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伊壁鳩魯：快樂是幸福生活的起點和終點

閑坐著，有點無聊，雨點打在窗外的雨篷上，啪哩啪拉的，帶著節奏，還有快感。凝視著網頁裏伊壁鳩魯的麵影，我在想那些雨點是不是他對於人類的忠告。這樣的聯想有些不著邊際，但卻是我此刻真實的念頭。哲人的思維方式通常很奇怪，總是與常人格格不入。譬如他這樣說：以天然的人生目標來衡量，貧窮就是巨大的財富，而無限財富是巨大的貧窮。這顯然違背了常人的財富觀。再譬如他對快樂的定位：如果我們隻有錢而沒有朋友、自由及經過剖析的生活，就決不可能真正快樂了。世俗的觀念是，錢就是快樂，沒有錢怎麽快樂？而伊壁鳩魯卻反其道而行之，這就令我對他刮目相看了。

公元前341年，伊壁鳩魯生於靠近小亞細亞西岸、四季常青的薩摩斯島。那是一個沉靜、寂寞的小島，非常適宜人的思索。他在那裏寫出了三百部書，題材無所不包：《論情愛》、《論音樂》、《論公平交易》、《論人生》(共4卷)，以及《論自然》(共37卷)……不過，他的著作幾乎全部散失，他的哲學思想隻能根據幸存的斷篇殘帙，加上後來他的信徒的證言重新建立。他的哲學最顯著的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強調感官的快樂：“快樂是幸福生活的起點和目標”，他肯定了許多人早已有的，而鮮為哲學所接受的想法。他承認自己酷愛美食：一切善的根源來自口腹之樂，就是智慧和文化也必須與此相關。行使得當的哲學相當於快樂指南：如果有人自稱對研究哲學尚未準備好，或者已經錯過了時候，那就等於說他不是太年輕就是太老，不能享受快樂。

暫時撇開伊壁鳩魯那些高深莫測的句子，讓我的思維輕鬆片刻。聆聽雨點的的聲音，是輕鬆最簡單的方式。靠在座椅的背上，我閉上雙眼，身心放鬆，勻稱的呼吸著。暮然醒悟，這就是快樂。很多時候，我們為自己設置了享受快樂的障礙，前途啊，命運啊，薪水啊，房子啊，車子啊，情人啊……顯然，這些都不是伊壁鳩魯希望的思考模式，他把影響快樂的因素分為三大類，從而開出了三張處方。

研究這三張處方成為我這個夏天生命裏的獨特享受。陽光是透過窗簾來到屋子的，很柔弱的樣子。蟬在窗外的高樹上嘶叫，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思考，反而增添了許多的樂趣。在蟬靜寂的那一刻，我泡了杯清茶，讓思維停滯下來，與蟬分享著靜止的妙處。這是我獨享快樂的時刻，是生命運行進程中經典的細節。

伊壁鳩魯為我們開的第一張處方是：自然而必要的快樂影響要素。這些要素是朋友、自由、思想、食物、遮擋風雨的住處、衣服。

古人這樣說過如此的話：“千金易得，知已難求”；“人生得一知已足已。”身居高位的伯牙撇開了地位的差異，把居於荒山野嶺的樵夫鍾子期引為知已，是因為隻有鍾子期才能聽出他琴聲中的“巍巍乎高山，湯湯乎流水”。

喜歡思想家的語言。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就打開一本書，盡力使自己的心沉靜下來，欣賞著屬於他們的文字，仿佛他們成為了我的朋友，需要在寂寞時和我分享時光。我看到了培根的文字：“得不到友誼的人將是終身可憐的孤獨者。沒有友情的社會則隻是一片繁華的沙漠。”亞裏士多德說：“沒有朋友，連生活也會變得不完整。”我點頭回答著：是的是的，一個人不僅要享受父母之愛，子女之愛，夫妻之愛，但沒有朋友注定是人生的一大缺陷。我不是哲學家，隻能用這樣直白的句子和他們對話。

很多時候，不能對親人對愛人說的心裏話，卻要向朋友傾訴。我們需要這樣的對象。常常是，行走在安全的人行道上，不知道要去哪兒，這是內心寂寞的時刻，忽然就想到了一個人的麵影。我便明白了，我需要向他傾訴些什麽。坐在他麵前，我不需要什麽麵具和偽裝，哪怕我衣履不整，哪怕我口袋空空，也可以不由分說拖起朋友的手：走！陪我喝一杯去，你掏錢！

公元前306年，三十五歲的伊壁鳩魯在雅典市中心幾公裏處買了一所大房子。他並非為了顯示富有和氣派，而是要邀請很多朋友一起來同住。這些朋友有梅特多魯斯和他的妹妹、數學家波利埃努、埃馬爾庫斯、雷奧修及其妻子泰米斯塔，還有一名沒有留下名字的商人。常常，我們分享快樂的方式和伊壁鳩魯不一樣。雖然很多人有大麵積的高級公寓、豪華別墅，可是依然感到空****、冷冰冰、陰森森。而伊壁鳩魯的大房子裏存在著那麽的快樂和溫馨。

關於自由，匈牙利詩人貝多菲把它看得比生命和愛情更重要。他如此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一個人，當身體失去自由的時候，甚至會以死抗爭。這種反抗有點近乎本能。人絕不會像動物一樣，在籠子裏關久了，就會慢慢適應，即使有一天把籠子打開也不知道走出來。鄉下人籠養的雞鴨，主人即使把它放出來，它們又會自動回到籠子裏，因為離開了籠子它們反而不適應。

有時，我也免不了胡思亂想。我在想，蟬在高處的啼叫，是為了身體和精神的自由。在高處，無需提防人和動物的侵襲。啼叫，是為證明自己享受著自由。如蟬一樣，一個有尊嚴的人，身體上的和精神上的自由是第一位的。伊壁鳩魯為了獲得精神上的自由，辭去了當時在雅典工商界顯赫重要的職務。他說：“我們必須從日常事務和政治的牢籠中解放出來”。他勸人們逃避任何一種教化形式，躲避公共生活。他鼓勵別人不要擔任公共職務，尤其要避免在自己不喜歡的人手下做事。在這一點上，伊壁鳩魯與他差不多同時代的莊子的思想極為相似。莊子正是視世俗的財富、榮耀、地位為牢籠，他向往的是自由和空靈，所以他要去做山林中的隱士。

誰有這樣的力量可以與欲望抗衡呢？也許隻有伊壁鳩魯可以。他遠離市區，過著空靈而簡單的生活。他買了一塊園子，種些蔬菜，如卷心菜，洋蔥之類。他說，聰明的人挑選取食物不是求量多，而是求可口。而莊子也可以不做高官拿優厚的奉祿，而寧願自己賣草鞋為生。

思想是快樂最好的良藥。真正的快樂來自於思想。帕斯卡爾說過，人全部的尊嚴就在於思想。快樂的人，必定是會思想的人。思想者的樂趣是無窮盡的，因為他擁有完美的生活體係，無論是靈魂還是肉體，即使是生活出現了問題，也會有完善的體製和心態去解決。就像一艘遠行的航海船，擁有非常完善的防禦係統和修複能力。思想者不是為了物欲而活著，而是體驗一種精神的感受。物欲對他而言已經失去了意義。更多的是對精神的追求。思想可以讓我們以最好的心態麵對世人因金錢、名望、權勢，甚至於疾病、死亡等所引發的煩惱與衝突。

在伊壁鳩魯看來，有些煩惱是我們自找的，叫庸人自擾。有些煩惱是外來的，完全可以減輕甚至於避免。

這第二張處方是：自然而不必要的非快樂要素。伊壁鳩魯把它概括為奢侈的物質條件，即豪華別墅（最好帶樓頂花園和室內遊泳池）、私人小車（最低也得幾十萬一輛的）、名牌服裝（最好是國際名牌）、家中有一個巨大的酒櫃，裏麵長年備有世界各地、各種年代的各種名酒。他認為喜歡舒適的生活是人的一種自然反應，但舒適享受又並非人生必不可少的。當一個人的物質財富超過一定的限度時，大多情況下對他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就像我們吃飯，肚子吃飽了，桌上的美味再美也不能繼續填進肚子裏，否則就會消化不良。他的意思明白極了，物質財富的擁有適度就好，多了不但沒有什麽用處，還會帶來副作用。靜下心來，我認真想著，是啊是啊，人生在世，一張床一碗粥足矣。財富多了就要為它們尋找一個去處，從而引發煩惱和災禍。我們的很多達官富商，養什麽二奶三奶，甚至七奶八奶的，跑到澳門豪賭的，最終飲恨鐵窗之內，豈不是錢多的壞處？再說了，擁有了很多錢財，吃飯必然是山珍海味，結果吃的脂肪高，大腹便便，弄得渾身是病，未及老年便一命嗚呼。

出於慈悲，伊壁鳩魯提醒我們在追求物質財富時要冷靜理智，給世人對物質的欲望之火降溫。所以他這樣說：“家徒四壁不必汗顏，黃金萬兩無可炫耀。”“富甲天下解決不了靈魂的不安，也產生不出特別大的快樂。”

太陽忽然躲進了一片烏雲，蟬的叫聲也停歇下來。我知道它累了，需要重新積蓄力量。可這正是語言的空隙。蟬在叫，是在提醒人們注意語言的空隙。當語言的空隙被填滿的時候，精神也就被窒息了。我站起身，走出屋子，享受思考以外的生活。室外的空氣顯然清新多了，好像伊壁鳩魯的思想，為我打開陰霾、迷惘的心境。我注視著往來的車輛和行人，想著他們的行走是為了什麽？是精神，還是物質？心裏也明白，絕大多數是後者。所以，我很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微笑，看到快樂。

我在人行道上走來走去。沒有什麽目的，隻是讓思考凝滯。車在大道上行駛，人的行為就千奇百怪。有時我就站著觀察兩個下象棋的漢子。一個輸了，臉漲得通紅，把棋子摔得劈啪響，表情很痛苦。我笑了，下棋無非是消遣，尋找快樂，要是因為輸贏而傷心動怒，那又何必呢？

在街上站累了，重新回到房間，坐下來打開伊壁鳩魯為人類開出的第三張處方，這便是既不自然也不必要的非快樂要素。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對人的生命和身體毫無必要的要素。伊壁鳩魯把這些要素概括為欲望、權勢、名聲、享樂、毒品等。他指出，這些都屬於人的不正常需求。在他看來，過度的欲望和享樂隻能給人帶來痛苦以及壓力。他沒有華屋美舍，飲食也非常簡單，喝水而不喝酒，一頓飯有麵包、蔬菜和一把橄欖就滿足了。他對一位朋友說：“送我一罐奶酪，好讓我想要的時候飽餐一頓盛筵。”這就是這位把快樂定為人生目標的哲學家的愛好。以名望為快樂的人，就像一根空中飛舞的羽毛，以為自己就是會飛的翅膀，想飛到哪就飛到哪，而隻要風一停，就飄落在地上，被人踩進泥土中；以權勢為快樂的人，會以為自己是君王，一方麵享受著對別人生殺大權的樂趣，一方麵又擔心著自己被別人謀殺。

“歡樂的貧困是件美事！”在日常生活中，你常常會因為許多事情而引起無限感觸。你常常白天一言不發地皺眉凝思，晚上莫名其妙地淚水洗麵。究竟為什麽？你自己也搞不清楚。直到有一天皺紋悄悄爬上眼角，你才頓然領悟到：自己過去從未快樂過，自己一生處心積慮所追求的東西，原來對自己的生命毫無益處。各種欲望滿足了，生命卻在驟然縮短。權勢、名聲、欲望、享樂……如此形成了惡性循環，於是便在庸人自擾的怪圈裏苦苦掙紮，背離了自然生命的本質。

夏日的雨總是莫名其妙的降臨，神神秘秘的。剛才還是火紅的日頭，忽然間就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暴雨驟然而至。不一會，窗外的雨篷上又響起了更大的劈裏啪啦的聲音。我很自然地把它想象為伊壁鳩魯對我們的忠告聲。雖然隔離著幾個世紀，那聲音異常遙遠，也是那樣漫不經心，可是我仍然感受到了那種驚天動地的回音。

相隔著遙遠的世紀，伊壁鳩魯為人類開出了快樂的處方，他認為，賢者對待生死應該處之泰然，不但快樂地活著，而且活得光明正大，這就需要明智、知足、克己節製、修習磨練和廣泛交友，這才是快樂的生活方式。我想，所謂快樂的精髓，便是如此了。

思索中，伊壁鳩魯忽然現形了。他撥開縈繞在我眼前的層層迷霧，點點頭說：OK，你才是我的知音啊。