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亞裏士多德:我愛我師,我更愛真理

天陰得沉重。在北方,不下雪的冬天,總是一副憂鬱的麵孔。我把頭探出窗外,向天仰望。我是在遙望天空深處的陰影。雪的風景,需要陰影的鋪墊。亞裏士多德的思維演繹,鉤沉起我對雪的念想。亞裏士多德,這位掌握了思維演繹武器的天才,馳騁在思維的王國,展開自由的翅膀。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從經濟到政治,從現實中的人到冥冥中的上帝,從心理學到倫理學,從不幸到幸福,他都留下了精辟的句子。在當時的雅典或世界,幾乎在每一個領域,他都站到了人類的顛峰。

公元前384年,亞裏士多德出生在雅典以北一個叫斯塔基拉的馬其頓城市,父親是馬其頓國王阿敏塔斯(亞曆山大祖父)的禦醫。這種醫藥氛圍,猶如一種先天帶來的集體無意識,禪音般縈繞在他的耳際,伴隨他成長,培養了他對自然科學的極大興趣。十七歲時,他赴雅典在柏拉圖學園就讀達二十年。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他孜孜不倦地關注著生物學和實證科學。在柏拉圖的影響下,他又對哲學推理發生了興趣。

在亞裏士多德之前,科學還稱不上嬰兒,隻是處於胚胎時期,亞裏士多德孕育了這一胎兒並使它降生。希臘人之前的文化,是用超自然的力量解釋自然界的種種神秘變化。世上的人和物,到處都是神的陰影,遊**著飄忽不定的幽魂。亞裏士多德以超人的胸懷和勇氣,否定著神,使它成為一個幹巴巴的形式。他的著作,涉獵了天文學、動物學、地理學、地質學、物理學、解剖學、生理學,構成了他所在時代的一部百科全書。他的《物理學》、《氣象學》、《天論》、《博物史》、《生滅論》、《論靈魂》等,至今仍是人類科研領域的寶貴財富。勒南這樣說:蘇格拉底給人類帶來了哲學,而亞裏士多德給人類帶來了科學。

亞裏士多德走上哲學之路,是由形而下,到形而上。形而下的自然科學,為他形而上的哲學之旅提供了豐富營養。這頗有點像一對戀人,不經意間步入一條通幽曲徑。這條道路的形成,也許與他的成長背景有關,也許冥冥之中蘊涵了某種神示,就像許多天才成長曆程中那些耐人尋味的陰差陽錯。

對於哲人,我們通常隻能享受它的成果。他們的內心世界,我們卻無法領略,這讓我無比遺憾。也許,出於職業習慣,我從思想家的事跡和言論中尋覓的是他們的情感,或者說,內在的風景。一眨眼,我會看見,每一個哲人的身前和身後,都鋪墊著淒冷的陰影。所以,他們無法繞開不同於凡人的孤獨、悲哀、憂鬱。正如索福克利斯所說的那樣:“我看到我們活著的人們,都不過是幻形和飄忽的陰影。”

亞裏士多德悟出了一個事實:“天才都是憂鬱的。”這位傑出的巨人,雖然為人類做出了不朽的貢獻,但他的一生卻深陷憂鬱的陰影中。憂鬱不同於寂寞,它比寂寞更能損傷人的心靈和肌體。常常,他躲在一處角落,望著深邃的天空,黯然神傷。

天才家的憂鬱,由於它本身所具備的內涵,無疑是一幅獨具魅力的風景。

亞裏士多德曾經走出了一個巨人的陰影,卻最終被那個陰影籠罩。

在雅典城郊,在傳奇英雄阿卡得摩斯的那片神秘小樹林,柏拉圖一邊散步,一邊與弟子們討論問題。他時而侃侃而談,闡釋著他的道德、倫理、政治與理想;時而睿智機警,回答著學生們的辯論或挑戰。在這些學生中,他最感高興,也最頭痛的,是那位來自北方蠻族的弟子:亞裏士多德。在這片樹林裏,他與這位才華橫溢的弟子,曾多少次悠然漫步於哲學的空蒙領地,演繹了多少美妙的故事。而他所頭痛的是,當年的幼苗,已成長為參天大樹,撐出自己的一片藍天。這位翩翩才俊的博學多思和非凡才能,與年輕氣盛的進攻性結合,表現出來的是咄咄逼人。柏拉圖驚恐地說道:“亞裏士多德向我發起了進攻,就像是一匹小馬駒攻擊它的母親。”

在真理的王國,天才與天才其實很難相處。這位被柏拉圖稱為智慧的化身,學園之靈的弟子,在雄心勃勃的真理追求中,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在內心深處,終於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許多英雄豪傑未能幸免的俄狄浦斯情結。他說出了令柏拉圖心靈為之絞痛的話:“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他甚至暗示,智慧絕不會隨柏拉圖的去世而消失。

在學園裏,亞裏士多德經常和柏拉圖爭論,有時,會把老師置身於尷尬的境地。他不同意柏拉圖把真實存在看成是“人的理念”的唯心觀點。他提出這樣的觀點:樹就是樹,由種子長成,結出果實。離開實實在在的樹,僅僅是頭腦中的樹有什麽意義呢?後來,他又拋棄了柏拉圖的許多唯心論觀點。他認為,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是永恒的,不是靠什麽觀念產生的,是先有了現實生活中的各種三角形狀的東西,然後在人們頭腦中才有三角形的概念。代數和幾何的定律是從自然現象中抽象出來的。他還認為,生命和世界都在運動,沒有運動就沒有時間、空間和物質。

亞裏士多德的憂鬱在於,如果柏拉圖不是他的老師,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因此,他常常陷於矛盾中。和老師爭吵過後,在深夜的星月下,他孤身走向小樹林,在內心譴責自己。他的憂鬱還在於,他無法躲開老師的陰影。碰到一些解釋不了的現象,還是要把老師的一些唯心論的觀點搬出來,常常弄得自相矛盾,像風中的葉子,在唯物論和唯心論之間搖來擺去。

在亞裏士多德的地心體係中,地球是靜止不動的,而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土星以及太陽和月亮則繞地球做圓周運動。他通過觀察發現,一個人站在海岸上看著遠去的帆船,當船身已經看不見時,仍能看見船的桅杆在水麵上,這說明海洋的水麵不是平麵,而是彎曲的。他在觀察月食時指出,月食是由於地球擋住了陽光,地球的陰影是掠過月亮表麵時引起的,這時掩住月亮的地球的影子總是圓弧形的,可見地球本身也是圓形的。然而,人們總是反問:如果地球是圓的,那麽住在地球另一端的人頭總是向下,他們怎麽走路呢?不都掉下去了嗎?他無法回答這些問題,隻好再去請教老師柏拉圖。

公元前347年,柏拉圖去世。亞裏士多德感受到了痛徹心骨的孤獨。此時,他才恍然,自己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和他爭論的對手,而且是一顆夜空裏的巨星。在那顆巨星的照耀下,他才可以閃光;失去這顆巨星,他的存在便顯得形影相吊。別的學生都相繼離開了學院,而他卻在那裏守望了兩年。守望,是一種哀思,更是一種懺悔。雖然,他並不認為和柏拉圖的爭論是錯誤的行為,然而從人性的角度,他必須通過懺悔來平息他對恩師的懷念。

兩年後,亞裏士多德攜帶著柏拉圖的魂靈離開雅典,開始遊曆各地。公元前335年,他又回到雅典,在那裏建立了自己的學校。學園的名字以阿波羅神殿附近的殺狼者(呂刻俄斯)來命名。在此期間,他邊講課,邊撰寫哲學著作。他講課時習慣漫步於走廊和花園。不會有人知道,他是在地上的陰影裏搜尋老師的麵容。

逍遙,抑或漫步,在別人的眼裏也許是浪漫,然而有誰知道一個哲學家命定的孤獨?風聲起了。它的力量和不確定性感染著生命。樹葉、花葉,都在他的腳下搖擺著陰影。亞裏士多德無法抑製內心的悲哀,淚水奪眶而出。在那個地方,那個時代,他無法把自己的所想所思傾訴給別人,這難道不是一種悲哀?距離不僅產生美,也產生疼痛和憂傷。如果,時光可以倒退,他願意把自己濃縮在分分秒秒之中。站在當年的小樹林中,哪怕被徹骨的風**滌而過,哪怕被老師罵得狗血噴頭,也是一個哲學家的幸福。他癡迷般地回憶著小樹林的春風,樹枝上小鳥的啼叫,還有雨點落在樹枝上的沙沙聲……仿佛,那是心靈裏一縷縷溫馨的細節。

亞裏士多德踢飛了腳下的一顆小石子,在並不遙遠的地方,那顆石子悄無聲息地落下。與那顆石子相對應的天空深處,沙啞似的,發出一聲哀鳴。

“伴隨悲劇的是無盡的哀矜和恐懼。”若幹年後,亞裏士多德無奈地說。

公元前323年的一個午後,亞裏士多德麵對著憂鬱而溫柔的愛琴海,內心如海水的波濤一樣不平靜。

公元前343年,他受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的聘請,擔任了太子亞曆山大的老師。當時,亞曆山大十三歲,亞裏士多德四十二歲。腓力二世被害後,亞曆山大即位。希臘被征服的城邦認為這是擺脫馬其頓帝國控製與奴役的天賜良機,紛紛起義暴動,年輕的亞曆山大在短短兩年裏就平息了**。為了實現自己征服世界的野心,亞曆山大把目光投向了領土遼闊、資料豐富、財富滾滾的波斯。公元前334年的春天,亞曆山大率領三萬五千人的大軍和一百六十艘戰艦,開始了遠征東方的行動。

應該說,使亞裏士多德科研之夢成真的,是即位後的亞曆山大。五十三歲時,亞裏士多德在雅典的一個體育場創辦了一所學校,向亞裏士多德提供了高達八百泰侖特的科研經費,相當於現在的四百萬美元。他還命令獵人、漁夫和園丁,為亞裏士多德的研究提供大量的動植物資料。據一些古代作家描述,從希臘到歐亞,最多時,曾有上千人供亞裏士多德差遣。可是,亞裏士多德一直認為亞曆山大隻不過是“一個**而拗執的孩子,是永遠不能理解一點哲學的”。他對政治的思考輕易地遺漏掉了一個事實,即城邦的時代已經讓位給帝國的時代了。

亞裏士多德眯著憂鬱的眼睛,無法掩飾內心的困惑。亞曆山大隻不過聽了我三年的課,就奪取了馬其頓王位。我在《政治學》中要的是城邦製和民主製,他揮刀舞劍要的卻是帝國主義。我對他說:“心智的暴力,可以不流血即取人命。”而他卻說:“當正義的劍揮出時聽到作惡者的哭嚎是必然的。”

亞曆山大需要的是鮮血鋪染的大地!他東征波斯,取得了一係列戰役的勝利,建立起龐大的帝國。在史學家的眼裏,亞曆山大的戰爭不無積極意義,可是,在亞裏士多德的眼裏,卻是一顆顆人頭落地。

這個血腥的亞曆山大啊!亞裏士多德掩飾著內心的風暴,沒有勇氣指責亞曆山大的暴行。因為,他給了自己太多的恩惠。他被內心的矛盾折磨著,任亞曆山大的利劍所向披靡。

埃維亞島,一個天堂般的去處,一個天堂的入口,所有人都說那是個孤獨的小島。孤獨?什麽是孤獨?就是遠離自然和神的所在罷了。徐徐微風吹起的漣漣細波,輕輕地拍撫著島礁,幽幽地歎了口氣。海水,似乎比預計的要涼啊。亞裏士多德站在嶙峋島礁的邊緣,麵朝大海,也受到感染似的深深吸了一口氣。歎息。他隻能做出這樣無奈的選擇。

亞曆山大死後,雅典人激烈地反對馬其頓的統治。亞裏士多德因為與亞曆山大交往過甚,受到雅典人的敵視。有人指控他犯有“瀆神罪”,準備將他逮捕。亞裏士多德想起了蘇格拉底的命運,真想一頭栽進愛琴海洗滌掉身上的恥辱。他的學生得到消息,護送他逃出雅典,到他的故鄉優卑斯亞島的卡爾喀斯城避難。第二年夏天,這位偉大的思想家在憂鬱中喪生,終年六十二歲。從此,希臘文明的光輝,在羅馬帝國的晨曦中黯然退去。隻是,羅馬光輝的源頭不是思想,而是血腥與武力。從這個意義上說,亞裏士多德的不幸,並不僅僅屬於他一個人,而是整個人類。

一位外國攝影家說:“生活中的一切,無非是光和影,當你看到一束光線從窗戶射進,你要立即想到其陰影,兩者不是獨立存在的。”造物主在創造這個世界的時候,本來就把光和影這兩樣東西同時交給了人類。所以,當你徘徊在寒冷的隆冬時,才可以期盼陽光的溫暖;當你佇立在炎炎的夏日下,才可以懷念陰影的沁涼。

古代的撲滿是陶器,一旦存滿了錢,就要被人敲碎。如果有一隻撲滿至今都是空的,就成了貴重的古董。上帝同時造出了雲彩和陰影,自然有他的道理。人生,必須是陽光和陰影的結合。雲用自己的陰影遮住太陽,地球用陰影來保護人類。如果沒有陰影,總是烈日炎炎,陽光將會受到人類的詛咒。

《維特魯威人》是達·芬奇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這幅素描的藝術魅力,在於臉部陰影富有戲劇效果。人的內心常常是矛盾的,而臉部的特征往往也具有二元性。畫家勾勒出的陰影,正是躲藏在人的諸種表象後麵的本質。

我漸漸悟出了纏繞在亞裏士多德光環上的陰影。如果不是它們,亞裏士多德就失去了人性的色彩,以神的形式流傳下來。黃昏,我走向陽台,仰望著漸漸迷離的天空。亞裏士多德躲藏在陰影的後麵,讓我懷念。仰望天上的陰影,是我長久以來形成的習慣,仿佛,透視混沌的天象,能為我帶來意想不到的靈感。

我看到,一片厚實的浮雲,屏遮住仿佛憂鬱的夕陽。黯淡下來的天空是安靜的,是蔚藍色下具有張力的靜謐之美。天,說黑就黑了。最後一隻歸巢的鳥,在天空劃過一道弧線,婉轉的音符在空中一陣飛揚,轉瞬便消逝了。不知站了多久,回到書房,我擰亮了台燈。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清新的燈光下,空氣的破碎聲清晰可辨。亞裏士多德的陰影從紙張中升起,盤旋在我的腦畔。隔著兩千多年的時空,我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與亞裏士多德進行著關於憂鬱的對話。他這樣告訴我:“憂鬱是人類最有創造性的氣質,是天才的同義詞。”我被那句話警醒。真的,我也常常憂鬱,但我憂鬱的對象不是生命的本質和意義,而是自己的情感、生計、榮譽、地位,還有其它。在亞裏士多德的眼裏,過去的我,是一隻螞蟻而已。

這位古希臘哲人,對西方人的思想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整個中世紀都置於他的陰影之中。他們篤信亞裏士多德的一切理論:從未有人試圖去尋找這耀眼光芒背後的陰影。在近世紀,亞裏士多德的影響和聲望一落千丈。是的,他的某些認識在今天看來是不夠全麵,甚至是謬誤。但是,我這樣想,一個思想家,隻要能為人類留下哪怕一句真理,也值得尊敬。更何況,他對後人的警示和貢獻是那麽浩大。像泰戈爾說過的話:“感謝這燈焰的光輝,但別忘了那掌燈者堅忍地佇立在陰影中。”

曾經,亞曆山大下令處死了亞裏士多德的侄兒,並且還想處死亞裏士多德。麵對亞曆山大的威脅,與蘇格拉底不同,亞裏士多德選擇了逃逸。因為,他並不讚同傳統的哲學家諸如殉道和苦行的道德觀念,反而十分重視舒服的生活方式和美味的菜肴。他說過:“幸福的一部分也包括充分享受世界的美物。”

讓我們暫時躲開亞裏士多德留下的陰影,走近他為我們演繹的幸福領地。幸福,多麽美妙的詞語,多少人為伊落得人消瘦!然而,什麽是幸福,怎樣才能獲得幸福?似乎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長期從事理性的自然科學研究,使得亞裏士多德對幸福的理解更接近生活的本質。他坦言,我所追求的幸福,正是為了幸福本身,而不是別的什麽。我難以指責亞裏士多德沒有像蘇格拉底那樣為真理去獻身。逃逸,是不是他留給人類的陰影,我不能確定。

雪花,在這個冬天終於杳無音訊。沒有它,大地就不可避免地籠罩著無數的陰影。我不排斥雪花,但也不反感陰影。我的腦海裏回旋著亞裏士多那張恬靜而憂鬱的臉,也豎起耳朵用心去聆聽窗外花、草、蟲的心聲。雖然依舊是冬天,但哲學家的發現,總是在冰凍的土地上解析著春天的溫暖,以及種種意象。我沉默著,浮想著,在廢墟中的陰影下麵,在風塵的史跡之邊,我尋覓著前人的足跡,領悟著智者的思維與模式,在憂鬱中尋覓著人生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