗》五個小題目;卷三的《飛霞山禪悟》分為《飛霞山》《藏霞洞》《飛來寺》三個小題目;如此等等。依據書名《禪與物》及該書處處彌漫的禪意來揣摩,作者之所以如此安排,其用意恐怕在於:不著重追求畫麵的凝重與宏闊,而力圖達到對事物所含哲思之精微體味。換言之,作者的寫作旨歸,似在刻意地對自己親曆的事物作形上的沉思;而要做到這一點,就不能倚重於營造完整、連續的畫麵,而要對原生態的物象做出某種更厲害的“切割”和更富力度的點染,以滿足在一定程度上將形象思維與邏輯思維相融合的內在需要。全書充滿了“禪意”“禪心”“禪悟”“禪思”之類的字眼,見出作者在散文創作中另辟蹊徑、以泛化的禪宗哲學與美學來觀照自然與人的意圖。——應該說,這種寫法及其所形成的淡遠幽眇藝術風貌,在當前的散文界,還是不多見的。因而,讀起來就能給人一種奇麗溫潤的新鮮感。

作者在書中說:“我的骨子裏,秉承著中國哲學的內斂和玄機。對於相當外化的表現形式,自以為過分誇張,總是帶著排斥的心理。”如果說中國古代哲學的學派大都具有“內斂”的特征,那麽“玄機”這一點則主要為禪宗所包含。《禪與物》一書滿紙禪意、禪機、禪悟。作者不是哲學家,自然他不可能在創作中對“禪”做出學理性的推斷與演繹,但禪意確實充溢了他的思緒與心路,甚而成了他創作心理乃至審美觀的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在他的筆下,林林總總的事物,形形色色的景象,不論是自然風物的,還是社會人事的,幾乎無一不是用禪心來體味,用禪意來闡釋,往往見出禪的妙趣與機緣。拿鳥兒來說,鳥的鳴聲,鳥的飛翔,鳥的窩巢,鳥的一切,舉凡親身所見所聞,皆能夠於實在的有關鳥的景象中,發掘出深微的含義,引發出種種奇思妙想,從而營造出一種勘破物理世情、瀟灑出塵的意境。作者以熱愛生命的心態描述了鳥兒的各種生存方式,在他看來:“鳥是天堂撒下的花籽”。“不同的鳥有各自獨特的飛翔節奏,或高或低,或收或展,旋轉如舞”,“鳥優美地起伏身體,天空中充滿舞蹈者的弧線。天空中如果沒有鳥,那就少了許多弧線。鳥讓氣流顫動,像是琴弦奏響的音符。”他歌頌鷹那種“在平靜的翱翔中保持著強悍的力量”和“遠遠超越於現實背景之上的英雄主義”,他仰望鷹在高處飛翔的那隱約的風姿;他又禮讚大雁這“距離太陽最近的鳥”,敬慕它的“橫空出世”,聚焦於“它的目光與白雲對接,衍變出兩種色彩的對峙”;他還讚美海鷗“大海的情懷”,能以自己的行至預報天氣、“具備著關照人間疾苦的意義”。還有那喜歡水和水邊的蘆葦的斑鳩,作者曾經親見許多斑鳩掩藏在家鄉灃河邊的蘆葦叢中,“當我試圖接近它時,它卻瞬間懸飛起來,像一麵鬆木色的古琴,風一樣撫響弦樣的羽軸,發出昂揚而悅耳的聲音——那是思想輻射出的影子”。由此種種,作者不由得深深地感歎:讀懂一隻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由鳥的飛翔,作者進而提到:我們很少在地麵發現鳥屍,“我把雲朵想象為鳥的墓床,裏麵收藏著無數神秘的靈魂”——此種想象,確實是神奇、美麗的,閃耀著人性光輝的,是富於濃鬱的神話色彩的。——但是,作者又讓自己的思緒回到了大地與現實:“鳥在頭頂飛翔,注定我要仰視。”顯而易見,作者對鳥的生存的由衷讚佩,源於自己對人生的熱愛,而他寫出的對鳥的許多想象之詞,無論如何可以說是酣暢飛揚的“神來之筆”!讀著上述的文字,我不由想起了唐代詩人李白“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詩句。

以上引文,均出自該書的首篇、不足2000字的《鳥的生存方式?飛翔》。它的想象之豐盛,觀察之細膩,詞采之清麗,行文之婉轉,都令我不禁擊節讚賞。可以設想,如果作者僅僅隻對鳥的生存方式作科學式的探究,那很難進入文學藝術的畛域的。難得的是:作者趙豐的文采、想象已然兼勝,更為難得的是哲思加盟經營。大家知道:禪,屬於哲學範疇,它聯係著一種對自然和人參透本體的形上觀照,講究“刹那觀照”與虛靜空靈、心無掛礙、心境渾一之美。禪,意譯為“思維修”,含“對境研修”之意,符合“詩悟”之心理機製。馮友蘭在《中國哲學簡史》一書中,就把禪宗概括為“靜默的哲學”。據趙豐說,他對外國哲學也下過功夫,此書中就提到過蘇格拉底、帕斯卡爾、尼采等哲學家的一些理論命題。這就給他的禪思中注入了西方哲學思想的養料。他在書中引用最多的,是帕斯卡爾《思想錄》中“人不過是一棵會思想的蘆葦”這句話。在他看來,不僅各種植物本身都具有靈性,而且它們的生存形態也都彌漫著禪意。在作者的意識裏,“婀娜”一詞不僅僅是纖細、柔軟的表達,而且是某種植物賦予人心靈的感應;“婀娜”表征著植物一枝、一葉、細節的柔美,體現著一種意象的輕盈,能夠引領人的精神趨於上升;“而人的軀體無限柔弱的時候,心靈在鬆弛中化為烏有,這才是生命中難以逝去的婀娜景象”。正是在對西雙版納的熱帶雨林無數植物細致入微的觀察中,作者讀出了它們綻放出的婀娜神韻,發現了這一詞條被辭書所忽略了的禪意。至於“繽紛”一詞,作者從常識層麵“繁多而雜亂的樣子”,聯想到黛玉葬花的情景,引申出秋風寒意、落葉紛揚的憂傷和呻吟,以及其中隱藏的“自然界的悲歡離合”,從而得出了如此的結論:“落英繽紛,紛紛揚揚,貌似繁華,本質上卻是衰敗。過去,我從來沒有注意到這個詞潛藏著的意象,卻在鸚鵡學舌般地歌頌著它的美麗”。不過,作者並沒有遁入虛無、悲觀,而是打開了自己的心扉:“捧著一片落葉,我便恍悟,生命若落葉,你必須珍惜掛在樹枝上的瞬間”。又說:“從純自然的角度看,那繽紛的景色是一種美的享受,禪的愉悅”。可以說,圍繞著“(落葉)繽紛”的禪悟,文章層層展開,波瀾起伏,正如在按著一支圓舞曲優雅而輕盈的節奏在舞蹈。

同樣,作者在《身體的哲學》裏,從與太陽穴有關的手語姿勢含義有:意識、知道、思考、領悟、哲學等等關涉思想的詞匯這一事實出發,印證了自己常常在太陽穴處出現頭痛症狀,是因為“思考太多,特別是研究西方哲學家常常不得要領的緣故”;而他總是在此時拚命按壓、旋轉太陽穴,這樣病狀就會減輕,於是,得出了“太陽穴的疼痛,是思想的疼痛,通過自我調節可以減輕或者消除” 這一不尋常的結論。窺一斑而知全豹,可知禪悟的運用,使趙豐在散文創作中,拓展出一片嶄新的、別有風致的藝術天地。平心而論,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我不斷地被作者與文采、意想渾融為一的禪悟所陶醉,時而記下一些片斷感想。

富於奇思妙想,迭見清詞麗句,每每造出一種淡遠幽深的意境,是此書一個鮮明的藝術特點。換一句話說,《禪與物》一書意靜神旺,佳句縱橫,時見妙境,給讀者帶來的是一種特殊的審美愉悅和藝術陶冶。作者的審美取向很明顯是:優美。也許作者受過多年以前所謂“宏大敘事”的創傷,抑或其天性本來就如此。在《植物詞?錦簇》一文裏,趙豐明確地說:“高尚的美術作品,大多避開豔麗的色彩。這是因為豔麗的色彩容易引發人們的審美疲勞”;“我的審美觀,更執拗於散淡、清雅。淡雅清秀,會給美留下空間,讓思索遊刃有餘。”文學史表明:能夠具有清醒、自覺的審美意識的作家,不是那麽多的。美學常識告訴我們:優美作為一種審美形態,包含著兩種含義;其一是作為與壯美或崇高相對立的審美形態,其二是人類整個審美發展的終極指向。正是在這雙重意義上,作家趙豐的審美意識,顯示了其一定的深邃性。康德就認為優美的審美形態極為重要,他還把女性稱之為“優美”的性別,昭示了優美在人類社會發展中含義豐富的美學價值。當今,在西方學者詬病現代化引發物欲橫流、喪失終極追求的弊病時,他們許多人往往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中國古代哲學,其關注的一個焦點就在莊、禪。所以,趙豐的這本散文集,讀起來能起到淨化人的靈魂、提升人們的精神境界的作用。集子裏一些千字文,如《遷徙》《服喪》《皺紋》《搖曳》《幽香》《繽紛》《榆樹》等篇,就是優美純淨的散文詩。我在閱讀的過程中,曾經動過如此的念頭:如能將集子裏體製短小、精粹醇美的篇章另行編選為一本10萬字的小書,那傳播的效果可能更佳呢。

第二輯是鄉村敘事,描敘自己的童年生活,以及秦渡鎮、龐光鎮、南正村、碾兒莊的風土人情和種種人物的命運。作者似乎換了副筆墨,字裏行間雖仍有些許禪意的流露,但畢竟紀實的成分很重了。作者的筆下,展開了一幅幅風情畫。滾鐵環、打陀螺、搭方、鵮仗、鬥蛐蛐、打皂角,這些遊戲被寫得繪聲繪色,見出活躍的童心童趣。村莊與晨霧相融合的炊煙,女人在河邊用皂角洗衣,四伯在麥場上的揚場,二姨的出嫁上花車,妻子分娩時麻老五在旁邊吹著悠揚的笛曲-這些場景都寫得十分傳神。作者的童年是早熟的、聰慧的;他的記憶力很強,能夠把兒時記憶中的田野、河流、街道、院落、寺廟、山坡、樹林、草木,以栩栩如生的筆墨一一再現出來。龐光鎮的舊戲樓、高山廟、鐵匠鋪、碾坊的場景,令我想起了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鳳凰的諸多景象。各種風物的禪意,是作者成人之後在懷舊時加諸前塵往事的,是在自己的人生經曆中生成的。可以看出,禪意對於作者所起的積極作用,在於強化他的審美意向並減輕他對現實苦難過多的心理承載,且常常進行一種形而上的思考。在農村的苦水裏泡大的文化人,要他不問人間煙火,一味修行,是不大可能的。宗教色彩,實際上在趙豐的作品裏是並沒有的;禪心禪意,於他隻是一種對靜思、詩思的借用,和對禪宗美學的泛化而已。我尋思:書名為《禪與物》,但青年讀者不要被作者的“禪”字遮蔽了眼睛。此種狀況,似乎應了一句古詩:“草色遙看近卻無”。中國現代文學史表明,鄉土作家在創作方法上最容易傾向現實主義。盡管趙豐喜歡談論禪意,但一旦進入對農村曆史與現實的描繪,他就不能不麵對苦難深重的土地和農民以及落後的農村景象,深長思之、慨然歎息了。卷二的不少篇章裏,暗含著憂傷的調子,流露著哀痛的衷曲。《秋天備忘錄》,是這方麵的一篇代表作。“和我有關的人或死亡或失蹤都在秋天發生”:兒子栓栓聾啞癡呆,四伯為了照顧兒子說服四娘不再生育,而且跟別人換了莊基把房子蓋到了村外(怕人笑話);誰料兒子在秋季一個雨天死了,他把兒子埋在公墓機井旁;天一晴,四伯跳入機井,自殺了!作者的母親13歲時,外公是在連綿的秋雨中出走的;而外婆自己,也是在秋天死的,死在了秋天的童話絲瓜架下,“懷抱著一個枯萎的在架上的絲瓜”。“外婆死後的第二年,祖父也死了”。祖父死後不久,一位患夢遊症的八歲的小孩,在農曆八月十五死於一口井中(坐在機井旁看井裏的月亮)。這麽多的死亡都發生在秋天,“讓我對秋天增添了更多的恐懼”,覺得“秋天是個魔鬼!”在常人看來,“秋天給農民帶來的是歡樂,我卻在他們的歡樂中體會著死亡的意義”。秋天扭曲了作者的童心,使他“用殘疾的心態和扭曲的視角解讀秋天的事物”。他甚至“跳起來,把磨亮了的鐮刀朝空中一揮,企圖向秋天討一個說法,或者想割斷秋天的翅膀”。——這是作者真實的童年體會,是童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然而,俱往矣,成年後反思“曾經受傷的心靈”,覺得那傷痛的秋天用驚悸和仇恨“折磨著我尚不成熟的思維”;“現在,秋天在我的眼裏不再那麽麵目可憎了,但我仍然苦苦地思念著它——這是成熟的一個蛻變過程。在某種意義上,我所經曆的秋天是透視人生的窗口”。應該說,作者此篇的記敘,是嚴峻有力的,而其哲思,又是神采飛揚的。

在藝術上可讚賞的是,作者刻畫人物,筆墨簡潔,善用白描。譬如,《童年裏的幾棵樹?榆樹》寫祖父對後院那棵榆樹的珍惜愛護之情。當初,祖父栽下這棵樹就是為了等它長大做蓋房用的木料。一個細節是:春天榆樹的嫩葉在枝幹上蒙上一層綠意,鳥兒在樹旁飛翔,祖父手搭涼棚瞧呀瞧的,“好像沒見過樹枝發芽”,“我”對祖父這副樣子不滿,故意摔臉盆等器物,祖父一個人在院子裏嘟嘟囔囔:“你這個娃呀,沒受過可憐。”秋涼了,榆樹葉落了一層層。“祖父坐在小凳子上,一坐就是一晌。一會兒,祖父捧起一把枯葉,用力嗅著。一會兒,用兩隻手掌搓著,直到把完整的葉片搓成碎末。秋風吹著祖父的胡須,顫抖,無奈。”另外兩個細節是:老屋的牆垮塌了,原擬蓋新房時伐榆樹作檁木用,待到木匠帶著鋸子來伐時,“祖父卻擺擺手讓木匠走了”;一次給祖父照相時,父親讓祖父坐在屋門口,“祖父二話不說,卻走到院子,站在了那棵榆樹下”——看來,祖父的生命,是與榆樹深深地膠結在一起的。不言愛樹,而愛樹之情溢於行動,並顯示了內在的情感節奏。《秋天備忘錄》寫外婆對外公的思念,作者寫道:“外公是在沒完沒了的秋雨中出走的,因此天隻要一下雨,外婆就嘮叨這麽兩句:‘沒戴草帽,也沒穿鞋——’”一句念叨的話,就使外婆的心思活靈活現。此類例子,在寫人的篇章中,還有不少。作者的行文中,時有驚人之筆。細細考察,就會發現,趙豐寫人,往往用的是簡筆。——這是他進入中年之後,寫作技能與語言功力日趨成熟的表征。在這些方麵,作者似乎有意無意地繼承了我國古典小說的白描傳統。如上所述,趙豐寫自然景物,包括寫遊記,所多的是浮想聯翩、神與物遊——這一特點,可能更多地受到了外國文學的影響。

我總覺得,趙豐在本質上是一位詩人。他的才情高,情思連綿,觀察細膩,總能於平淡處出生發出奇思妙想,進入一種心造的奇特意境。一些平常的事物,到了他的筆下,往往就被賦予奇幻的色彩與生命的情調。在一些篇章中,它能夠恰當地進行渲染、烘托,從而造成一種詩意的氛圍,增強了文字的藝術感染力。《柿子紅了》,把“蔚為大觀”、滿村男女老少興高采烈地欣賞、交談的“柿子紅了”的自然景象,與二姨出嫁的悲歡離合,六爺臨死時久久不肯咽氣、一根手指執拗地指著山坡的方向、鄉親們把他的墓穴選擇在柿林裏的人事,水乳交融,寫出了此間村民生命的特殊色彩與向度。在作者詩意的表達裏,分明彈奏著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鄉野生命之曲!

看來,趙豐的審美理想,更多地屬於生命美學。他的文字,他的情思,他的歌哭,大半係於生命本體。

第三輯是遊記。趙豐在遊記裏,發揮了自己的全部藝術才華。作者精力旺盛,遊覽了南北不少名山大川。在自然景物麵前,他觀察,他暢想,他追懷曆史的況味,他思索景物的審美價值。他的一個優長之處,在於所到一地、一處,瀏覽之時,必定入微地觀察細節。不厭其詳,不憚其深。他的筆下山水勝景迭出,而其禪悟宛如汩汩小溪流出,騰躍流轉,以人文之遐思奇想點化自然之景,往往生出妙趣,自成格局。他似乎有著無窮盡的禪意,隨緣任性,議論風發,而又絕無牽強附會、無病呻吟之弊。《普陀山悟禪》一文,寫道禪意籠罩著整座普陀山;作者的感覺和思索,能與寺院、林木、山石、道場、觀音像,與包括“跪地拜佛,用英語向佛**心跡”的一對異國男女,和一位一路匍匐行跪、向觀世音泣血叩拜的中年男子的眾多香客內在地融為一體。他在遊記中認為:無欲、無心是禪;豁然曉悟、通達無礙是禪;禪,代表著身心中澄澈的情感、智慧和覺悟;幸福是禪的內在形式;“佛和禪,本是一對溫柔的組合”。——如上所述,讀者不要以為趙豐真的皈依佛教了。他說:“我心非佛,但有時,在迷離困惑之時,我又常常在心靈的深處祈求著佛靈的顯現。這是多麽矛盾的現象啊!”唯其如此,我們說,趙豐散文中的禪悟,是真實的,寫出了一個現代文化人實在的、複雜的生命體驗。《諦聽天目山的禪聲》《在黃橋想起朱自清》《揚州的品相》《三亞,靈魂之旅》《飛霞山禪悟》《烏鎮,夜色如禪》等篇,景象與寫法各不相同,或作人文地理的闡發,或作審美意趣的妙賞,或作人生哲理的探尋。此種重悟重思的路子,契合了孫犁關於遊記寫作“在思不在遊”的教誨。要之,其所寫皆出自一己的靈魂深處。它的曲調,它的音節,是自然和諧的,物我交融、相互激發而生成的。因之,可謂之令人愉悅的天籟之音!

全書的終篇是2000餘字的《大寫的沂蒙?小調》,描寫作者在“蒙山麗夏”筆會的篝火晚會上,首次聽到沂蒙山小調的情景。作者把眼前的聽沂蒙山小調與抗日戰爭時期在此地誕生、在全國唱遍的《沂蒙山小調》之曆史相交織,從革命曆史與審美兩個向度上深化了主題。作者說:“偉大需要沉澱,驚天動地更需要沉澱”,“小調,屬於沂蒙的細節,和偉大相得益彰的細節”。——也許,此篇是作者為表白自己的藝術趣味、審美追求而作的。篇中寫道:“在人生的坐標上,我把自己定位為小調:淡泊,寧靜。”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是在藝術辯證法的意義上,把自己的美學理想定位為“小調”的。也許有人會說,趙豐在創作上陰柔有餘,陽剛不足。我們說,這可能是他創作上一個相對穩定的態勢——須知,從來出眾的文學藝術家都是各擅勝場,無人去設計固定的審美比例;而成功的藝術道路都得由藝術家獨自進行苦苦的探索,並不存在一個現成的良法美意。但話說回來,作家在世界文學視野內取法乎上,采花釀蜜,還是必要的。就理論進修而言,趙豐如能進一步鑽研西方美學史(包括對“崇高”“優美”“悲劇”“喜劇”“荒誕”等美學範疇的含義及其相互關係的論述與梳理),汲取當下國內現代意識突出的曆史人文學者研究我國社會轉型論著的理論營養,將會對創作水平的提升產生重要作用。在展望趙豐創作前景之際,我們不能忘記他在《小調》中說過的另一句話:“守不住孤獨的人,包括自然界的一切物,無法做出短暫間轟轟烈烈的偉大事業。”——看來,他在文學創作的發展上,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我們相信,他會走好自己未來的文學之路。

趙豐正值日中之年。我們期待他的超越,期待他創作上大的突破。

2013年春節 寫於曲江

(作者係陝西師範大學中文係教授,著名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